他只好整个人向后仰着靠在廊柱上,一边思忖着有关前世或是今生。
太多的事情好像一个恍惚的梦境,梦醒了他还是那个杀伐果断马革裹尸的大唐将军李慕嵊,而不是在一个陌生的朝代一个陌生的地方,捡到了一个白云城主。
说起来,叶予白去了哪里?
如果说自己都来到了百年以后的现在,那么叶予白有没有可能也已经来到了这里?
就算是时隔如斯之久,再想起叶予白的背影,李慕嵊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心底微微一痛。
总是记得藏剑山庄说过的一句话——
既然我用了风来吴山,就再也没打算回来。
最后一役,叶予白没有回来。
他用生命诠释了藏剑山庄的箴言。
李慕嵊轻轻握起拳头,又悄无声息地松了开来,没有看到的是,里屋的叶孤城悄悄睁开了眼,眼底有些疑惑。
然而在李慕嵊回过头去的时候,又慢慢闭上了,清浅的呼吸声昭示着小家伙其实已经睡熟了。
接到圣旨的时候,李慕嵊在院子里练武。
他将一把长枪甩得赫赫生风,宛如千军万马之中奋勇杀敌的时候。
大太监来的时候,正正就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禁眼前一亮又掠过一丝惊异,在旁边静静候了半晌,待到李慕嵊停了下来方才走出来道:“将军。”
李慕嵊看着面前的人,微微一怔道:“公公?”怎么不见人通传?
那大太监似乎是看出了李慕嵊的疑惑,他微微颔首道:“洒家来的时候,见将军在习武,就没有打扰,还望将军恕罪。”
李慕嵊很快适应了新身份,他微微颔首应道:“无妨,公公何事?”
“镇边李将军接皇上口谕。”大太监看着面前巍巍而立的李慕嵊,慢慢道。
李慕嵊心底却是恍然,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觉整个人好像都是恍惚的。前世今生,他都是将军。只是星移斗转,那盛世大唐竟成了史书之中的一页,再也没了彼时的踪迹。
终究还是没能守住,大唐的风骨大唐的魂。
而今,他是大明的将军,只能是大明的将军。
“李慕嵊领旨。”李慕嵊缓缓跪下,听大太监一字一字道了出来:“即刻传镇边李将军入宫觐见。”
短短的口谕,谈不上什么花哨,李慕嵊也没能从中判断出皇上的意思,只能慢慢颔首道:“李慕嵊接旨。”
“请吧,”大太监笑了一声,示意道:“李将军。”
李慕嵊却是微微有些犹疑了,不知为何这偌大的将军,竟是没有个丫鬟管家,就好像是一个空壳子一般,以至于现下只放一个年少的叶孤城在这里,他还真是有几分不放心。
似乎是见李慕嵊没动弹,大太监疑惑道:“请问李将军这是?”
“哦,没什么,”李慕嵊定了定神,颔首道:“不知公公可否宽限片刻?”
那公公自幼就在皇上身边伺候着,自然也是个聪明人物,此时听李慕嵊如是说,心下难免就有了三分计较,他看了李慕嵊一会儿方才微微一笑:“将军有事自去无妨,只是莫让皇上等了太久不是?”
李慕嵊没有想到太监心底所想,不然也不会一派坦荡地道了谢,就走到了屋里头。
叶孤城正坐在案边,悬腕写着什么。
李慕嵊就在旁边看了一会,
微微笑道:“字不错。”
“多谢将……师父。”叶孤城似乎是觉得有些拗口,差点就说错了话。
“无妨,”李慕嵊定下心底奇异的感受,淡淡问道:“饿了?”
“尚未。”叶孤城的语声亦是平静。
两人都不是话痨,以至于每次交流都很容易陷入沉寂,当叶孤城说完这句话以后,两人之间就又一次没话说了。
到底还是叶孤城开了口:“师父若是有事,孤城自己在此处无妨。”
李慕嵊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颔首:“好,”他说完就往外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返身回来:“记得插好门栓。”
叶孤城应道:“好。”
李慕嵊又一次走到了门口,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得很:“饿了的话,灶房还有些吃食,只是有些冷。”
叶孤城默然抬起头:“……好,多谢师父。”
“不必。”这一次李慕嵊似乎终于将要嘱咐的全数道了一遍,抬步而去。
叶孤城微微失笑,重又悬起腕来一笔一划地练起字来。
不知可是因为第一次照拂小孩子的缘故,李慕嵊只觉得各种地方都有些别着,也正是因此,出去见到那公公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将叶孤城带好。
想来想去,如果说是叶予白在的话,估计要好得多吧?
“将军?将军?”旁边传来黄公公的唤声。
李慕嵊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能自拔。
“将军,前面是湖……”黄公公提醒道。
李慕嵊霎时收了步子,然而下一秒,他微微蹙眉,一闪身就往湖上窜,只因为那个快要掉到湖里头的背影,却是再熟悉不过——
叶予白。
黄公公一眼没照顾到,就发觉自家将军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湖里,湖面上冒出一小串气泡,不多时……
气泡也跟着没了。
“救命啊!”黄公公瞪着不太好使的眼睛看了半天,瞬间失色大喊出声。
第三章 穿成了个草包
旱鸭子李慕嵊是被人从湖中央捞出来的,那是一个姑娘,穿着一身黄白相间的衣裳,领子微微立起来更显出几分英武来:“这位是?”
她的眉眼之间亦是女子少有的英武直率之气,李慕嵊看了良久,这才恍惚回神:“劳烦姑娘了。”
“不必,师父经常教导我,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人。”姑娘家豪迈得很。
二人:“……”
李慕嵊和黄公公被这话惊了一跳,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姑娘已经抬起手来捋了捋微湿的鬓发,笑意坦率又诚恳:“后会有期。”
她和男子一样抱了抱拳,然后飞奔不见人影了。
李慕嵊微微吸了口气,觉得自己需要消化一下这个事实。
叶予白不在这里,他或许也根本过来的可能,也是自己关心则乱,西湖藏剑山庄出身的叶予白,断然没有掉进水中出不来的道理。
造化弄人这种事,总归还是如此。
“将军?”黄公公恨不得伸手过去将人拉住,生怕这位大将军又做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好在李慕嵊回过神来便也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走吧。”
黄公公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敢问刚刚是怎么了。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宫,就见那年轻的帝王正端坐在御书房里头,看向李慕嵊便是微微一笑:“李将军。”
李慕嵊定了定神便俯身行礼:“李慕嵊拜见皇上。”
“爱卿不必多礼,”朱翊钧将目光轻描淡写地一收:“这些时日你初还京城,可好适应?”
李慕嵊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只能中规中矩地答道:“多谢皇上,一切安好。”
“既是如此,你来看看这个。”朱翊钧将手上的折子放到李慕嵊的面前,一双眼牢牢锁住了李慕嵊的神色,不肯放过蛛丝马迹一点端倪。
李慕嵊看了半晌,这才将东西放了回去:“西羌族这次可谓是欺人太甚。”
“当初是李将军将她们打了回去,没道理不过五年就已经重振旗鼓,”朱翊钧眉心微蹙,有几分叹息模样,年轻的帝王看起来有些瘦,却亦是有着帝王的巍巍气度一字字道:“依爱卿之见,当是何如?”
以我之见?那必须是打回去,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连自家人都不认识才能罢休。
李慕嵊自然不能如是说,他尚且不知道皇上对于李慕嵊这人了解多少,更罔论当年自己打过什么胜仗了。
只是如若是自己打的仗?那么这个李慕嵊究竟是多大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继续装傻充愣:“回禀皇上,臣以为必当讨伐。”
朱翊钧微微凝眉,眉梢轻轻一挑:“哦?”
李慕嵊不知道自己到底说没说到点子上,索性放开心思说了下去:“这时候若是放任西羌动荡,想必定会有大乱。”
朱翊钧将手上的折子放下了,好像是第一次认得眼前人一般紧紧盯着李慕嵊看了半晌,这才微微一笑:“许久不见,难为爱卿居然改了性子。”
这话音一落,李慕嵊立时觉得心底咯噔一下,不知道眼前这位帝王又想到哪里去了。
好在朱翊钧也没有再问,只是淡淡颔首将折子放下便轻描淡写道:“罢了,回头再言此事,”他话锋一转:“爱卿舟车劳顿,不若先回府休息片刻。”
我好像本来就好好在府里头歇着,突然被您拉了出来?
这些话李慕嵊本就是不会挂在嘴边,只颔首应是,这就跟着黄公公出来了。
然而一路上心思却也没停过,以至于黄公公问的话基本都没听清楚,直到最后一句——
“若是依洒家之见,这些话本不当讲,可是将军,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您可要几个通人事的丫头?”
那时候如若说通房丫头,大多还是与府里头的女主人一起进来,若是论及通人事的丫头,那就是随便指几个模样好的来给这些个官人开开荤了。
李慕嵊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淡淡颔首道了声“劳烦”,就直截了当地推门回府了。
这一下子闹得黄公公哭笑不得,按理说这位依仗着父亲的荫庇得了这么个名声,本就是个草包将军,没成想今日一见,却也当真是有趣得很。
只不过既是如此,想必皇上也就更加不用担忧这位镇边将军东山再起了。
黄公公想到这里,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去办差了。
李慕嵊回去的时候,叶孤城醒着,他就站定在院子中央,手上执着一枝树枝。
看到李慕嵊到了,他便垂下手去:“将……师父。”
李慕嵊淡淡应了一声,看着叶孤城一招一式不禁有些恍然,犹记得那场恍如梦境的紫禁决战之中,好像这人亦是一袭白衣一柄长剑,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恍如谪仙。
那柄剑,现下好像还在自己这里,或是可以做个弱冠礼物也说不定。
李慕嵊如是想着,丝毫没有借花献佛或是物归原主的觉悟,想了想,他便问道:“饿了?”
叶孤城默然:“还没。”
“哦。”李慕嵊顿住。
叶孤城见眼前的人不再说话,索性继续一板一眼练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习武的料子,即便眼下内力尚不丰盈,却并不妨碍他将那一枝树枝练出了回龙斩水的力道,李慕嵊看着不由得在心底赞了一声好,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你很适合练剑。”
他的语声诚挚,带着十足的期许。
这样的话音落定在叶孤城耳畔,不由得也让素来平静的人心神微微一荡,小小的男孩露出一点愉快的笑意:“多谢师父。”
“我不适合习剑,所以只能教你些基本的东西,”李慕嵊给他摆好最初的练骨骼姿势,这才松了手淡淡道:“待得你将基础都学好了,我送你出去找个好老师,到时候就不要再唤我师父了。”
叶孤城听着这人淡淡的语声,忍不住就抬起头看了李慕嵊一眼。
正正迎上了李慕嵊平静的目光:“听懂了?”
叶孤城将目光收了回去,平静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李慕嵊似是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没有继续坚持下去。
事实上叶孤城之前对这位草包将军也是有所耳闻,生在将军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或许是求之不得的荣耀,只是对于这位镇边大将军之子李慕嵊而言,或许还真是算不得什么好事情。
大明镇边将军李卫国生来一身血性浑身是胆,为国肯马革裹尸还。
为人擅使一杆长枪,常常可以在万众之中取敌项上人头,在军营里头亦是极有威严。
然而这位受人敬仰的大将军一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有一个草包儿子,不仅仅功夫不好,更是胆子极小,一旦有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绝对是跑路,对了……还有卷着钱财跑路。
别的毛病不多,对于穷人还有接济之心,如若是个平常人或许还称得上是个好人,只可惜落到将军府里就只能让人叹上一声。
为此,小时候的李慕嵊没少挨打,都快成了一条街的笑柄。
这回镇边大将军李卫国战死沙场,男主人女主人都没了的镇边将军府名存实亡,皇上一纸令下,索性派李慕嵊去边境待上了一年。
李慕嵊回来了,骨子里头却是被换了一个人。
镇边将军府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朱翊钧怕寒了老臣的心,也只能拿着国库的钱养着这位将军之子。
为此别说民怨了,光是宫里头流言非议就不少。
对此,而今的李慕嵊毫不知情,叶孤城却是不然。
也正是因此,在看到而今的李慕嵊时,叶孤城总觉得心底有些微妙的奇异感。
就好像街头巷尾说着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位言出必行的少年将军,根本就不是同一人一般。
李慕嵊之前为了面圣,将衣服全数换了一遭,此时又站着看了半天叶孤城习剑,这才觉出几分冷来。
他进了屋子将身上的衣服一脱,索性凝神想起今早的遭遇。
那姑娘骨骼清奇出口却是惊人,也不知道是何处的路数,再想想她与叶予白无二的装束,李慕嵊轻轻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觉得有点头疼。
“叶予白……”唇齿之间不消思索即可念出来的名字,而今却也是成了久远的念想。
如若此生都不能再见,那么最后其实还欠了你一句——
多谢。
第四章 巍巍天策军魂
“近些时日西羌蛮族却是不安生得很,”新入府的小丫鬟沐春看着李慕嵊的神色,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倘若老将军在的话,或是西羌族也不会如斯放肆。”
李慕嵊听着也有几分无奈,这些时间已经足够他了解了这将军府上下,还有世人对于李慕嵊的评价。
“骁勇善战的镇边将军死得惨啊,什么你说他那儿子?唉……”
众说纷纭,反正意思简单得很,就是这李慕嵊是名正言顺的草包儿子,根本没有半点作用,靠着父将的荫庇方才能够在京城混个不错的闲职。
李慕嵊心底焦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如若不是因为忌惮老将军手里的兵权,大抵皇上也不会派他去边境驻防。
老将军人虽然不在了,可是威望还在。
李慕嵊轻轻叩着桌案,他不想惹皇上的忌惮,一点都不想。可是一身骨头就好像是在一点点爆发,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够重新上阵杀敌的机会。
叶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