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没受过处罚,身体的忍耐度降低了许多,云嘉树坐在椅子里,用力抓住扶手,疼得面无血色。
还是小邹聪明,去找了一瓶黄酒,倒在手掌里搓热了,再捂住小男模膝盖,用力揉搓。
云嘉树嘶嘶倒抽气,修长手指陷入扶手的皮质里。小邹叹气,“放松点,不把寒气搓掉了以后容易得风湿。唉,你这是何苦呢?”
小杨也如法炮制,蹲下来帮他搓另一边膝盖,那啥唱那啥随地跟着点头,“唉,小树啊,以后可别这么冲动了。”
云嘉树心不在焉地笑笑,“知道了。”
反而没那两位佣兵保镖什么事,罗素和ICE百无聊聊赖地坐着看电视和交谈着,视线时不时落在云嘉树的膝头淤青上。
云嘉树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看着那两人,“这件事不要报告给克拉伦斯。”
罗素耸耸肩,“你应该在两个小时前阻止我。”
云嘉树英挺眉毛皱起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才揉完膝盖,就有人敲门,然后段臻走了进来。他闻到满屋子酒味时脸色一沉,看见云嘉树慢条斯理将卷到膝头上方的裤腿拉直前,膝盖残余的淤痕时才缓和了神色,“还以为你们这时候有闲心喝酒。”
小杨收拾着满地工具,呵呵傻笑着,“那哪儿能啊,段老大,我们老大怎么样了?”
段臻的视线注视着云嘉树,语调沉重,“检查报告说,小奕长了脑瘤……”
“什么!?”小杨吓得大叫,差点冲上去掐段臻脖子,幸好被小邹拉住了,虽然小邹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段老大,不会吧?是不是搞错了?”
段臻没回答,他依旧盯着云嘉树不放。俊美青年神色自若,分毫不被他的话左右。只是淡定得,连小杨都感觉到点点薄情。
段臻只好继续:“……的话,你会离开他吗?”
小杨小邹同时长叹口气,“说话不要大喘气啊,会吓死人的!”
“但是小树,你也太淡定了吧,就不怕万一?难道你,根本不在意……”小杨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
云嘉树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回国前才给他做过全面的检查,段奕健、康、得、很。”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因为那位先生实在“太健康”了,健康得让他不仅仅只有头疼。
段臻心中叹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知道答案了。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小杨和小邹立刻退出了房间,云嘉树点点头,也请罗素和ICE暂离。
接着就只剩下两个人,段臻这才将手里一个陈旧的牛皮纸文件盒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文件盒很有些年头了,牛皮纸泛黑,边缘被磨得起毛,他将手放在盒子上,金棕色眼眸冷淡而锐利,“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打开会很糟糕的预感。”
段奕微笑,“没错。”
他承认得太直白,反倒让云嘉树无言以对。
“但是,请一定要看,这对小奕非常重要。”
云嘉树妥协了,将文件盒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泛黄的文件纸,每一页都是一个人的个人信息。
张建华,男,已婚,原W市涡轮厂车间主任,x年x月x日,因事故致残,高位截肢。现任W市T县竹工艺制品厂检验员。
杜宗真,女,丧夫,盲人。原W市涡轮厂职工。现任W市T县竹工艺制品厂职工。(注:其夫李耿若死于涡轮厂事故)
……
照片估计都是上个世纪拍的,拙劣的黑白一寸照,男人留着难看的短发,女人绑着粗粗的麻花辫,穿着早已见不到踪影的绿色外套,云嘉树甚至分辨不出款型。
年纪最大的一位,已经将近百岁,最小的也快三十岁了。
云嘉树粗略一翻,这一摞大约有上百人,但全部都不认识。他茫然看向段臻,不懂他的意图。
段臻摸了摸兜里,才发现烟又被妻子没收了,叹口气放弃了。“那是个残疾人工厂,有些受伤的退伍老兵也被招进去工作。”
云嘉树安静耐心地听着。
段榕先早年的一些老战友也在厂里工作,厂长姓庄,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可是接任的时候厂已经不行了,设备陈旧、技术跟不上,订单连年下降。
庄厂长有心大改革,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换设备要钱、买技术要钱、培训工人也要钱。
可银行看那厂里残疾人比例高,都当他开的福利工厂,没指望能赚钱。那时代个个企业想抓住时机发展,都把银行当佛爷一样供着,自然也轮不到这样的小厂。
后来又遇上经济危机,再加上那次事故死伤十多人,更是雪上加霜,百多人的厂就这么垮了。
据说宣布破产关闭那天,厂长和副厂长都在工人们面前下跪请罪,操场上哭声震天。没过多久,庄厂长因胃癌去世。
知情人说起来莫不唏嘘,都说庄厂长是条汉子,只可惜生不逢时,亦不逢地。
这事后来通过那几个失业的战友,传到了段榕先耳中。
那时候段榕先刚开始从商,之后曾经私底下对段臻说过:“穷者独善其身,达者才能兼济天下。庄国强此人,本末倒置了。”
即使如此批评着,段榕先依然在经商有起色之后,着手筹建福利工厂,首先将涡轮厂的旧职工安置进去。没想到此后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些年在全国成立了上百个企业。
段臻讲到这里,终于笑了,自己倒了杯茶滋润喉咙,“这些慈善事业每年都是很大一笔开销,如今老爷子在位还好,以后荣唐落在别人手里,或者有个万一,最先被砍的肯定是这块。”
所以荣唐输不起,段榕先也输不起,段家人一丁点错都不能犯。
云嘉树冷笑,不顾腿疼站起来,将文件扔回桌上,“令尊要当圣母,凭什么要强迫儿子一起?更凭什么要求我?”
段臻慢条斯理,将那摞陈旧资料装回盒子里,“没有要求,更没有强迫。我是自愿做的,本来希望我一个人负责就够了,让他们三个随心所欲就行。但是……以后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复杂,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再加上小奕和你逼得老爸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实话实说。”
他小心翼翼扣好文件盒的牛角扣,眼神依然平和,有着稳操胜券的笃定沉稳,“这件事告诉他的话,你应该知道结果。”
段奕一定会痛苦,会挣扎,但一定会回来接手荣唐。
而他们这样的关系,在这样的前提下,将是一把悬在荣唐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云嘉树和段奕曾经设想了种种可能遇到的阻碍,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成为他们最大阻碍的,竟然是一群陌生人。这简直,荒谬。
他皱了皱眉,“我可以成立一个扶贫基金。”
段臻轻笑,“荣唐每年的捐款也够单独成立个扶贫基金了,老爸不走这条路是有理由的。NGO固然有它的好处,但很多事都做不到,有关注度就有作秀,有作秀就有……”他顿了顿,“何况,收买人心是大忌,你懂吗?我们做得隐秘,没人知道,所以才这么有效。”
云嘉树眉头紧蹙,在房间里焦躁地走了几步,终于冷笑起来,一拳砸在窗棱上,“不过几百个没本事赚钱,只能靠施舍过日子的废物,凭什么要为他们牺牲?”
段臻皱眉,却看他在气头上,没有指责,只是推了下眼镜,不温不火地解释,“不是几百个,我们帮助过一万多人,目前的在册总数也有五六千。”
他慢悠悠敲着文件盒,“荣唐如果破产,集团内职工加上福利企业职工,失业人数过万,再加上上下游关联企业、供应商和他们的家属,受影响人数说不定有几十万。”
云嘉树瞪着他信口开河,段臻却继续笑着,“失业没关系,再找新工作就是了。就算那些靠着施舍过日子的,盲人可以摆摊算命,高位截肢可以跪在路边乞讨,哦,搞错了,没腿怎么跪……”
云嘉树冲过来,抓住段臻衣领,抡拳头揍了上去。
指节狠狠亲上脸颊,段臻躲闪不及,整个身躯被带得往一旁倒下,将茶杯扫在地板砖上,砰一声砸得粉碎。
声音刚传开,门立刻被撞开,保镖们冲了进来。
小杨小邹一看这动静,左右为难着。
倒是云嘉树自己先冷静下来,转身走了出去,罗素和ICE立刻跟上他。
段臻撑着地板坐起来,感觉左半边脸都麻了,嘴巴里一股血腥味。那小子看着文文静静,出手居然这么重,到底是迪斯雷利的种,这么想着反而笑了。
小杨找到了眼镜递给他,一脸忧心忡忡:“小树也真是的,连大伯都敢打。”
他听见小邹咳嗽,愣了愣,“难道是大舅子?”
小邹脸都绿了,狠狠瞪着他,眼神示意:不会说话就闭嘴!
小杨只好委屈闭上嘴,拉着段老大站起来。
好在段臻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叮嘱:“这事不要告诉小奕。”
小杨头点得鸡啄米,小邹倒是比他多个心眼,“您说的是小树揍人的事呢,还是来找过小树的事?”
段臻说:“全部。”
小邹立刻说:“放心,老大绝对不会从我们这儿知道。”
段臻拍拍他肩膀,“也是,忘了那边还有保镖。其实说不说没太大差别了。”
小邹听着感觉不大对劲,终究还是没敢追问。
云嘉树走了出去,已经深夜了,乡村娱乐少,这时候路上几乎没人,黑漆漆的,隐约有铃虫轻唱的声音传来。
夜空黑得像一片丝绒,璀璨硕大的群星点缀其上,就和他们的幸福一样,眼看着好像触手可及,真伸手要抓住时,却隔着无数光年。
风有些凉,云嘉树立在青石街道上,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给上官仁打了个电话,把大致情况说一下,请上官仁帮他确认真伪。
上官仁说:“想不到段榕先还搞这事,以为自己是谁,辛德勒吗?”他知道云嘉树不好接口,又继续说下去,“如果只确认规模,几个小时就够了。但是小树,段臻既然这么说,就不会骗人,你打算怎么办?”
云嘉树不知不觉走到一座桥上,河水轻柔无声,从桥下流过。
他看着隐隐反射几点星光的小河,嘴角上弯笑了,“别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上官仁的叹息声,即使从话筒里传来也透着怜惜,“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让哥哥帮你查了。”
云嘉树语塞,过了一会儿,仍旧恶狠狠地说:“这种事,过几年就不会放在心上了,凭什么要我牺牲?”
“小树,”上官仁声音温柔,“虽然平时不管你想干什么哥都支持,但现在,听哥一句劝,回来吧。”
云嘉树没开口,漫天星光都在眼前模糊起来,他闭上眼睛,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从喉咙里低低地挤出一个音节,“好。”
低哑得飘渺的声音,仿佛只是夜风吹拂水面时,若有似无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章
段奕觉得脑袋里有群小人在挥舞着刀枪厮杀,疼得一片兵荒马乱。
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在房间里到处找,直到看见云嘉树在床边的身影才安下心来,吃力地抬起手,“小树,他们没为难你吧?”
云嘉树一把抓住他的手,笑着摇摇头,“我没事,你先担心自己吧。”
段奕怕震到伤口,不能用力,轻轻扯了个笑容,声音也轻得仿佛气流滑过。他目光柔和落在云嘉树脸上,小伙子强颜欢笑,眼底一片淡淡阴影,藏不住的担心。
他心疼了,小声说:“过来。”
云嘉树老老实实凑近了,段奕抬手扣住他后脑,轻轻贴上恋人嘴唇。
柔软触感,鼻息交缠,光是这样就让他放松了一大半,好像连头疼也没那么厉害了。他苦笑着看云嘉树近在咫尺的浓长睫毛,“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云嘉树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心脏几乎裂成两半。他疼得低低抽了口气,拼命压抑情绪,俯身缠绵吻他。
直到段奕快喘不过气来,轻轻推了推胸膛,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眷恋地抚摸着段奕的头发,眉眼,颧骨,脸颊,鼻梁,嘴唇,“我爱你,段奕。”
段奕被他指尖摸得脸痒痒,低声笑着捉住他手指亲,低声回答:“终于轮到我了,Ditto。”
云嘉树任他抓着手,“医生说你脑子里有淤血,你家人正在联络医院……”他顿了顿,叹口气,“对不起。”
段奕继续吻他指尖,顺着修长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吻上去,“宝贝啊,别介意了。要是我爸他们再为难你,为了我忍忍吧?以后我随便你上,想怎么上就怎么上。”
云嘉树终于轻轻勾起嘴角,“真的?”
段奕有点后悔,接着鼓起勇气,咬咬牙,“真的。”
他抬头看着云嘉树慢慢展开的笑容,明明应该是笑容才对,却透着无比悲伤的意味。
他以为是被家人给欺负的缘故,拉着云嘉树手腕将他拖怀里,小树回应般俯下,搂紧他腰身,微微颤抖着。
门开了,段奕只好放开他。医生进来检查身体,接着不轻不重说了句:“病人需要休息。”
云嘉树点点头,对段奕说:“我回头再来看你。”
段奕看着他,突然说:“你可别跑了啊。”
那青年没回头,只说了句“笨蛋”,背影消失在门外。
段奕一直追逐他的背影,最后熬不住,又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段奕像是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半,叫吃药就乖乖张嘴,叫打针就乖乖伸手,眼神游移,心不在焉,仿佛对活着这件事完全无所谓了。
就连老太太骂他打他,也激不起半点死水微澜。
直到段臻再次出现,给他看了同样的资料。
那时段奕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本来也只是用激光打碎淤血的小手术,恢复起来很快。剃光的头发现在也妥善地长了半寸长,少了些时尚圈的华丽,倒显得年轻了几岁,像是在部队里历练过,展露出棱角分明的峥嵘气质。
段奕听段臻讲完,突然释然了,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惬意地坐在皮圈椅中伸了个懒腰,“我说呢,那小子怎么敢不声不响跑掉,原来是这样。”
段臻绕过办公桌,打开段奕放桌上的银质烟盒,挑了根烟点燃。舌尖轻轻拨弄下过滤嘴,伸手揉揉弟弟脑袋,短发直愣愣地扎手,听说头发硬的人性子倔,这点上这小子倒是完全符合。
“云嘉树是个好孩子。”段臻安慰他,“人可是迪斯雷利家的小开,没了你说不定过得更滋润。”
段奕一巴掌把大哥的手拍开,瞪他一眼,“你以为老子会死心了听你们摆布?做梦去吧。”
二爷朝大哥竖了下中指,大步迈出了办公室。
段臻甩甩手,拍得还挺疼,他揉揉手背,咬着烟笑了。能做的都做了,他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上官仁进了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