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沨喝了口茶,等事情都妥当了,便起身带着程蝶衣和周璇准备动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眼中晦涩不明,看了一眼程蝶衣,又看看身长玉立形容俊朗的弟弟。因为不想让其他人听懂她接下来要跟宋濂说的话,便用拖着标准的伦敦腔冷声说道:“I hope you know what you’re doing and I hope that he’s truly worth of it。(我希望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也希望他值得这一切)”
宋濂原本坚定的眼神也软了一软,对自己嫡亲的姐姐回答道:“Mary; look after him as if you did the same to me; please。(玛丽,好好照顾他,就像你以前照顾我一样,拜托了。)”
宋沨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濂,转过头去只说了一声:“Take care。(保重)”便带了程蝶衣和周璇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蝶衣心下有些奇怪,虽然他一句都听不懂,但看两人的神色似乎并没有那么轻松。他手中抱着蹭着他手臂的猫儿,微皱着眉头回过头去喊道:“敏之!……”
宋濂只是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着挥了挥手,说道:“玩得开心点,记得写信。”
程蝶衣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就被周璇挤进了车厢里。他转过头,心里有那么点慌,究竟是什么让他不太安心,他自己也不知道。程蝶衣对宋沨说道:“宋小姐,我还是不去了吧……”
他还没说完就被周璇打断了,她欢快地操着那口奶油普通话说道:“说什么傻话呢蝶衣,还没离开北平就想家了?放心吧,等你去了上海,我保管你都不想回来!”
宋沨也不多说,只是坐在前座回头看了一眼程蝶衣,心道这人还算是有点知觉,眼神回温了些,只说道:“行了,程老板,敏之会照顾好自己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后半句话宋沨下意识地都不去想,敏之自己一个人在北平,就算是有整个二十九军镇守,只怕也挡不住。
但她不能乱,镇定了一下自己,对司机说道:“老赵,走吧……”
程蝶衣听了宋沨的话,心里的不安并没有消退,事情总有些不对,但是怎么个不对法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安抚了一阵又想要上蹿下跳的猫儿,程蝶衣对自己说,别多想了,就是去玩一阵子,这些年粘着敏之多了,一时离开倒有些不习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程蝶衣强压住心里的那丝异样感,从后车窗里对着宋濂挥了挥手。车子启动了,宋濂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车子拐了个弯,完全看不见了,程蝶衣这才回过身子坐好。
周璇笑着打趣起了程蝶衣,说道:“舍得挪开眼睛了?”
程蝶衣也不示弱,斜了眼睛说道:“只怕我这次去上海,严先生可又要黑着脸跟我过不去了吧。”
周璇被他说得噎了一下,毕竟还是小姑娘心性,虽然成熟了许多,但别人直白地说道她和严华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当下开始跟程蝶衣在车厢里打闹起来,让蝶衣一时把刚才的异样抛在了脑后。
宋沨虽然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两个人,但周、程二人具体说了什么她一字一句都没往心里去。她在想的是别的事。听父亲话里行间,南京那边恐怕是要撤退了,万一日本人真的挥师南下,直取南京,到时候政府和一干家族都要遭殃。因此,几个主要家族和党内高官已经商定了迁都事宜,地点已经定了,内陆的重庆,易守难攻,不过是这迁都的日子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种种迹象都说明,中日一战在所难免。自己倒也没什么,反正已经入了英国籍,日本人还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实在不行带着老爷子躲去Lance那儿也没事儿。但敏之……他身居要职,不可能推脱,也不可能避祸。
只能让老爷子给蒋公施压,让这个宋家的独子尽量远离战事。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打起来,党内势力必将打乱重组,不稳定性太多。宋家一次可以向蒋介石施压,不代表每次都能让他低头。
宋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担忧和不安,强撑起了平日里的风度,一双凤眼直视前方。
乱世中,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大厦倾倒,等待中华儿女的将是不可避免的践踏与伤痛。
、七月七
到了五、六月份,北平外围已经集结了许多日本部队,一开始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停留,还算是跟北平城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但根据这些天的侦查,日本的军队隐隐有包围北平之势,但人家毕竟还没有名正言顺地说要如何,只是在丰台进行军事演习,宋濂这边也不好做什么动作。
宋濂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偷偷潜入去探探底,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杀两个指挥打乱对方阵脚。但是眼下他是北平的总指挥官,半步都离开不了,必须在这儿坐镇。再者,敌不动,我不动。这个时候任凭是谁先走一步都可能露出破绽,只能静观其变。
这天,秋明带着一封印着樱花印记的信封到了宋濂的营房,他走进去,进了个军礼,说道:“军座,有封您的信。”说完便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
宋濂挑了挑眉毛,眼下这个时候谁还能给北平寄进来信?再看这个信封,烫着樱花,信封的蜡封上隐隐是一个九尾狐。心下就顿时明白了,脸色也微微凝重了些。他用裁信刀启开信封,抽出那张还散发着幽香的请帖。上面写着:
“敏之君,
当年一别,一郎甚是挂念。
吾略备薄酒小菜,望赏光一聚。
田代皖一郎敬上。”
宋濂又翻过请柬,见反面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地址和时间。他看完请柬之后并无一丝表情,只是坐了下来,手指不住地在案上敲击,思绪飞快地略过脑海。
这个田代皖一郎也是半路出国去德国进修的。他来学院的时候已经身居要职,刚来的时候眼睛仿佛长在天上,谁都瞧不起似的。这种态度自然在同学和教官那里都讨不着好处,又因为他身量矮,体格瘦小,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点不像个杀伐决断的军人,被着实欺负了好一阵子。还是宋濂某次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插了手跟那几个带头的意大利人狠狠掐了一架,从此才没有人再找田代皖的麻烦。
也就是因为这一次的拔刀相助,田代皖倒成了宋濂的小跟班,也不像当初刚来的时候那样轻浮,变得沉稳了许多。当初自己毕业的时候,也正是他把代表自己家徽的玉面红狐面具送给宋濂当作临别礼物。
但此时大战在即,宋濂倒不怕有人说他通敌,不过万一这要是真的生出了许多谣言,只怕军心就要不稳。他也知道田代皖此次相邀,绝对不是小聚那么简单,不是让他投诚,便是正儿八经的鸿门宴。田代皖虽然看着女气,但事实上却是决策果断手段阴狠,不可小觑。
如果去了,说不定也能套出点话,揣测一下对方的计划,也好早作部署。只是得去的隐秘些,不能走漏了风声。做好决定之后,宋濂便告诉了秋明自己的打算,让他见机行事。
两个人相约的正是北平城里最有名的酒楼龙源楼。宋濂早已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自己平日的灰色西服。等到他走到楼下的时候,掌柜瞧见了他,上前弓着腰说道:“宋将……先生,您的客人在楼上等候多时了。请跟小的来。”
宋濂向后捋了捋头发,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点了点头,便迈开步子跟着掌柜上楼去了。今天龙源楼的包厢不同往常,以往在这个点儿,早就是人声鼎沸了。今天整个二楼都是安安静静的,想来是田代皖给包了场。
他的脚一跨进包厢,那个原本坐着品茗的男子瞬得站了起来,朝他走过来,笑着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道:“敏之君,我恭候多时了。快请入座。”接着又挥了挥手让掌柜下去了,自己体贴地关好了包厢的门。
田代皖一郎走过去,拿过桌上的酒壶,替宋濂倒了一杯酒,端到宋濂嘴边,笑着说道:“这一杯就当我答谢敏之君当初的维护之义,也为了你我二人的友谊。”
宋濂对他靠自己这么近有些不太习惯,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了杯盏沾了沾嘴唇。又打量了一□边站着的男子。
还是那副瘦小的模样,唇红齿白的,和记忆中没有差别,穿着西装倒显得成熟了些。要说这田代皖一郎已有三十来岁,指定没人相信。宋濂的目光又掠过田代皖一郎鼻子下面的一小撮胡子,不禁嗤笑了一声,打趣道:“田代皖君,多年未见,你到留起了这小胡子。怎么,是跟盖世太保学的?”
那人被他说得窘迫了一下,说道:“这不是能显得成熟些嘛……敏之君,叫我一郎就行了,何必如此生分。”
说完两个人之间顿时有些冷场,田代皖一郎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只坐下了招呼宋濂吃菜。一边吃还一边回忆着当初一起在德国留学时的点点滴滴,酒过三巡,田代皖一郎仿佛随口问道:“敏之君,我送你的玉面红狐还在?”
宋濂端起酒盏的手微微一滞,喝尽了杯中酒,说道:“在。”
田代皖一郎的眉毛和眼角都弯了起来,看上去仿佛很满意似的。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宋濂接口说道:“田代皖君,有什么话就开诚布公地说吧。”
田代皖一郎张了张嘴,又替宋濂斟了一杯酒,说道:“敏之君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吧。我这次来,是想要劝敏之君良禽择木而栖的……”
宋濂抬起手,没让他继续往下说,面无表情地道:“你这是让我投诚敌军。”
田代皖一郎笑了笑,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他的笑容平添一分艳色,说道:“欸,非也非也。大日本帝国皇军怎么能算是敌军呢?大东亚都是一家嘛。”
宋濂听了觉得好笑,哼笑了一声说道:“既是一家,又何必相煎。田代皖君的说辞,真是令人捧腹。”
田代皖一郎倒也沉得住气,闻言并不恼怒,任然是柔声细语地说道:“敏之君青年英才,何必屈居在这个满目疮痍的“老人家”这儿?大日本帝国乃是亚洲新升起的太阳,光辉无人能及,若是敏之君有意,我完全可以为你引荐,前途自然无量!”
宋濂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大力地拍打着桌面。
“敏之君,我说了什么这么好笑吗?”田代皖一郎有些纳闷和气急。
宋濂一双凤眼微眯着看向对面那人,收了笑站起身来,沉着声音说道:“田代皖君,你骄傲的性子一点没变。你最不应该的就是在我的面前诋毁我的国家,就算这位“老人家”再落后再乱,我也是她的儿子!多谢相邀,告辞!”
田代皖一郎脸色一白,真起身来拉住宋濂的手臂说道:“敏之君,我是当真看重你,不希望和你刀剑相向。”
宋濂冷冷地拨开他拉着自己的手,回头朝他说道:“那宋某真是辜负您的一番好意了。日本再好,在我眼里那也根本就是弹丸之地,一条小鱼真能翻起什么大浪?田代皖一郎,中国有句古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真耗下去,谁能耗得过谁还不一定。Auf Wiedersehen(再见,德语)。”
眼见着宋濂头也不回地就要走,田代皖一郎尖声喊道:“敏之君,大日本帝国皇军所向披靡,你的军队必然不可能抵挡得住,跟我去日本有什么不好?!”
宋濂也不回头,说道:“抵挡不抵挡得住,我不知道,但我誓死守卫北平。”
在回营房的路上,宋濂清楚地知道,这场仗是不可避免的了。趁着还有一点时间,他能做的无非就是好好部署,再申请多一点的物资弹药。今天自己跟田代皖一郎翻了脸,这场仗的到来就被加速了,必须分秒必争,若能争取到援军,总能有一线希望的。
到了六月底的时候,田代皖一郎率领的日军和日伪军已经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包围了北平。在没有经过中国驻军的同意下,竟然在宛城县外围搞军事演练。面对此等挑衅之举,宋濂却生生压住了心中的暴戾。如果贸然出动,就被对方占了主动权,毕竟到时事先动手的就是自己这一方。
又这样紧张了一个月,七号子夜里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日本军队中有个下等兵失踪了,要进城搜查。宋濂一听之下,瞳孔猛地一缩。来了!
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心里越是冷静,亲自到阵前,对那个来传话的伪军兵士只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他立于城楼之上,只看见不远之处日军阵势巍然,日伪军被迫放在前面打头阵。接过身边秋明递来的望远镜,他看到对方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田代皖一郎也在用望远镜看着他。宋濂嘴角扯住一丝冷笑,对着那人说了句话,便下了城楼。
那厢田代皖一郎看懂了宋濂的口型,眼神狠厉起来,嘴唇也被他雪白的牙齿咬得泛白。宋濂说的话很简单:恭候多时。
田代皖一郎咬了咬牙根,自言自语地说道:“走着瞧吧!我给过你机会了……”
攻城,开始!
程蝶衣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拿了片火腿逗弄着自己膝盖上的猫儿。余光却瞥见宋沨握着报纸的手紧了紧,眉头也皱了起来,心里有些奇怪。宋濂的这个大姐一向是最有风范的,什么叫做处乱不惊,说的就是她。今天怎么倒有些反常?他这几天和宋沨在一起也熟稔了些,随口就问道:“宋小姐,有什么事儿吗?”
宋沨被他一出声,顿时回过神来,手指松了松,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对着程蝶衣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说道:“没什么,报纸上还能说什么呀,都是一些国家大事罢了。”
程蝶衣不过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见宋沨这么说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又逗着猫儿去了。
宋沨心里却无法平静,战争,开始了。看今天早上的早报上说,是昨天半夜里攻城的,日军炮火之猛烈,不知道敏之那边如何……
她的心跳得飞快,却又碍于宋濂对她的嘱托,一点异样都不敢显露出来,只希望敏之能逢凶化吉,早日平安归来。
、激战(上)
程蝶衣是在日本正式攻打北平的第二天下午,才听人说了这件事,那个时候他还在城隍庙的南翔馒头店跟周璇吃小笼包。
只听得他们旁边一桌的人操着浓重的京津口音,说道:“哎,日本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他身着长衫,一只手狠狠拍打着手中的报纸:“看看!狼子野心!借口说士兵失踪这就开打了!倭寇陆续还有援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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