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证。事隔多年,有人看见张汤不惜屈御史大夫之尊,亲自为他按摩病足,怀疑其有把柄握在鲁谒居手中。鲁谒居死后,他的弟弟犯了事,想通过张汤帮忙,孰料他竟然佯装不知,这下便惹恼了鲁谒居的弟弟。他一纸文书,将当年张汤与鲁谒居合谋诬陷李文的事告到了廷尉府。”
朱买臣说到这里,眨了眨眼睛道:“据说,接到这文书的是廷尉府的一位中丞,名叫减宣。此人与张汤有隙,于是便私下里把案情查得清清楚楚,但却慑于张汤今日的权位而没敢上奏圣听。”
边通思索道:“阁下的意思是,这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
“呵呵……”
“呵呵……”
三人相视而笑,那意思都在不言中。
王朝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到时候,新账老账一起算,不信扳不倒这个奸佞。”
门外响起踩雪的脚步声,三人急忙打住话头,回到自己的案几前,一本正经地批阅文书。
进来的是丞相庄青翟,他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地骂道:“小人!十足的小人!”
朱买臣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丞相一定与御史大夫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他一边整理案头文书,一边劝解道:
“大人何必和这个奸诈阴险之徒生气呢?”
庄青翟长叹一声道:“能不招他倒也罢了。皇上竟要张汤追究老夫的失察之罪呢?”
朱买臣“哦”了一声,他是知道这事的原委的。
自大司马霍去病去世后,皇上一直精神不振,早朝的时间比过去短多了。已过了四十岁的皇上也越来越听不进逆耳的话。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孝文皇帝寝园瘗钱被盗的案子。
这瘗钱是埋在地下专供亡灵用度的,先帝的瘗钱被盗,这是继李蔡盗卖景帝寝园堧地之后又一重大的案件。庄青翟不敢怠慢,立即找到张汤,相约在朝会上面奏皇上。
“先是李蔡盗卖堧地,现今又有人盗掘瘗钱,人心不古如此,我朝这是怎么了?”
张汤道:“此案干系重大,下官亦不敢妄断,还是奏明皇上为妥。”
“本相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依本相看来,此案像是乡野无赖所为。”
张汤道:“这很难说,李蔡不就是一个例证么?”
“御史大夫精通我朝律令,既是如此,你我就如此奏明皇上了。”
“好!一切就依丞相。”
谁知到了朝堂,张汤却一改宫门前的承诺,声言他不知陵园瘗钱被盗之事,倒认为丞相奉诏祭祀,经常出入于陵园,有失察之责。
刘彻大怒,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严责丞相,诏命张汤会同廷尉府严查此案。
面对朝夕相处的几位幕僚,庄青翟伤心地说道:
“李蔡死后,老夫在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想竟遭此诬陷,也该老夫有此一劫,只能自认倒霉。”
庄青翟返朝不久,并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受张汤诬陷之苦,别的不说,就他身边的三位,哪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排斥呢?
王朝在庄青翟对面坐下,轻描淡写道:“此乃预料中事。李蔡之后,他原以为丞相非他莫属,孰料皇上却选了大人,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边通却恨恨道:“姑息养奸,必有后患,平时丞相总是劝我等息事宁人,现在他却将手伸向大人了。”
元光年间入朝的朱买臣毕竟年长些,他走到三人面前说道:“我们现在与丞相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能让小人得志,奸佞横行。”
“那依阁下之见呢?”
朱买臣让一个曹掾在门外守着,才压低声音对众人道:“如此这般……”
庄青翟有些惊恐:“这行么?”
“只要有了人证,他即便浑身是嘴也辩不清楚。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买臣冷笑道。
第三天一大早,雪还没有住,天气很冷,可张汤却早早地出了门。他伸手抓了一下飘在空中的雪花,踌躇满志地笑了。
一个“失察”罪名加在庄青翟头上,他这回死定了。他在心底很鄙夷这个书呆子,他以为大汉的丞相是那么容易做的么?
哼!我可以将李蔡击倒,你庄青翟就更不在话下。
庄青翟一死,朝廷将没有谁能比他有资格更适合做丞相了。他虽觉得这雪来得晚了些,但却预示着这个已拉开序幕的春天该属于自己了。
从身后传来的赶车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张汤回头看去,庄青翟的车驾换了两匹红马,竟以飞快的速度从他的身旁冲了过去。
车轮扬起的雪尘,落到张汤脸上,十分冰冷。
庄青翟板着面孔,目不斜视,似乎张汤是素不相识的路人。
走完司马道,进了塾门,庄青翟一边跺着脚尖的雪,一边谦恭地向各位同僚打着招呼。他看见张汤进来,故意高声说道:“等天晴之后,本相请大家到咸阳原上一游,以解朝事之累。”
看见刚刚康复的卫青,庄青翟越过其他同僚,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大司马近来可好?”
卫青微笑着点了点头。
庄青翟又大声道:“只要大司马出现在塾门,大家的心里都是亮堂的。”
朝臣们都十分吃惊,懦弱的丞相大人怎么一下子又刚强自信起来了。
张汤进来得晚,只看到最后的一幕。他心里不免觉得好笑:都快要死的人了,还乐个什么?
辰时二刻,刘彻出现在朝会上。他一眼就看见卫青出现在大臣中,那种久违的愉悦一下子就涌上了眉头。霍去病走后,他就是中朝唯一的中心了。
刘彻知道他的这种欣慰已通过脸上的笑传给了卫青,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他就把议题直接转到瘗钱被盗额度案件上来。
“张爱卿!先帝陵寝瘗钱被盗案可有眉目?”
张汤回道:“臣正与廷尉一起加紧侦查,不日便有结果。”
张汤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庄青翟接着道:“皇上,瘗钱一案已真相大白。”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就像晴天响了一声炸雷,不仅张汤,连刘彻也很吃惊。
前日朝会,这个庄青翟还语焉不详,时隔二天,竟然像换了一个人。大家纷纷睁大眼睛,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庄青翟今天反应分外敏捷,不等张汤回过神来,就在皇上和朝臣面前爆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皇上!臣奉诏四时祭祀于陵园,失盗之事自有臣责,因此臣连夜搜查,现已查明,此案是御史大夫张汤与商贾合谋。”
庄青翟这话一出口,他并不着急详说细节,而是冷静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朝臣中一阵骚动。
“堂堂御史大夫,竟干出这种鸡鸣狗盗之事,真乃我朝奇耻。”
“平日里标榜清廉,清风两袖,今日……”
这样的结果,是刘彻没有想到的。虽说张汤为人刻薄,善于逢迎,心里不那么坦荡,觊觎相位也由来已久,这些他都了解。正因为如此,所以在李蔡犯案后,他思之再三,最终选择了庄青翟继任丞相。可要说他与别人合谋盗取先帝寝园瘗钱,这让他难以置信。
张汤来到庄青翟面前,冰冷地质问道:“无凭无据,丞相竟信口雌黄,诬陷下官,就不怕皇上治罪么?皇上!此乃丞相诬陷之词,请皇上明察!”
事关外朝重臣,刘彻不得不谨慎。
“庄青翟!你看着朕说话,此事果真与张汤有关么?”
“臣身居宰辅之位,对汉律了然在心,岂能随意诬陷他人?”
“可有证据?”
“这是臣审理张大人旧友、商贾田信的口供,请皇上圣览。”庄青翟说着,就从袖间拿出一卷绢帛,递给包桑。
刘彻大体浏览一遍,上面不但有作案的时间、地点、经过,还有嫌犯的画押。
田信在口供中说,他在盗掘陵寝瘗钱时,不料被张汤发现,于是,他便与张汤商议,将所盗之钱藏起来,等将来事情平息,再与张汤平分。
刘彻放下口供便问道:“朝廷之事,商贾是如何知道的?是否有人勾结商贾呢?”
张汤道:“也许有吧?”
“那请御史大夫告诉朕,此人是谁呢?”
张汤知道,此时说错一句话,将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于是选择了沉默。
“好个张汤!”刘彻阴沉着脸道,“你乃当朝御史大夫,位居三公,竟然如此下作,蔑视先帝,盗取瘗钱,该当何罪?”
张汤一时无措,只有跪在地上。
刘彻又问道:“盗贼何在?”
庄青翟道:“现正在长史王朝府中看押。”
“张汤!”刘彻愤懑地将口供掷向张汤,厉声道,“证据在此,你有何话可说?”
张汤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样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以致以“见事风生”而自信的他竟无法将许多细节串成一个完整的情节。他无法相信这些事情与自己有关,可事实摆在面前,连他都无法推翻。可他就是想不通,这些证据是怎样造出来的。
他绝望地跪倒在刘彻面前道:“皇上圣明,臣区区小吏之子,能有今日,全赖陛下。臣虽位居三公,却洁身自好,谨言慎行,岂可有此污行?丞相所言,乃是诬陷,请皇上明察。”
毕竟张汤曾以执法严峻,给刘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他曾以办事干练,赢得了刘彻的青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彻真希望廷议能有助于廓清案情真相。
“众位爱卿!”刘彻扫视了一圈殿内的群臣,“朕将此案交与廷议,众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奏来。”
皇上的话一出口,张汤就颓然跌坐在地,知道自己完了。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陷害过多少人,排斥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因为如此,后来有案件他都尽量不在朝堂议论,而习惯于事后单独奏禀皇上。可今天,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时候,一个听起来很平静的声音却让他感觉到大殿在摇晃。
这是卫青的声音,他从怀中掏出一札上书,呈送给刘彻道:
“此臣前日到太医坊诊病,路过北阙,恰逢廷尉中丞减宣,他说经多年查访,当年李文一案为张汤与鲁谒居合谋所为。他慑于张汤权位,要微臣转呈皇上,请陛下明察。”
张汤只觉得大殿的横梁塌了,直朝着自己的胸口压过来,他顿时昏厥了……
张汤的入狱,一扫大臣万马齐喑的局面,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各署中,笑声多了,同僚之间走动多了。
但作为外朝宰辅的庄青翟却没有丝毫轻松。
皇上已几次在朝会上就盐铁和币制的变革进展太慢而斥责外朝,他也清楚在瘗钱被盗案中靠刑讯逼出来的狱词也很虚弱,一旦皇上知道了真相,他的头随时都会挂在长安东市的高杆上。
他现在急需要做的,就是做几件实在的事情,提高朝野对新政的信心。
可早年倾心于黄老,后来改学儒家的庄青翟对农商关市之道根本不懂。他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为什么严异宵衣旰食,却在新政上毫无建树?一天,他在和长史们外出踏春时,把这个问题提到朱买臣面前。
朱买臣呷了一口茶道:“丞相应该知道,不是勤政廉直就能推动新政的。用非其人,越勤政,说不定离目的越远。”
庄青翟想了想,觉得这话是有些道理,于是便问道:“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做?”
“依下官看来,新政要继续往前,须倚重两个人。”
“可是孔瑾和桑弘羊?”
“对!不是下官夸海口,一个孔瑾或桑弘羊,足以当一百个严异。”
“好!”庄青翟的眉头顿时展开了,他来回踱着步子道,“再过两天就是春分,你约他们两位到城外踏青,老夫要向皇上举荐他们。”
“好!”看着日色已近中午,朱买臣起身准备回府,脚刚刚迈出丞相公署,却被庄青翟拉住道:“若是能就新政拿出一些新举措,老夫在皇上面前说话就更踏实了。”
朱买臣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道:还用你啰嗦,就干练这一点说,你比张汤差远了。
清明节后的第五天,刘彻在庄青翟的陪同下,到渭渠巡视漕运了。
行前,他口谕给孔瑾和桑弘羊随行。
当包桑传完皇上的旨意离去时,孔瑾和桑弘羊无言相视许久,两人有种预感,他们的机遇来了。
春雪融后,渭河的水涨了不少,站在水监公署的楼台上举目远眺,虽没有汹涌波涛,却也浩浩荡荡。漕运船只在渭渠口入渠转向东南,傍南山而去。撼天动地的号子随风在渠河之间回响。
白日当头照呀
嗨呀!嗨呀!
渭水滔滔流呀
嗨呀!嗨呀!
脚下步步稳呀
嗨呀!嗨呀!
两眼朝前瞅呀
嗨呀!嗨呀!
这情景和歌声,让刘彻想起前任的大农令来,他由衷地感慨道:“朕自推行新政以来,大农令中有所建树者,惟韩安国与郑当时耳。当年郑爱卿对朕承诺三年通水,结果还提前开了漕运。”
庄青翟听得出皇上是借着追怀故人,曲折批评当朝的臣僚们怠于政事,不思进取。他忙在一旁说道:“郑大人一世英名,实为臣等楷模。”
不料刘彻接下来的话却让庄青翟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应了。
“虽说张汤盗先帝陵寝瘗钱,罪该万死。然朕每每想起他的勤于政事、严于自律来,还是难以释怀。”
从水监署的楼上下来,刘彻和一干大臣沿着渭渠岸柳行间缓缓前行。
柳叶很瘦,透过树隙,可以看见因为无雨,麦子显得十分低矮,刘彻的眉毛又“锁”了起来。他在心里埋怨死去的严异,就觉得庄青翟此时推荐大农令很及时。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孔瑾和桑弘羊道:“丞相举荐你们的奏章和你们的上书朕都看过了,今天要你们随朕出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陈奏。”
孔瑾上前一步道:“郡国之所以感到盐铁官营不便,不在新政本体,而在转输遥远,资费甚高。臣近来思虑,朝廷若能在盐铁产地设均输官,以京都实价就地收买,屯于官署,贵则卖之,贱则买之,既可以使富商大贾无所牟利,又可以供给百姓之需求。如此,则盐铁官营名则符实,利在朝廷。”
刘彻又向桑弘羊问道:“爱卿也是这样看么?”
桑弘羊回道:“孔大人所言,亦臣之所见。只是臣以为,我朝元狩年间所铸白金,因郡国铸钱未能有效禁止,致使真假混淆,不仅使钱币失控,造成物价上涨,而且使朝廷失信于民。因此臣建议将铸钱回收,以利新币推行。”
此刻,庄青翟也在旁边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