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大大地出乎了公孙卿的预料,他那颗冰冷功利的心也被刘髆的哭声一点点地酥软,不过这意念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很快就冷却了。他最担心的是皇子这样哭闹下去,皇上果真要与“夫人”见面,那他所营构的虚假都会昭然若揭。
公孙卿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打断了刘髆的哭声:“殿下恋母之情,微臣感同身受,可殿下要明白,夫人现在是仙界之人,不可与凡人通语。”
可思母心切的刘髆哪顾得凡间仙界,他只想要他的母亲,他用君臣的口气大骂公孙卿多事:“你敢拦挡我见娘,我就要父皇砍了你脑袋,扔到上林苑去喂老虎。”
说着说着,他又缠着刘彻要娘,任性的刘髆没有发现,他的父皇早已泪流满面了。
的确,从金屋藏娇到现在,刘彻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这么不顾尊严地一任泪水尽情流淌,儿子的声声呼唤更让他心力憔悴。
“皇儿!你听朕说。”刘彻捧着刘髆的脸,泪珠儿就打在刘髆的腮边,“皇儿!公孙大夫没有说错,你母亲现是仙界中人,不可与世人有肌肤之接。你虽非太子,却也是皇子,不可有非礼之举。先让朕和你的娘说几句话好么?”
刘彻示意包桑带刘髆下去,然后又对公孙卿道:“爱卿也退下,朕想单独与夫人说说话。”
刘髆去了很久,呼唤的哭声还在刘彻的耳边回荡。
此刻,站在黑魆魆的温室殿里,望着幔帐后面的身影,刘彻分明感受到了李妍的体温和气息。
哦!她没有走,她还活着,活在一个琼林阁榭、玉宇仙山的世界里。
他分明看见,夫人轻移莲步,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她的目光依旧皓如明月;她的脸颊依旧玉润清露;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如雪;她的丹唇依旧含华吐芳。
哦!刘彻积累许久的话都在这个时刻化为珍珠,一颗一颗散落在初春的寒夜。
“夫人啊!朕现在明白,当初你为何不愿意见朕了,你是要朕永远记得你的娇容美颜啊!而朕当初却无故委屈了夫人。其实,朕也是爱之益切啊!今日归来,夫人一定原谅朕了吧?
“夫人啊!你可知道,你这一去,朕失去了美艳绝伦的知音,髆儿失去了兰心慧芷的亲娘。夜来朕独倚栏杆,遥问上苍,昊天茫茫,夫人何不归?
“夫人啊!朕不知多少次夜阑人静之际,含泪独吟《李夫人歌》,而沉沉夜色,凄清如许,心音有谁听?今夜,朕就把它读给你听。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
“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他似乎听见了李妍接着自己的诵读而吟唱。
“皇上啊!你可记得,那一夜,皇上在灯下含泪疾书,有清风越窗而入,卷起绢帛一角,那是臣妾,把皇上写的字一个个吞进腹中去了。从此,皇上对月而歌,臣妾就在云间唱和;皇上临风起舞,臣妾就在长空舒袖。”
谁说人神不同语,锁不住的心,让万里之遥近在咫尺;谁说天壤不同高,隔不断的情,让相爱的灵魂携手共舞在天地之间。
公孙卿啊!你为何要用一道幔帐把夫人与朕隔在两界?
上仙有意,你就该让朕与夫人夜夜相聚,何苦吝啬只给了元夕前夜这短暂的时光呢?
刘彻情不自禁地朝前挪动着脚步。哦!她哭了,她一定哭了。
她柔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刘彻相信,只要他向前走近一步,就可以与夫人拥抱在一起。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时候,幔帐后面的灯就熄灭了。
月亮早在他与夫人说话的时候,就躲进了云里。温室殿里一片漆黑,刘彻几乎是在灯火熄灭的同时,发出了严厉的斥责:“何人如此大胆,胆敢阻止朕与夫人相聚?”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人回答他。
刘彻的目光在暗夜里搜索夫人的行踪:
“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夫人!夫人……”
温室殿恢复了灯火灿烂的辉煌,公孙卿谦恭地站在面前,谨慎而又平静地说道:“皇上,现在已是子时,夫人该启程回仙界了。仙人开恩,允准夫人在子时之前与皇上相聚,如过时不归,当受天条责罚。”
“不!都是你编了瞎话来骗朕,朕明明听见夫人说话了。朕要治你欺君之罪!”刘彻恼怒地说道。
“那是皇上思念夫人心切,心神高度凝聚之故。人在此时,与梦幻无二啊!”公孙卿并不惊慌,他了解刘彻的性格,自过了五十岁,他对方士的依赖就日益重了。
他自信做得天衣无缝,皇上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刘彻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跌坐在地毡上,沉默良久,他对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仰天长啸: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官,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第二十五章 念罢美人又北顾
上元节后第二天,刘据接到父皇要他参加次日朝会的口谕。
包桑向他转达皇上谕意的时候,他正与卜式探讨儒学提倡的“君道”与“臣道”。
卜式得知这一消息,就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刘据表示祝贺:“过了年,殿下就二十四岁了,依理是该参与朝议了。”
刘据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父皇的口谕不仅让他获得在朝会上建言的机会,更表明了他、当然也包括母后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此刻,刘据从心底感谢一任又一任太傅的传道授业。
尽管他知道母后或许早知道皇上的决定,但他还是满怀欣喜地希望与母后分享这一喜悦。
他收好书卷,又到后室痛快地沐浴、更衣之后,就登上车驾急匆匆地奔椒房殿而来。
车驾进了杜门,急急行驶。兴奋的心情使他不时撩开幔帐,欣赏着还没有散尽的节味。
春风随人意,红萼伴心开。
刘据进了椒房殿,他发现道旁的梅花都开了。粉色的、深红的、白色的,疏枝横斜,暗香浮动。春香正带着宫娥,采了一捧捧鲜花准备回去。她们看见太子,纷纷避在路旁施礼:“恭迎太子殿下。”
“母后可已起床?”
春香笑着回道:“皇后娘娘早已起来,这会儿正询问昌邑王的功课呢!”
刘据“哦”了一声,就被在殿内的刘髆瞧见了。他忙转身打拱道:“太子哥哥到了,为弟有礼了。”
那模样看上去煞是可爱,眉眼里都是李夫人的影子。卫子夫脸上充满温暖道:“髆儿虽说年幼,却懂得长幼有序。你们兄弟都流着刘氏的血,只要精诚协力,大汉江山才能永固。”
刘据和刘髆几乎不约而同道:“谨遵母后旨意。”
卫子夫知道,刘据这个时候来必是有事,遂要春香带着刘髆出去玩耍。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的时候,刘据忍不住问道:“母后真对父皇与李夫人相聚不计较么?”
卫子夫看一眼刘据,脸色就严肃起来了:“为娘虽不信仙人相通,然追思至亲是人之常情,你父皇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也是有七情六欲的男子,思亲怀爱,何错之有?更何况李夫人生前,严己宽人,德范淑媛,你父皇难以释怀也在情理之中。”
刘据又道:“看母后刚才与昌邑王亲密无间的样子,倒如己出一般。”
卫子夫就有些不高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父皇亲生。你如此胸襟,将来还怎能心怀天下?”
刘据忙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为娘就不多问了。你不在博望苑中听书,来这里有何事?”
刘据的脸色这才有些轻松,忙道:“孩儿来是要告诉母后,父皇命孩儿参加后天的朝会呢!”
卫子夫并不意外,说话的语气也分外平静:“此事为娘已知道了,正要让詹事去传你呢!”
在刘据低头喝茶的时候,卫子夫眯着一双凤眼,细细打量眼前的儿子。当年的童稚小儿,如今已长成一位须眉男儿。一刹那间,泪水漫过眼角。
刘据在霍去病府邸对刘彻的冲撞,使她这些天一直悬着一颗心。现在皇上的一道谕旨,表明他已原谅了儿子。
但卫子夫在这时候依然是清醒的。这孩子不仅继承了她的宽怀雅量,更有刘彻的坚毅和倔强,他们父子之间今后难免不会再发生龃龉。她觉得只有自己才会对儿子说一些别人不便或不敢说的话。
卫子夫放下手中茶杯,目光专注地看着刘据道:“你父皇让你上朝,是为君为父的关爱,你要细细体会。”
可刘据的回答却令她很意外:“父皇十六岁时就临朝理政,孩儿年近而立,才有机会参加朝会,想来十分惭愧。”
卫子夫对儿子的回答多少有些失望,解释道:“你与父皇境况何其殊异。你父皇如今身骨健旺,雄风依旧。你作为太子,当先学为臣之道,方能渐知为君之道。”
看刘据没有再争辩,卫子夫继续道:“你在朝会上的一举一动,朝臣们都看着呢!所以,你要小心谨慎,当说则说,不当说要三思斟酌,明白么?”
“孩儿明白了!”
“明白就好!自你表兄与舅父故去后,卫氏一族势孤力单,也就只有几位跟随大司马征战的老臣仍在记挂,这一点你务必记住。”
刘据虽然没有回答卫子夫的话,但她从儿子的目光中知道,他听进去了。
“好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为娘也不想多说,你回宫后好好想想吧。春香!送太子!”
卫子夫就这样结束了与刘据的谈话。
正月十八,上元节后的第一次朝会在未央宫前殿举行。
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
出使匈奴的左内史咸宣首先出列陈奏,说此次参加乌师卢单于登基大典,他一路所见,匈奴部族之间人心各异,新任单于生性多疑,国势日衰。他从怀中拿出一封匈奴左大都尉耶律雅汗给皇上的信。
“哦!呈上来。”
打开信札,刘彻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兴奋地高声道:“众位爱卿!耶律雅汗在信中声称,去年雪灾降临草原,牲畜冻死近半,匈奴国内人心不稳。匈奴新主即位后,对异姓部落大肆杀伐,而他之所部,也在征讨之列。为保全氏族,他欲杀单于降汉,请朕派兵接应。”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曾经参加过漠北战役的公孙贺、公孙敖、赵破奴等将领一时无法应对,可却把刘彻的思绪从对李夫人的悲怆追念中迅速牵引出来,唤起了他自卫青故去后一度冷却的雄心。
放下信札,刘彻环顾了一下面前的大臣们道:“如何应对匈奴之变,朕愿闻各位爱卿之计。”
话意虽不乏征询之意,可石庆却从皇上亢奋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种必欲为之的快意,他立即选择了赞同:“微臣以为,此乃一举剿灭匈奴的良机。倘若能杀了单于,则北海之地属汉,我疆域扩展何止万里?”
与匈奴打过多年交道的太仆公孙贺则道:“匈奴人狡黠多变,不知是不是诈降还很难说,此事还是需要谨慎从事。”
児宽选择了支持丞相:“元封元年,臣随皇上勒兵阴山,眼见匈奴大势已去,匈奴人闻汉军至而丧胆。因此微臣认为若能策动匈奴内变,不失为灭敌良机。”
赵破奴、公孙敖等人也都纷纷进言:“当年若不是骠骑将军河西受降,何来今日的武威、酒泉诸郡。左大都尉既然有意降汉,这可是河西之战后又一次不可多得的机遇。”
这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札,让他们再度看到剿灭匈奴的夙愿指日可待。
善于把握臣下情绪的刘彻很满意廷议的结果,很适时地将大臣们的谏言集中为朝廷决策。
“众位爱卿!”刘彻挥了挥手臂,正要说话,就听见刘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父皇!孩儿有事要奏!”
刘彻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有话尽可奏来。”
刘据向刘彻行了一礼,又提了提气,像是向刘彻奏事,又像是对大臣们的谏言发表议论,道:“众位所述皆在策应匈奴左大都尉。然在孩儿看来,此乃匈奴内部纷争,是其虎狼之性所致。我大汉劳师袭远,得不偿失;其次,我朝多年来对外用兵,以致财力拮据,府库不济,为今之计,在休养生息。孩儿恳请父皇,敛兵息戈,外结睦邻,内倡农桑,则大汉可享国万世也!”
这一番话如投石击水,顿时在大臣间引起骚动。大家都很吃惊,太子这哪里是在谈论匈奴之事,这明明是在指责大汉国策,伤害皇上那份敏感的尊严啊!而且还是这样的毫不忌讳!包括丞相和御史大夫在内的阁僚们除了呆望着太子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公孙贺情知刘据闯祸了,必然会招致皇上的雷霆之怒。作为卫氏宗族的至亲,他暗地为太子捏了一把汗,他悄悄挪到太子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殿下!说话还需谨慎些。”
“谨慎什么?让他说!”显然,尽管公孙贺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被刘彻听见了。
“哼!”刘彻哼声中隐含着不满,“朕风雨一生,倒不如太子明白了!”
公孙贺忙打圆场道:“太子年轻,说话不免欠思忖,请皇上原谅。”
“他还年轻么?朕登基时,比他还小八岁!”
霍光也在一旁劝道:“太子说话爽直,也是率性而为,还请皇上海涵。”
“朝会之上,可以信马由缰么?”
刘彻干脆把刘据撇在一边,面向众位大臣,话语间明显地带了怒意:
“我朝自建元以来,力行新政,南夷咸服,匈奴北遁。遐迩一体,国泰民安,岂是几句狂言浪语所能抹杀的?太子肆意指责朕,是为不孝;无视为大汉捐躯的英烈,乃为不仁。朕若不是看在大司马忠贞报国,早就……”
刘彻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石庆伏地而泣,那眼泪不知含了多少沧桑:“臣追随先帝与太皇太后,目睹先朝许多旧事。前车之鉴,臣望皇上三思啊!”
児宽也谏道:“丞相之言,忠心可见,请皇上三思。”
廷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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