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受母后的影响太深了。刘据总是这样在心中不经意地想。
他穿戴整齐,史良娣又呈上银耳汤:“今日早朝,殿下凡事一定谨言慎行,臣妾和进儿在宫中等殿下归来。”
刘据点了点头正准备出门,却看见春香带着一个黄门来了。
刘据问道:“母后有何旨意么?”
春香道:“皇后凌晨起来,在神明台接了晨露,和了玉屑,此可清心明目,请殿下带给皇上。”
刘据接过玉盏,正准备上车,春香又道:“殿下慢行!”
“还有事么?”
“皇后要奴婢带话给殿下,朝会上千万不要与皇上发生龃龉,凡事要克制些。”
“知道了!你转告母后,本宫自有分寸。”
刘据的心伴随着车毂的旋转而忐忑不安。前些日子,詹事侯勇从外面回来,说他去上林苑办事,不意驭手打了个盹,车驾驶上了驰道。待他急忙要驭手改道时,却看见了水衡都尉江充在那里。
“哎呀!你怎可如此疏忽?驰道乃天子专道,王侯将相犹不敢越过半步,何况你这个詹事?”刘据当时就如此斥责。
事情虽然过去了好些日子,可他不知道江充是否将此事告到皇上那里。
昨日,皇上命钩弋宫黄门总管苏文传来口谕,宣他前去朝见。他的心就一直不定,但愿父皇不是为了越过驰道这事……
而此刻,刘彻正在钩弋宫前殿等候臣下的到来。
过了夏至,长安的气候又进入暑季,刘彻正做着移驾甘泉宫的准备。
往年离京,依照惯例,他要在未央宫前殿召开御前会议安排朝事。可今年由于小恙不断,且身骨日益沉重,朝会就不得不改在钩弋宫举行。
自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以来,刘彻发现自己喜欢在回忆中打发时光了。
他会在批阅奏章的时候,忽然停下笔来,看见祖母太皇太后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那拐杖点击殿砖,敲出清脆的节奏。
他会在暮色中,望着一点一点被苍山吞没的夕阳而叹息。这时候,母亲王太后就会回到他的身边,那双忧郁的眸子就像儿时一样注视着他。
有时候,走在钩弋宫的回廊间,他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口里喊着——卫青、去病,你们说说,今日大军可有捷报飞来啊?哼!他们——公孙贺、公孙敖、李广利,一个个都不中用。看来这兵还是要二位爱卿来带,朕才会放心啊!
这没头没尾的话常常弄得包桑惶恐不安:“皇上!他们已走了多年了,而今都在茂陵呢!”
“哦!他们都去了么?都走了?他们为什么要弃朕而去呢?”刘彻睁开迷离的双眼,嘟哝着。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公孙贺呢?他不是丞相么?怎么也不来看朕?”
包桑的泪水此刻就在心底流淌了。唉!这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皇上么?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忘了呢?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说老就老了哟!
“皇上,公孙贺去年因为儿子公孙敬声擅自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而被诛灭三族了,现今的丞相是刘屈髦啊!皇上难道忘记了?”
刘彻古怪地笑了笑道:“朕怎么会忘记呢?那个公孙敬声,说起来还是朕的亲戚,竟然敢在甘泉宫的路上埋下人偶诅咒朕,他们父子死有余辜!”
嗨!听听!包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会儿他又明白了。
他很欣慰,这些年后宫血案不断,牵扯的中人何止千百,可他因为洁身自好而始终没有离开过皇上。他宁愿就这样陪着皇上一直朝前走,直到有一天倒在人生的旅途中。
包桑这样想着,就闻到风中飘来一阵兰花的芬芳。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钩弋夫人迈着轻盈的脚步过来了。
阳光给夫人水色的脸庞涂上清荷的粉嫩,使本来就很青春的皮肤益发白皙透亮。如果不是皇上到北方狩猎,这样的女人在宫中是绝对找不到的。
“哦,是夫人到了。”包桑上前迎接。
钩弋夫人莞尔一笑道:“皇上还在忙么?”
“正批阅奏章呢!”
“本宫让御膳房备了燕窝汤,给皇上补补身体。”说着,她就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宫娥捧着汤盏便走进来了。
“夫人对皇上体贴入微,令老奴感激涕零。请夫人去见皇上,老奴就在外边守着。”说着,包桑很知趣地出了殿门。
钩弋夫人来到刘彻面前,轻声莺语道:“臣妾拜见皇上。”
“这是在钩弋宫,又不是在未央宫前殿,夫人何必多礼呢?”刘彻笑着应道,眼睛直盯着她,问道,“夫人昨夜睡得好么?”
钩弋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两腮泛起玫瑰色的云霞——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昨夜折腾个不停,睡得好不好他还不清楚么?
“臣妾为皇上做了燕窝汤,请皇上尝尝。”
这汤经夫人一吹,果然滴滴生香,刘彻喝了一口,精神好了许多。想起刚才自己的问话,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皇上笑什么?”
“呵呵!”刘彻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不告诉夫人。”
这时候,从殿外传来孩子的哭声。刘彻问道:“是胶东王吗?”
“正是皇儿。”
“夫人快去看看,乳母怎么搞的?让皇儿如此啼哭?”
“臣妾这就去看看。”
望着钩弋夫人的倩倩身影,刘彻自语道:“光阴荏苒,转眼弗陵都四岁了。”
老年得子,刘彻把刘弗陵看得比其他皇子更金贵。
那年的四月,他北巡到了河间县。在一个雨后天晴的日子,他忽然起了狩猎的意念。
水衡都尉江充急忙安排下去,第二天早上,一干人便飞鹰走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在围场里,猎犬紧紧地追着一只小鹿,那弱肉强食的场面让刘彻顷刻间忘记了老迈,他挽起银弓,“嗖”的一箭出去,那惊慌失措的小东西就不见了。
漫山遍野的羽林军,循着皇上指点拉开了网。
他钻出丛林,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
在一面缓坡前,那只受了伤的小鹿正躺在一位女子怀里。那女子目似明珠,面如满月,唇含丹露,肤若蕴玉。
也许是鹿儿伤口流淌的血刺痛着她娇弱的心,眼看着泪珠从那双眸子里溢出,落在可怜的小生灵身上。
羽林军正待上前抢猎物,却被刘彻拦住了。那一刻,他觉得这尘世凝固了,听不见鸟鸣犬吠,远去了马嘶人沸。在这位女子面前,阳光、春风、青山和绿水都黯然失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女子和她怀中的小鹿。
而她此刻正心痴神迷地为小鹿无辜受伤而流泪,及至发现面前有位仪表不凡的男子用如醉如痴的目光打量她时,白皙的粉脸立时布满霞绯,怯生生地喝道:“你好生无礼,何以如此看着我?”
刘彻自来到人间,除了父皇母后可以训斥责备外,没有人不畏惧他。现在竟有一位山野女子敢骂他无礼,他先是一惊,继而新奇地问道:“敢问小姐,此鹿可是你家的么?”
女子道:“不是我家的又怎样?”
她生气了,他反倒被她的气恼逗笑,又问道:“小姐家居何处?”
“我家就在山下,干你何事?”女子怀着警觉的心理,抱着小鹿往后退,她一不小心被身后的荆棘绊倒,那双瘦小的手立时溢出了血。
他至今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被那美艳所倾倒。他忘了汉皇的威仪,忘了有那么多眼睛看着他这个人间至尊。他忙不迭地扔下了手中的弓箭,扯下袍裾一角,替她包了起来。只是这时候,他才惊异地发现,原来这美貌女子生了一双蜷着的手。
那种难以言状的缺憾顿时铺满了刘彻胸怀,他不无怜悯地轻轻抚着女子蜷缩的五指。就在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倏然间那手豁然展开,光洁如玉,手心有两个形如银钩的胎痣。
她兴奋,她惊讶,她相信这流血的小鹿为自己引来了贵人,她竟然忘记了恐惧和彷徨,摇晃着自己的纤纤细指,笑了。
“哈哈哈!……”刘彻和他的卫士们也都笑了。
这笑声从缓坡前一直蔓延到山谷那边,惊起一群野鸽子,它们扑啦啦地飞向天空。
羽林卫们纷纷拉开弓箭,可就在这时,女子冲到他们面前,摆着手喊道:“不要!不要!它们安安静静在林子里生活,惊动了就已经不好了,可你们还要射杀它们,多可怜呀!”说着,泪珠子就又掉了下来。
只有一颗善良的心才会如此呵护鸟儿,刘彻被深深感动了,喝令大家收了弓箭,看着野鸽子飞过山梁,消失在天际。
“现在想来,那真是上苍安排的巧遇啊!”陷入回忆的刘彻眼角荡漾出一丝笑意,他伸手摩挲着胡须,“钩弋!你是上苍赐予朕的啊!”
就这样,那女子被称为钩弋,跟随刘彻回了长安,被封为婕妤。她用山花一样的娇艳和质朴填补了自李妍去世后皇上情感的空白。
在一个月色皎洁的静夜,刘彻感受了她通体散发的芬芳。
那是河间山野草色花露的芬芳,是令他销魂的芬芳,是卫子夫和李妍都不曾有过的芬芳。
与卫子夫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总是要在进宫之前,用玫瑰花泡的汤细细沐浴;而李妍却要在皇上到来之前醉入舞蹈,直到出了一身汗后才去沐浴,于是,那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洋溢着乐律的柔性。
而钩弋不用这些,用山泉洗出来的、用山花滋养出来的馥郁和清香,就在她的呼吸中。
刘彻在这时候,回想起二十多岁时的青春年月,沉寂了许久的激情被钩弋的呼吸点燃了。
恢复宁静以后,她有些倦怠,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你为何发笑?”
钩弋夫人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端详着面前这张宽额美髯脸,慵懒地说道:“别人都说在皇上面前很害怕。”
“你看朕可不可怕?”
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依偎在皇上的身边,抚摸着他的胸膛。唉!这就是那个装着大汉万里江山的胸膛啊!
处在青春期的钩弋很快就郁郁寡欢了,帝王之家,居有琼楼亭榭,食有山珍海味,行有宝马香车,动则宫娥相随,可她却神不守舍,时常心不在焉。
有一天,刘彻屏退左右,温存地要她一吐心中的郁闷。
钩弋泪眼矇眬地说道:“皇上待臣妾恩深似海。然臣妾在这深宫之中,听不见田间牛犊的呼唤,望不见菜花麦浪的阡陌,臣妾想家了。”
她的憨直不但没有惹恼刘彻,反倒让他觉得这女人难得有一片淡泊之志。
他捧着钩弋的脸,深情地说道:“这有何难,朕就在这城南为你建一座钩弋宫,使你时时能游于田垄乡间如何?”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皇上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为了报答皇恩,就一定要为他生一个皇子……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皇子生下来了,刘彻为他起名刘弗陵。
想到这小家伙,他脸上就挂着慈父的欣慰。
包桑这时进来了,他打断了刘彻的思绪:“大臣们的车驾正陆续到来,水衡都尉江充先一步到了,说是有事求见皇上。”
“哦!他来了,那宣他进来吧。”
近来,刘彻对江充的印象很好。此人办事干练,从不拖泥带水。
可包桑怎么都觉得这人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不过他就是个老迈的黄门总管,皇上喜欢,他也不能说什么。来到殿门前,包桑尖着嗓子喊道:“皇上有旨,江充晋见。”
身材高大的江充春风得意地进殿来了。阳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在眼睑处涂下重重的阴影。走过包桑身边的时候,他露出谦恭的笑,可很快就消失了。
曾是赵王门客的江充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因为得罪了王太子刘丹,他不得不逃到京城,凭借自己的三寸之舌,将他们置于死地,而且还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说起来,那真是绝处逢生。当他听说当年主父偃就是因为投书而受到皇上的召见,就有了孤注一掷的冲动。
他清楚,皇上越是老迈,对诸侯王就越是警觉。他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一连数日,极尽详致地描述赵王如何淫乱后宫,礼抗朝廷;怎样图谋不轨,蠢蠢欲动。
他将上书交与北阙司马时,又惶惶不安。可他一转身,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就笑了。除了这一领深衣外,他身无分文,还有何顾忌呢?纵然身死灯熄,亦不过孤影独魂,有何可惜的?
他赌赢了。皇上不仅龙颜大怒,命宗正寺严查赵王,而且还召他做了水衡都尉。
逢凶化吉,他得意地站在了朝会的序列。
现在,他又揣着一条重要的消息,先于其他人来见皇上了。他虽然没有把握判断皇上的态度,可他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皇上,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看了看江充道:“爱卿平日直言敢谏,何故今日青山半掩,难于启齿?”
“皇上明察。此事牵涉太子殿下,微臣不能不慎重。”
“太子?太子又怎么了?”
于是江充把那天撞见太子詹事驾车驶上驰道的事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道:“臣当即将这个人抓了起来,可太子当晚就派人拿钱去找臣,让臣千万不可将此事禀奏皇上,说只要隐瞒了此事,还有重谢。可臣反复思量,如果不据实陈奏,臣就犯了欺君之罪。”
“哦!有这回事?”刘彻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的确,太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不仅非议朝政,还干出此等僭越之事,岂非急不可耐?可这毕竟是父子间的纠葛,也是他秘不示人的御人之术,怎可当着臣下的面怒形于色呢?他很平淡地笑了笑道:“朕知道了。爱卿据实禀奏,做得很对。”
江充纳头谢恩,刚刚站起来,便见钩弋宫黄门总管苏文进来了。
“皇上,太子到了。”
“嗯,朕知道了,传他进来吧!”
江充揣摩不出,皇上为什么此时传太子来,苏文的话让他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会十分尴尬,于是他匆忙向皇上告退。
刘弗陵此时正和钩弋夫人在木槿花下玩耍,他奶声奶气的对母亲说道:“父皇要带孩儿去甘泉宫玩耍,孩儿要父皇带母亲和孩儿一起去,父皇答应了。”
钩弋夫人闻此幸福地笑了。
刘弗陵见母亲高兴,便随乳母回去,一转身,他看见宫门上写着三个大字,便缠着母亲问。
“这三个字乃‘尧母门’,是你父皇写的。”
“孩儿的娘不是母亲么?父皇为什么写‘尧母门’呢?”
这一问,就勾起了钩弋夫人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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