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他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会轮到刘弗陵呢?就算老二齐王刘闳早逝,起码在他的前面还有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嘛!哪一个不比他强?
但是他也清楚,站在刘弗陵背后的,不只是父皇和钩弋,还有一大批像金曰磾这样的辅政大臣。任何不慎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因此,他对自己的旧属道:“本王久居江南,对朝廷人事不甚了解。再者,江南风光秀丽,气候宜人,本王已陶然于彼,乐不思归了。”
他其实是把一肚子的话留给胞兄:“皇兄难道对立嗣从未有过关心么?”
“想有何益?你我并非嫡出,父皇焉能赐爱?”
“可那个刘弗陵就是嫡出么?他的母亲也不是皇后啊!”
“为兄在蓟城就听说了此事,论起来,确有既不合制也不合理之处。然父皇一言九鼎,至今仍无意为兄回京,这显而易见,他的关注都在刘弗陵身上,为兄哪还敢有非分之想?”
“皇兄怎可以这样说呢?事关大汉社稷,你我身为皇子,岂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兄弟言之有理,只是你我远在封国,鞭长莫及啊!”
刘胥毕竟年轻,将一口酒灌进肚里后,胆气又增加了几分:“父皇春秋日高,朝廷之变故关乎社稷运命,我等总该有所作为才是。”
“那依兄弟之见呢?”
刘胥向前挪了挪双膝道:“据我所知,父皇老而多疑,总担心有人谋害他。皇兄倘能面奏父皇,请缨担任皇宫宿卫,如此则不但可以留驻京城,而且能掌握两宫兵马,一旦有变,也好应对呀!”
“能行么?”
“皇兄不妨一试,纵然父皇不允,你我再回封国也不迟。”
刘旦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就依兄弟。”
两人举起酒爵,余下的话都散于酒中了。
临分手时,刘旦叮嘱道:“此事只你我兄弟知道,万不可泄露出去。”
送走刘胥,刘旦便躺进了热气腾腾的浴盆。可他的心还在朝廷立嗣的风雨中穿梭,从昌邑王刘髆到胶东王刘弗陵的影子,一个个从眼前流过。最后,他的思绪集中在父皇身上。他不知道父皇会不会恩准他留在京师,一时沉思其中,宫娥们是怎样伺候的,他也就浑然不觉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法见、大见、朝会、筵席、互访、王公结伴到上林苑狩猎等活动,十天的时间倏忽即逝。
眼看启程离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无论是刘旦还是刘胥,都觉得要说的话不能再拖了。他到钩弋宫去了几次,都被挡在了宫外。包桑告诉他道:“皇上有旨,朝觐期间,诸王有事就在朝堂说,或呈上奏章,钩弋宫乃皇上与夫人居处,概不能进。”
“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向父皇问安。公公想想,本王远在蓟城,一年只回来一次,想看看父皇,这不违制吧?”
包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对刘旦道:“待老奴瞅个机会,再禀告陛下。”
好在昨夜宗正寺传来消息,说皇上因朝觐多日,劳累过度,偶染小恙,诸王离京前,可允探视一次。
这是天赐的良机!为避免嫌疑,他和刘胥商定分开晋见。
刘旦一下车,恰逢承袭了太医令之职的淳于舫从宫中出来了。
两人虽没有直接见过面,可法见那天,淳于舫已从商丘成口中得知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气质颇像皇上的王爷就是皇上的三子,他急忙上前施礼。
刘旦向他询问皇上的病情。
淳于舫道:“劳累过度,加之心情郁闷,故精神不爽,微臣已开了几剂汤药调理,应该没有大碍。”说罢,他便向王爷告辞出宫去了。
包桑笑容可掬地迎接着每一位进宫的亲王。刘旦会意地点了点头,遂要包桑进去通禀。
不一会儿,包桑便站在殿门口喊道:“皇上口谕,燕王晋见。”
进了殿,远远瞧见刘彻躺在榻上,正和田千秋说着什么。刘旦便跪在了大殿中央,几乎是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爬到了刘彻的榻前。
“父皇遭遇采薪之忧,孩儿心如刀绞,孩儿昨夜焚香净手,祷告上苍,愿以孩儿泥土之躯,换得父皇龙体康健。”说着说着,他唏嘘涕泣,竟然言不成声了。
这情景让田千秋为之动容,忙上前劝慰道:“皇上只是偶染小恙,太医已经看过,不日即可恢复,殿下不必过于悲伤。”
他觉着,父子相见,自己在一旁多有不便,遂起身告退,可却被刘彻拦住了。
“你留下,待会儿朕还有话说。”
田千秋便不好再坚持,只好静坐在一边,听他们父子说话。
“孩儿久在幽燕,迢迢千里,无法榻前尽孝,早晚请安。每思及此,孩儿痛心不已。”刘旦越说越伤心,竟自大哭不止。
田千秋暗中观察燕王的一举一动,觉得事情一旦做过了头,就不免显得虚假。
果然,刘彻听不下去了:“逆子!你如此号啕,是要朕速死么?”
刘旦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皇上。
刘彻抬了抬眼皮道:“你的孝心朕心领了,朝觐已经结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还是早些回封国去吧。”
刘旦分明感觉这话就是逐客令,分外冰冷。
“孩儿不想回幽燕了。”
“哦?”
“孩儿……”刘旦说着说着,眼泪又涌出了眼角,“孩儿此次回京,眼见父皇春秋日高,故恳求父皇留孩儿在京守着。孩儿不求别的,宿卫足矣。这样,孩儿也可早晚在榻前尽孝。”
话说到这里,田千秋已明白了刘旦的来意,他相信皇上也和自己的感觉一样,只是这种父子间的谈话,他不便插嘴,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刘彻神情的变化。
他从皇上脸上先是看到了吃惊和迷惑,继而又看到了不悦和沉闷,接着是烦恼和愠怒,最后又回归了平静。
“不可!”刘彻看了一眼身边的田千秋道,“幽燕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又靠近匈奴。朕之所以封你在幽燕,正是期待你经略有方,固我疆土。你岂能胸无大志,沉湎京都?”
“父皇……”
刘旦正要继续,却不料包桑进来对刘彻耳语几句,刘彻就一下子呆了,神色仓皇地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明日即启程回蓟城。你的陈奏,待朕与众臣商议后再做定夺。”言罢,他不再理会刘旦,而是要包桑速传宗正寺长史来见。
刘旦刚刚离开大殿,刘彻就仓皇地跌坐在榻上,长叹一声道:“此天杀我也!”随之潸然泪下:“髆儿!髆儿!你为何就离朕而去了呢?”
第四十五章 霍光观画体君意
夜风呼呼地掠过长空,李广利勒马站在风中,一脸茫然。
“我军伤亡如何?”他向跟在身边的从事中郎问道。
从事中郎的声音有些沙哑:“开始的时候,我军依靠精弓良弩,射杀匈奴人无数,可由于弓矢越来越少,匈奴骑兵已突破了我军防线。日落时分,各路司马报来的死亡人数总计在两千人。”
事情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呢?这是入朝以来,李广利最投入的一场战役啊!
这动力的源头就是他与刘屈髦咸阳原头的盟约,一切都是为了让刘髆登上太子之位。战事一开始很顺利,匈奴人节节败退。左路的霍光军和右路的商丘成军几乎没有遇到匈奴的抵抗就全胜而归。
两军派使者前来提醒李广利班师,可他当时一心想为自己的外甥挣足做太子的资本,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劝告,然后率领大军越过居延泽,一直打到范夫人城。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接到了好友送来的密信,说刘屈髦夫妇已卷入了巫蛊案,并阴谋欲立昌邑王刘髆为帝。皇上知道后龙颜大怒,已于去年十二月,将刘屈髦腰斩于东市,将其妻枭首于华阳街,将军夫人因受到牵连也被下狱。
那一夜,他传来从事中郎,借酒浇愁道:“你说说,本官该如何应对?有亲不能见,有家不能归?这仗打下去还有何益?”
“眼下还不是将军气馁的时候。将军可曾想过,夫人、家室都在狱中,如果回去,稍不留意,皇上也会将将军下狱的。”
“依中郎看,本官只有客死异国了?”
“将军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快说!”
“继续北上,寻机与匈奴决战。倘能大胜,皇上必念及将军殊勋,宽恕将军及家室。”
李广利长叹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那是一场冒险的厮杀!在左右两路大军回撤的形势下,他率部长驱千里,孤军深入,随时都可能遭遇匈奴的埋伏。可他顾不了这些,他要的是皇上的信任和宽容。在歼灭右大将所部后,他迅速地将大营向前转移,并在军前会议上与长史发生了大战以来的第一次冲突。
“不妥!”长史在李广利话音刚落的时候,便站起来说话了。他详细分析了敌我的态势,一针见血地指出,“汉军现在距离后方已很远了,如果没有援军策应,是很难取胜的。”
他的话立即得到了决眭都尉和各路司马的响应,大家纷纷建议李广利撤军,到酒泉与霍光会合,然后再从长计议。当十几双眼睛一齐投向李广利的时候,他们从那里得到的却是冰冷,是恼怒。
“本官心意已决!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出兵,直驱北上。有取右贤王首级者,本官自当奏明朝廷,以求皇上封赏!有动摇军心者,斩!”
然求胜心切的李广利不知道,狐鹿姑单于闻知汉军意欲北上,已亲率五万大军张网以待了。果然,汉军还没有来得及扎营,狐鹿姑单于率领的五万精兵就席卷而来了(WRSHU)。一场厮杀下来,又有两千多名将士抛尸郅居河畔。
李广利眼中满是匈奴人用刀剑织成的囹圄,有几次,他将剑抹向自己的脖颈时,都被匈奴人用枪隔开了——显然,匈奴人是要活捉他。
夜幕降临,双方厮杀暂停,李广利来到半山坡上撑起的一顶帐篷里,向从事中郎求助:“现在我军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我军应趁夜撤到酒泉,与霍将军会合。”
“将士太疲劳了,明日再撤退吧?”
“不可!等到天明,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军疲劳,匈奴军亦疲劳,本官估计今夜他们不会进攻的。明日黎明便出发,等到他们醒来时,我军已离开数十里了。”
“将军……”从事中郎还有话说,却被李广利制止了。他眼中充满了失望,认为将军患得患失,会给他们带来灾难的。
果然,匈奴人没有给他们机会,就在他倚着一块石头、想休息一会时,却忽然听见一股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好像是山坳里刮起的风声。
不好!匈奴人进攻了!从事中郎顾不得多想,一边大喊着匈奴人来了,一边跨上坐骑来到李广利面前。
各路司马这时也都赶来了,李广利立刻下令道:“各自率部朝南撤退,先到范夫人城集结,然后退入酒泉。”
“伤兵呢?”
“轻者带上,重者就地处置。”
“他们可是家乡子弟啊!”
“带上他们,我们都得死!无须多言,速去集结队伍,迟则晚矣!”李广利下了狠心。
司马们刚刚离去,喊杀声就四起。李广利惊慌中上了马,率领从事中郎和近身卫士朝南奔去。可刚走出不远,他就遭遇了一个匈奴当户。他无心恋战,应付了几个回合就逃了,那当户也不追赶,只是命令他的部属在后面喊道:“李将军,你抵抗无益,快下马投降吧!”
他刚跑过一道沙坡,只听见“扑通”一声,就连人带马跌入匈奴人挖的陷阱中去了。
时年正是征和三年八月。
半个月后,狐鹿姑单于在郅居水南岸,为李广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曾与他对阵的卫律、左贤王以及左右骨都侯和右大将都按单于的旨意赶来赴宴。
李陵没有参加,他选择在这个日子和妻子阿维娅到北海边看苏武去了,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与李广利相见。
狐鹿姑单于同意了右校王的请求。
自元狩二年置郡以来,酒泉郡的禄福城先后迁来中原数十万人到这里定居,现在城池的规模已很可观了。
中原百姓与羌族、戎族和睦相处,使它成为大汉在河西一带的军事重镇,也是大汉的屯兵前沿。霍光率部撤到兄长霍去病当年鏖战的旧地,不禁生出许多感叹。
匈奴军与汉军刚刚接触,就匆匆撤退了。与他对阵的将军不是别人,就是曾经的汉骑都尉、现在的匈奴右校王李陵。
两军在蒲奴水流域展开九天的拉锯战,霍光一直在寻找与李陵正面接触的机会,但直到匈奴军撤退,他都没有能够与李陵见面。李陵为什么不与他打照面呢?可能是出于心中的愧疚吧?
从事中郎赶上来,与霍光并马而行。霍光问道:“近来营中军纪如何?”
“唉!怎么说呢?”从事中郎叹了一口气,“李广利投降后,他的部分属下辗转到了酒泉,常常到酒肆借酒浇愁,长此下去,军心必然涣散。”
霍光勒住马头,脸色严肃起来:“治军不严,必受其乱,怎么可以如此放纵呢?朝廷有制,非节庆之日,严禁军中饮酒。传令给各路司马,校尉醉酒者,杖击五十;什长醉酒者,鞭笞三十;伍长醉酒者,鞭笞二十。”
“诺!不过还有些士卒经常与民争水,还打伤百姓。”
进入酒泉时,霍光就命令军士不能与老百姓争水。可还是有些士卒违反军纪,这让他十分恼火:“自古以来,凡伤害百姓者,没有不身败名裂的。凡糟践百姓者,斩!”
太阳已近正午,两人驱马回城。霍光松了马缰,让速度慢下来,为的是不打扰正在市易的百姓。
酒泉不同于京城,长安的店铺都是分门别类地被设置在不同的街区,边城的店铺却都是混杂在一起。交易的物品也是琳琅满目,内地的布帛织锦、西域的玉器宝剑、羌人的羊毛制品、匈奴的银器宝马,一应俱全。
前面簇拥着一堆人,这引起了霍光的注意,他对从事中郎道:“你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从事中郎挤进人群一看,就明白了,又是士卒与百姓为水起了纷争,几个年轻的士卒把一个当地人打倒在地。
“光天化日之下,殴打手无寸铁百姓,成何体统?”霍光的脸色顿时阴沉了,向卫队挥了挥手喊道:“将那几个士卒押过来!”
士卒们低着头,就知道今天闯了大祸。
霍光用鞭子挑着为首士卒的下巴,冷笑道:“闲得皮痒吧?没有仗打,筋骨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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