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自己清楚,她的病根在骨子里。那些日子,她也曾想过许多,可无论如何就是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恨不起来,她就发誓要得到他。现在,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平阳公主认定,这是上苍对自己的偏爱。她的胳膊紧紧地勾着卫青的脖子,贪婪地在他黝黑的额头落下温热的唇印,紧锁了十几年的心灵堤坝就在这一瞬间崩塌了。爱的潮水紧紧地包围了他们,男人的阳刚,女人的阴柔交合在月华芬芳的玄牝之门,凝结成混沌的生命元初。
平阳公主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必说孀居数年的寂寞让她的生命之湖干涸,就是与曹寿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又何曾有过这种汹涌呢?
在她周围的男人成百上千,那些艳羡的、谄媚的、殷勤的、卑微的目光和话语环绕着她骄傲却是孤独的身影。她就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男人们只能远远地闻着风从花蕊中,从青枝绿叶间送来的香气而无法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其实,她是很脆弱的,她一直以来都希望被一个优秀的男人征服。她愿意把美丽女人的一切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目光之下。
高大的卫青让她一下子变成一个娇小的被呵护者。而她的每一声喘息,每一次呻吟,甚至每一次颤栗,都让爱着她的男人散发出英雄的光彩,温暖地照耀着她。
而身下这个女人对卫青来说,曾经是多么地遥不可及。她带着皇家的美艳让他觉得面前耸立着一座高山,让他难以跨越。他不是没有感到她的目光,他也不是对她的暗示麻木而又迟钝。
不!他曾经多次被融化、被炙烤,被撩拨得浑身燥热。但是骑奴与公主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像幽灵一样地缠绕着他的情感,在关键的时刻总是冷却了他燥热的血液。
可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或者说从被皇上任命为车骑将军的时候起,他心灵的骏马就已飞越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
卫青被女人托着,不断地在波峰浪谷间前进,他粗壮的呼吸喷出的热浪,湿润了月季展开的花瓣,把生命的精髓注入了承接甘露的玉盏。
“哎哟!青,我的……我的……”公主亢奋地叫着。
第十一章 卫后喜盈入椒房
日近中午的时候,阿娇才懒洋洋地起了床。
冷清的长门宫,落寞的时光,在心力憔悴的煎熬中,阿娇日渐生成的一种“残荷”“憔菊”的心境,这主宰了她的生活。白日里她烦躁焦灼,昏昏沉沉;夜里她常常竟夜不眠,对月垂泪,这让她明显衰老了。
“现在何时了?”阿娇拢着披散的长发,倚在榻边向在外间忙碌的春柳问道。
“皇后娘娘,已经日近午时了。”
“什么皇后、皇后的,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本宫早已不是皇后了,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本宫不是问你时辰,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柳明白了,皇后是问的朝廷纪年,忙答道:“今日是元朔元年腊月二十。”
“哦?皇上又改元了?”
春柳便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主人的话。
“雪还在下么?”
“雪停了,太阳都出来了呢!檐头的冰凌都在融化,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呢!”春柳掀开帷帐,来到阿娇的榻前。
“点点是泪,声声如泣啊!”阿娇木然地看着春柳。
“主人!凡事想开些,身体要紧!”
“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本宫。”阿娇说的是心里话。在这漫长的一年多里,如果不是春柳早晚守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可是她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椒房殿,来自长乐宫和未央宫的任何消息都会触动她的神经。现在,阿娇最关注的依然还是皇上和他身边的女人们。
“那边有何消息?”
春柳明白,阿娇所说的那边就是指长乐宫,但她不知道阿娇听了消息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嗫嚅着,小心翼翼道:“那边过来送炭的人说,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
“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子夫生下了一个皇子。”
“这个贱人!”阿娇跌坐在榻上,好久没有说话。她好像是一个在大浪中苦苦挣扎的溺儿,当看到不远处的船只对她的呼救视而不见、渐渐远去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虽然她清楚不可能再做回皇后,但她希望皇上能念及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时不时地来看看她。她不理解,皇上对母亲和董偃都能宽容,为什么独不能宽恕她呢?
她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她诅咒的是卫子夫,希图唤回的是皇上的爱。但是,皇上的心被那个妖媚的女人夺走了,他从来就没有走近长门宫一步,以致她都慢慢地生疏了皇上的脚步声。如今,那个贱人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意味着她进入椒房殿只是时间问题了,而她的儿子也注定要被封为太子。
阿娇压抑了许久的愤懑、嫉妒和仇恨霎时被这严酷的现实“激活”了。她挥起衣袖,朝着春柳的脸上横扫过去,吼道:“她生不生皇子,关本宫何事?你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你是要看本宫的笑话么?小贱人,快滚出去!”
春柳捂着热辣辣的脸庞,不敢再多说一句,颤颤栗栗地退到帷帐外。她听见阿娇伏在床头号啕大哭的声音,夹带着断断续续的哀怨。
“上苍啊!你为何如此折磨阿娇啊?”
“皇上啊!你已经忘记了臣妾么?”
“贱人,本宫与你不共戴天……”
长长短短的哭声在宫中绵延了许久才平息下去,宫娥们因为阿娇的情绪而一个个心弦紧绷,生怕因为不慎而遭训斥和责打,直到内室安静了下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哭过了,闹过了,骂过了,阿娇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她觉得自己太傻,犯不上为别人而动怒伤肝。不管怎么说,卫子夫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自己就是再痛恨也无济于事。徒生烦恼,到头来受伤的只是自己。不!她要做到宠辱不惊,挺直腰板,她不能给那个贱人任何嘲笑的机会。阿娇擦干了泪水,朝外边喊道:“春柳!”
“奴婢在!”
“本宫刚才失态了。来吧!”阿娇凄然地笑了笑,坐在了梳妆台前。
“诺!”
春柳早就准备好了温水为阿娇静面,她的皮肤在热气的蒸腾下,迅速恢复了润泽,呈现出弹性。待春柳用柔软的丝绢揩干水珠时,阿娇的风韵便显现了出来。
春柳解开阿娇的发带,自上而下地梳理着保养得很好的长发。直到发丝垂到腰间,她才开始精心地盘旋,层层地佩戴首饰,把它们缀成一个个漂亮的螺髻。这一切做完后,春柳开始为阿娇敷粉、施朱、点唇,一切都是一丝不苟的。
半日的折腾,阿娇有些饿了,春柳急忙送上燕窝粥,阿娇浅浅抿了一口,感觉有些烫,正要申斥,却见一个年轻的黄门慌慌张张地进来了。阿娇就更加不高兴了,她放下粥盏,语气冷冷地问道:“慌什么?死了人么?”
“娘娘,宫外来了一辆车驾。”
阿娇冷笑一声,鼻翼间发出来的声音带着森森杀气:“大胆!你竟敢戏弄本宫?来人!拉下去……”
“娘娘饶命!奴才不敢说谎,真的来了一位大人。自报是中郎将司马相如,说是奉了皇上的谕旨来看望娘娘的。”
“若有半句假话,本宫要你的狗命!”
真的!在这个雪后初晴的日子里,司马相如携夫人卓文君来看望废后阿娇了。
这本是一件棘手的差事。皇上听从了卫子夫的劝告,对废后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又不愿亲自前往,于是就要司马相如代他前来了。
司马相如明知巫蛊案波及甚广,弄不好就会牵连到自己。但要因此让夫人受到牵连,就太不值了。可是他没有办法,皇命如天。
阿娇激动地将司马相如夫妇迎进客厅,在过去的一年中,除了母亲窦太主,司马相如是第一位登门的朝廷大臣,而且他还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带来了皇上的问候。
当司马相如夫妇口称“娘娘”参拜她的时候,她忽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惶恐。她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礼遇了,她冰冷的心因此而生出一丝暖意。
皇上托司马相如带来羊羔毛做的披风和各种宫廷食品,还有绢匹、布帛以及乌桓国朝贡的人参。对阿娇来说,她并不缺这些,她感动的是皇上还记着自己,还没有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因此在宴席上,她除了高兴地饮酒,几乎没有心思去品尝满案珍肴美味。她不断询问皇上的日常起居,不放过她熟悉的任何细节。
“皇上还睡的很晚么?”
“皇上还喜欢吃乳猪肉么?”
“皇上还喜欢玩射覆么?”
“皇上……”
她忽地生出自责,如果早这样温柔细心,怎会有今日呢?
司马相如尽其所能地回答着皇后的问话,但对皇上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比一个与皇上厮守了十几年的女人知道得更多呢?而作为女人,阿娇对皇上的牵挂让卓文君十分感动。女人啊!即便再刚烈,在男人面前也总是娇弱的,何况阿娇面对的是皇上呢?
端庄秀丽的卓文君举爵向阿娇表示自己的敬意:“皇上要是知道娘娘的心思,一定会十分感动的。”
“唉!宫闱深深,能有几人像夫人与先生这样如此心心相依,深情至爱呢?”想着自己现今孤影独守,冷落凄清,阿娇那无尽的伤感又从心头跃上眉头。一语未了,泪水就落在了爵中。
司马相如道:“娘娘经此变故时,臣正在西南,回来才知道此事。”
阿娇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也怪本宫,不过现在就是后悔也晚了。”
“事已如此,娘娘也不必过于伤感,还是玉体要紧。”卓文君劝道。
阿娇沉默不语,眼睛直看着司马相如,一个念头忽然爬上心头,遂举起酒爵敬道:“请先生饮了此爵,本宫还有一个不敬之请。”
司马相如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本宫现在就是有万般悔恨,怎奈与未央宫咫尺天涯,心意难达天庭。本宫有意请先生作一篇赋,以道对皇上的思念之情。皇上若是听了……”
“娘娘的用心臣明白了,臣这就为娘娘写来。”司马相如趁着微醉,慷慨地答应了。而在一旁的卓文君心中却急了,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乘着醉意抚琴高歌,赢得了自己的芳心。可现在是什么情形呢?是皇上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他这样借酒恣意,信马由缰,惹出乱子如何得了?
可是,当着阿娇的面,卓文君又不便明说,只是暗地拉了拉司马相如的手道:“夫君今日醉了,哪里能写出什么好文章?待明日酒醒之后,再为娘娘写就不迟。”
司马相如却甩开卓文君的手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何曾醉了?我不过是将娘娘的心意说给皇上听而已。”
“夫君!皇上命夫君看望娘娘,可没有让夫君写文章啊!”卓文君有些急了,不顾阿娇在一旁就说道。
“皇上?皇上与我是何种关系?前几日我们还杯酒为赋,雪中唱和呢!”司马相如说着,就铺开了洁白的绢帛,洋洋洒洒地写开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漫愚兮,怀真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赴闰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
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糠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毒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媚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征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一篇赋罢,司马相如将笔扔在案上,独坐一旁。他黯然神伤,默而不语,被字里行间的悲郁浸渍得神情恍惚了。阿娇忙为司马相如调了醒酒汤,过了小半日,司马相如才逐渐苏醒,仰天长叹:“悲乎哉,人生命途之多舛也……”
阿娇捧起墨迹淋漓的赋文,细细读来,一读一垂泪,再读而涕血,整个的心都被赋的文字揉碎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皇上啊!你可知道臣妾的惆怅。一夜夜地临月长叹,向月自语。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望。
冰轮清辉,有谁能读懂阿娇彻心的疼痛呢?是司马相如的文字撕开了她几近麻木的伤口……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皇上啊!臣妾的泪水在消瘦的脸上纵横交织。臣妾的呼吸中都含着蹙郁。但臣妾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皇上啊!咫尺天涯,臣妾只有在梦中与皇上相偎,为此而常常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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