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筷子点了点案几,轻轻地喊道:“大人!”
“大人!”
公孙弘猛地醒悟过来,尴尬道:“公主是在叫微臣么?”
“呵呵呵……”长公主看着公孙弘的表情,掩着嘴笑。
公孙弘摸了摸胡须,迷惑不解地问道:“老夫脸上有什么污渍么,何以让公主见笑?”
“呵呵呵……”张汤不知长公主笑的原因,也跟着讪讪地笑着。
长公主止住笑声,娇喘吁吁地道:“两位……两位大人脸上落了桃花了,好艳丽啊!”
两位大臣脸上就挂不住了,只好尴尬地笑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长公主终于收住笑声,向他们两人问道:“这舞怎么样?”
两人赶忙回答:“好极了,真是美不胜收。”
“那这些姑娘们呢?”
“这……”公孙弘沉吟片刻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样说来,还是人比舞好了?”
“哪里!哪里!微臣不过是随着公主的意思,说说感觉罢了。”
“两位大人如果中意,随便挑选一个,本宫明日就送到府上去。”
公孙弘连忙推辞道:“公主取笑了,老臣偌大年纪,哪还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那张大人呢?”
“公主若有需要小臣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至于美人就免了吧!”其实,张汤的心里确实痒痒的,只是这样的艳事怎么好暴露在丞相和长公主面前呢!
“好!难得两位大人如此痛快!本宫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两位帮忙。”长公主说完,就拍了三下巴掌,只见翡翠带着三位公子和乳娘进来了。
公孙弘一见这情景,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暗暗与张汤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不动声色地喝着酒。
果然,长公主将儿子一一介绍给两位大人后说道:“大将军不在府上,本宫本意是想请犬子代父亲敬酒,无奈他们年纪尚小,只好由翡翠以他们的名义为大人斟酒了。”
公孙弘不得不承认这个皇家女人的绝顶聪明,她在实现自己目的的时候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他心里早已决定,与其曲曲折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为自己今后在朝中周旋留下进退的空间。
只听公孙弘一声惊叹,将张汤的眼神吸引过来:“张大人!你看到没有,有道是将门出虎子。看看三位公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目光炯炯,公主这是为我朝生了三位大将军啊!”
张汤频频点头道:“丞相慧眼,下官斗胆说一句,丞相何不奏明皇上,为公子们讨个爵位呢?”
长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欲露还掩:“真要如此么?他们都还是孩子呀!”
“孩子怎么了?有道是三岁看老,依老臣看来,三位公子将来必成大汉的栋梁。老臣明日就奏请皇上,封三位公子为列侯。”公孙弘很自信地说道。
话说到这里,双方的意思都在这歌舞酒香中达成了默契。长公主不等张汤说话,就趁热打铁地将宴会推向了第三个高潮。她纤细玉润的双手又轻轻拍打出清脆的节奏,府役们进来了,他们抬着两个箱子。
“公主这是……”
长公主并不答话,对府役道:“打开!”
“哦!是金子……这个!公主如此,令微臣……”面对眼花缭乱的金子,在朝堂上因素食布衣而被汲黯批评的公孙弘,一脸的不自在。
张汤见状,忙在一旁道:“公主盛意,却之不恭,恩师还是……”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却见府令慌慌张张地进来通报道:“黄门总管包公公来了。”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道:“大将军在前线,他来干什么?”
她让府役们将金子收起来,笑盈盈地对公孙弘说道:“改日本宫差人专程送到府上。”
客厅刚刚收拾好,包桑就进来了,他隔着老远就喊道:“哎呀!丞相大人,皇上命咱家宣大人进宫,大人倒躲到这里来了。”
公孙弘忙道:“皇上宣召老臣,不知有何要事?”
“皇上口谕,请丞相直接前往涉安侯府,于单病危,皇上已先行看望去了。”
包桑说着话,就转身朝府外走去。公孙弘不敢怠慢,暗暗向张汤使了个眼色,径直上车跟着包桑直奔涉安侯府。
刘彻的车驾已经到了。两人见了皇上,公孙弘就要请罪,就被刘彻冷眼制止了。
这时候,淳于意从内室出来,刘彻上前问道:“怎么样?……”
淳于意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陛下,涉安侯病入膏肓,恐怕……”
“但说无妨!”
“恐怕过不了今日。”
这时候,吐突狐涂从内室出来禀奏道:“侯爷有话要对皇上说。”
公孙弘忙道:“皇上龙体,岂可近得病人,请允准微臣入内。”
刘彻摆了摆手道:“于单是按隆虑阏氏的旨意降汉的,朕视他如同亲外甥,岂能在他弥留之际,避而不见?”
于单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坐在面前的刘彻,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而眼角却淌下两行泪水。
“皇上!”
刘彻拉起于单的手,轻声问道:“爱卿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于单喘了口气道:“臣在匈奴时,多蒙阏氏关照,关键时刻得阏氏指点,臣得以降汉。臣本当报效社稷,殊料天不容臣,每思及此,臣愧不堪言。”
一个行将远去之人,尚思报效朝廷,这让刘彻为之动容,忙劝道:“爱卿何出此言?爱卿降汉,就是大汉功臣。”
“臣将不久于人世,因此臣有一言启奏皇上,不知可否?”
“爱卿有话尽管说。”
于单看了看身边的丫鬟,丫鬟忙端水准备过来,却被刘彻接了过去。
水顺着刘彻手中的勺子,缓缓流进于单的口中,他火烧般的心肺顿时清爽了许多,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精神也振作了。他的脸颊泛起两团红晕,竟然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淳于意知道这是久病之人的回光返照,忙提醒道:“侯爷有话就快对皇上说。”
“皇上!”于单紧紧抓着刘彻的手道,“伊稚斜倒行逆施,残害阏氏,罪不容赦。然臣不忍看生灵涂炭,请皇上开恩于匈奴百姓……”
于单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地弱了,那双满含期待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他疲倦地躺在榻上,眼睛仍然睁着,似乎还在等着刘彻的回答,似乎在望着千里之外的草原。吐突狐涂上前轻轻地顺着额头抚摸,于单才闭上了眼睛。
“难得他对大汉一片忠诚,对匈奴百姓一片情意。”
刘彻亲自为于单喂水,这是公孙弘没有想到的。他一时还不清楚,皇上为何如此看重一位流亡的匈奴太子。他急忙上前请示:“侯爷的丧事如何办理,还请皇上明示。”
刘彻从榻前站了起来,对公孙弘道:“依照匈奴单于之礼厚葬!待朕驱除伊稚斜后,就送他回归故里,与军臣单于葬在一处。对了!让刘怀前来为涉安侯送行,毕竟他们是兄弟。”
第二十五章 大将军负重出京
朝会结束以后,董仲舒并没有马上离开未央宫。
尽管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岁首的气候已寒意潇潇,可董仲舒跪在宣室殿前等待皇上时,却已是汗水涔涔。
他心里乱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期盼了多年,却会盼来这么一个结果。
终于,刘彻朝宣室殿走来了。
隔着老远,刘彻就发现了他,忙道:“哎呀!如此寒冷,爱卿偌大年纪,如何受得了?有事快随朕到殿里去说吧。”
董仲舒一进宣室殿又跪倒了:“请皇上饶了老臣吧!”
“这是为什么?”刘彻一脸的疑惑。
董仲舒双唇嗫嚅,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上表达此时的心境。
前几天,他接到皇上要召见的消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
自议论辽东高庙灾异而险些丢了性命,他就一直赋闲在家,靠书籍消磨时光。而这个时候,皇上的一道口谕让他又感激涕零。
皇上没有忘记他,终于在十一年后,用恩泽滋润了他干裂的心。
他让夫人从衣柜里翻出当年的朝服,一直深情地摩挲着,嘴里反复念叨的就只有一句话——皇上圣明啊!刚刚寅时三刻,他就起了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想着,面对皇上时,他该说些什么。
可是皇上并没有留他在京城的意思,而是把他任命为胶西王相。
他已经辅佐过一个素骄好勇的江都王,那些年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又要去伺候一个杀人如草芥的胶西王,这与在刀刃上过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他宁愿继续赋闲,也不愿再以衰老之躯外放他乡了。所以他此刻恳请刘彻撤回成命。
“唉!丞相之所以提议爱卿任胶西王相,也是考虑到你治理江都的政绩嘛!”
“臣感激皇上的厚爱,然臣已年届五旬,体弱多病,再也没有当年赴江都时的锐气了,臣……”
“哦?这一点朕倒是疏忽了。依爱卿之学,做个太常最为合适,可眼下太常一职已经有人,恐怕……”
董仲舒明白皇上的意思,太常寺人满固然不假,可皇上最担心的恐怕还是自己执着天人感应之说,会拿了灾象变异来约束他的行为。因此在宣室殿前等候皇上的时刻,他早已想好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茂陵。
十五年了,迁到茂陵的人口已达到十数万户。当初那个小小的茂乡因为一座皇陵而成长为一座繁华的大城。朝臣们也对移居到皇陵脚下,沐浴皇家恩泽而趋之若鹜,皇上也很自然地把迁居茂陵视作是对朝廷的忠贞。
“臣以衰朽之身而无以报皇上瀚海之恩,每思及此,愧不堪言。臣恳请皇上允准臣移居茂陵,潜心著述,以彰圣德。”
“爱卿快快平身,有话站起来说!”
董仲舒头抵着大殿的地砖道:“只有皇上理解了臣的苦衷,臣才敢起来。”
“好!朕就允了爱卿的奏请。这样也好,朕到茂陵时也可以与爱卿一起谈论学问。”
皇上的开恩让董仲舒满怀感激,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说道:“谢皇上隆恩。”
董仲舒出殿去了,从此也彻底断了仕途之念。走下殿前的阶陛,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冬日的太阳把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有些瘦小和佝偻。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
刘彻望着董仲舒离去的背影,思绪好久都没有转回来。而此时,包桑又进来奏道:“皇上,大将军求见。”
这真是奇了,有话不在朝堂上说,偏偏都寻到这宣室殿来。刘彻坐到御案后面,挥了挥手,示意让他进来。
卫青一进殿就“扑通”跪倒在大殿中央,简直与董仲舒如出一辙。
“请皇上饶恕臣的罪过吧?”
“爱卿这是为何?仗打胜了,朕也封赏了,你却道有罪,此举朕实在不解?”
“因为皇上的封赏,让臣惴惴不安。”
“这是何意?”
“赖陛下神威,汉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今皇上独赏微臣,岂不让将军们失望?”
“哦!是这事啊!爱卿所言有理。”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来到大殿中央,“可朕也没有忘记诸位校尉的功劳啊!朕已封公孙敖为合骑侯、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韩说为龙洛侯,李朔为涉轵侯,赵不虞为随成侯。而李沮、李息、豆如意皆为关内侯。如此,爱卿放心了吧?”
“谢皇上隆恩,不过臣还有不敬之言要奏明皇上。臣的三位犬子,尚在襁褓之中,无寸功于朝廷,皇上现在为他们封侯,令臣心中十分不安,故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撤去他们三个封侯之赏。”
刘彻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就不必了。皇姐有这个意思,丞相和廷尉也极力推荐。再说以爱卿的功劳,不要说三个爵位,就是再多几个,恐怕也比不上你一次对匈奴的大胜吧?”
“驱除匈奴,皆将校同心,士卒用命之果,与犬子毫无关系。倘若犬子可以封侯,那将军们的儿女该如何呢?请皇上明察!”卫青十分执拗。
“爱卿虚怀若谷,谦谦恭谨,朕很理解。但朕先已改变了对董仲舒的任命,现在又要收回封赏,这让朝臣们怎样看朕呢?朕乃一国之君,岂能视诏命为儿戏?”
“这……臣,只是臣的心……”
“朕明白爱卿的意思,你是怕朝臣议论。只要你多打胜仗,多杀匈奴,议论自然就会平息的,你就不必忧虑太多了。朕还要批阅奏章,你就先下去吧!”
“皇上!”
卫青还要说话,刘彻却已埋头看奏章了。
“如此,臣告退了……”
从宣室殿到司马门的这段路,卫青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但是今天,他觉得这路有点漫长。
儿子们的爵位就像三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一想来就有一种负债的沉重。
走进府门,他看到的是长公主热辣辣的眼光。
在过去几年中,每当他一身戎装,跨上战马,离开京都之时,这眼神就会追着他走过横桥,时时伴随在他的梦里,让他总觉得欠她的太多。可这回,这双眼睛包含着太多的东西,让他有些迷茫和忧虑。
长公主并没有察觉到卫青的情绪变化,依旧沉浸在儿子封侯的欣喜中。午膳时,长公主特别还煮了酒,她要为儿子们庆贺。
“三子荣膺封赏,皆夫君战功卓著,请夫君满饮此爵。”
卫青举爵应和,只觉得这酒爵十分沉重,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许多的愁绪都停在嘴边了:“他们都还是孩子,无寸功于朝廷,却要封侯,朝野会怎么看呢?”
长公主很吃惊,这口气怎么与皇后如出一辙呢?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悦道:“他们是没有功劳,可他们的父亲有功劳啊!朝野怎么看?谁让他们没有本事为皇上收回河南那一大片土地呢?”
“话不能如此。我上马征战,为的是朝廷百姓,并非图儿女加官晋爵。”
长公主脸上的温暖骤然退去,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话也变得尖酸刻薄了:“本宫可不愿让后辈记着,他们有一个当过骑奴的父亲。”
这话就深深地刺伤了卫青,他顿时觉得这入口的饭没了滋味。他也没跟长公主说话,就径直进书房去了。
“儿子的债由父亲还。”那一夜,卫青在后园的亭子里独坐到深夜,心里这样想着。
元朔六年,他的整个生活似乎只有两个字:打仗。
刚刚进入二月,皇上诏令,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南窌侯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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