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嗝,她一下子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闭紧了嘴巴,梁平安善意地对她笑笑。五五抿了抿嘴,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咱们领队有绝活,晕车的赶紧过来!”
梁平安愣了愣,连忙站起来,竭力让自己克服胆怯,主动走到前边:“谁不舒服?”
到达时间比预计晚了两个点,不知道是因为路程不好走,还是余青一开始就少说了时间,一行人下车的时候都没了人样,最严重的有个晕车的学生吐得已经脱了水,脸色蜡黄,被别人扶着下了车。
梁平安在车上露了一手,现在倒真像个领队了。
余青忙得焦头烂额,正跟学校的联系人交涉,这边身体不舒服的就都过来把梁平安给围上了,十几个人在原地整顿了半天,才重振旗鼓,跟着负责人去住处了。
住处也不是专门给他们盖的,就在“学校”的边上,学校是三间简陋的砖房,住处紧挨着它,只有一间更加简陋的土坯房。
先进去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似乎被里边的寒酸给吓着了。
梁平安总算看到了曙光,他不在乎房子是否漏风,房顶是否倾斜,睡觉的地方够不够大,他现在只想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休息一下。
十一个人里有五个女生,出于女士优先的原则,她们先被安排了有限的床铺,剩下的男生尽量挤在一边,可地方仍是不够。
余青无奈地站在屋子中间:“前几年都没超过十个人。”
梁平安看他为难,想了想就说:“没事,我打地铺吧。”说着就从包里翻出一条毯子,甘肃地区早晚温差大,这是特意带上御寒的,他把它铺在地上,用背包当枕头,就打算睡觉了。
“五五”坐在床边,吃惊地看着他:“这怎么行?”
梁平安一闭上眼睛就不想睁开了,他微微摇了摇头:“没事。”他闭着眼睛,想起高中时候的事。那时他大姐二姐已经离开家了,几年时间都杳无音信,李凤英查出了肾衰竭,他父亲的关节炎也突然恶化,那年他已经高三,到了农忙时家里没人干活他就背着书请了半个月的假,晚上就睡在地里,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继续干,掌心的血泡磨得受不了了,就坐到堆在一边的高高的秸秆上,翻出卷子和习题册,支着手指,尽力避免手掌与笔杆碰上。山村里的星星连成一片,能看到银河横跨头顶,他闭着眼睛,想象着考出山村,走向大城市,想象着高楼大厦,想象着尚无法想象得出的美好生活。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愿望变成一颗星子,从他的眼前悄悄漂浮起来,升上了无垠的深蓝深蓝的天空。
次日,休息了一天的大学生们终于又打起了精神,他们早上一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上百个孩子挤满了三件狭小的砖房,还有一些没了座位就站在外边的土院子里,正安静地等待着。
余青是唯一一个有经验的,他起了大早,已经和这所小学里的任课老师煮了大锅的粥搬到桌上。现在不过六点,上课的时间是七点,这些年轻人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余青是知道的,不过他没告诉他们。
没有人再抱怨肮脏的好像从来没洗过的被子,也不会再有人半夜嘟囔着太挤了睡不着,所有人都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把碗里的粥喝光。
余青和梁平安已经把十一个人分了组,这些学生都是附近村子的,每年一有支教的大学生来,他们就会一起迁到这里来听课,因为这几间砖房,是这整个区里最好,最宽敞的地方了。
这些孩子多数在十岁左右,少数五六岁的是被父母送来凑热闹的,余青和平时的代课老师交流过他们的进度,他们的课程都在小学四五年级,让这些大学生们交小学的课程是小菜一碟,可除此之外,他们更重要的职责却是给这些孩子一个梦。一上午时间很快过去,梁平安在煤炭涂出来的墙面上讲了一个多点的数学,他非常投入,甚至没感觉到紧张。到了下午,余青按照计划开始分组进行拓展训练,十一个人,每个人差不多分到十个小孩。
梁平安手里有一厚本的日程规划表,是他们来之前就做好的,他照着上边的内容进行,第一个内容就是自我介绍。十个孩子里有两个很爱说话,高举着手要第一个发言。他们的年龄不到十岁,皮肤却没有一丁点城里孩子的白嫩,他们的脸颊被风沙和干燥染上粗糙的红,指缝里有洗不干净的黑色污垢,常年缺水造成了当地人与灰尘共同生活的状态,物质的匮乏却让这些孩子的眼里漾着水一样的纯净,一方,尚未被眼花缭乱的世界打扰。
梁平安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从他的心里滋生出来,他端正态度,认真地聆听着眼前这个小男孩的自述:“……我家最值钱的是一头羊,它可争气了,总能挤出奶来!”
梁平安鼓励了这个家里有一头羊的小男孩,抬眼寻找最后一个应该发言的人。就在这群孩子的最边缘,站着一个沉默的男孩,说他是男孩似乎又不准确,他的年龄是这些孩子里面最大的,已经开始抽条的骨头让手脖脚脖都从衣裳里露出一截来,他很瘦,额前有几缕脏得发灰的头发缠在一起。即便在一群同样难以称得上“整洁”的孩子里,他也显得异常落魄。
梁平安犹豫了一下,低头对照名册。这个男孩的姓很生僻,仉发音同“掌”,这似乎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姓。他尽力放缓语气:“你今年多大了?”
男孩低声回答:“十三。”
这个年龄确实不小了,他不应该出现在小学三,四年纪的课堂上。梁平安又确认了一下名册,问他:“你叫仉图?”
这回,仉图连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
梁平安竭力克服正阻碍着他思索的内向,继续问:“今年该上初中了?”
仉图突然抬起头,盯着他,蒙了灰似的瞳仁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无力的痛苦。出现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绝不相称的神情让梁平安愣住了,仉图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不大会儿,梁平安再找他,正好看到他用细瘦的腿和与泥土一个颜色的鞋子飞快地向外边跑了。
到了晚上放学,梁平安才找着机会和余青说话:“你知道仉图么?”
余青啊了一声,点点头,皱着眉头说:“我知道他,这个孩子……”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梁平安不错眼珠地等着他往下说。
余青抿了抿嘴巴:“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来支教,和你一样,我也注意到了仉图。这里的老师跟我说了他的情况。他父母很早就没了,前两年来了个支教老师,待了一年半,和仉图特别亲近,那个老师说,仉图就把他当做亲哥一样,但是后来……那个支教老师走了,回城里工作了,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梁平安心里有点难受,这里环境非常艰苦,能待一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对于不能离开的这些孩子们来说,在抓住梦之后又生生被人抽走的感觉……
余青叹了口气:“这孩子今年能上初中的,但是没钱,就算申请特困,吃穿都是问题,在这里,好歹还有熟人照应着。”
梁平安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却浮现出当年考上大学的自己。家里真是没钱了,四五千的学费,上哪找呢?他记得当时他父亲带着他,千辛万苦打听到了他大姐二姐的住处,见了面,噗通一脚就让他给她们跪下了,梁平安被他父亲按着脑袋磕头,他的眼镜被甩在了地上,嗡嗡作响的耳边是他父亲哽咽的恳求:“他是你们的弟弟,亲弟弟!我求求你们了,让他念书吧……”他的双手包括牙齿都无法控制地发着抖,红着眼睛,竭力不让哽咽冲出喉咙。
“平安?”
他从回忆中惊醒,再想到仉图,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能去求谁呢?他当年有没有同样地恳求过那个支教老师不要走?
梁平安无从而知。
第二天梁平安再见到仉图时,立刻叫住了他,旋即悄悄松了口气,他唯恐昨天的事让仉图再也不肯出现。他依旧沉默,穿着短小且破旧的衣服,被风沙吹得脏乱的头发贴在耳朵上,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灰蒙蒙的。
梁平安叫住他,却又犹豫了,他没有和人促膝长谈的经验,只好用最直白最直接的话说着:“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明白,但是你还小,还有机会……”
沉默的男孩突然抬起头,锥子般的视线从麻木的面具下破冰而出,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明白什么!”
梁平安觉得心里有一口气冲出来,他重复道:“我明白。”
仉图仰着脑袋,胸脯快速地起伏着,他的眼睑突然像被刺痛一般闭合了一下,接着,猛地转身向外跑去,似乎后边有个猛兽在追他,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远远逃开。
梁平安下意识地想拽住他,却被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一把甩开了。
这里的小小骚动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梁平安只好缩回手,他看了看旁边的学生们,问道:“你们谁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一晚的天气不太好,风沙很大,呼呼地吹打着木门,陈旧的木头吱吱嘎嘎地□着,余青出去看了看,回屋来跟大家说:“去年这时候就碰上了这种鬼天气,今晚说不好要有沙尘暴,但愿明早能停,否则就要耽误课了。”他环顾一圈,发现算上他自己,只有十个人,他疑惑地问:“梁平安去哪了?”
五五突然脸色一白:“他去找一个学生了,领队,会出事么?”
30三十
村子里的路很好找,笔直一条土道,风虽然大,可走个小半个点也就到了。
梁平安敲敲门,没人回应,一阵大风刮来,一下子把半扇木门推开,梁平安探头看了看,没人。他犹豫了片刻,走到隔壁去,这家男主人是个面目棱角突出的人,他点点头,用混杂着方言味儿的普通话说:“仉图啊?我看到他今天下午往那边跑了,对,就在那,他父母的坟就在那里。你来我家坐坐,等他吧?”
梁平安连忙摆手道:“不了,谢谢。”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的黑暗,用手指了指:“你是说那个方向么?”
男主人点点头,肯定地道:“是的,不远,二里地。”
一千米,相当于两圈操场,梁平安这一学期每天早晨都要跑四五圈,一段时间下来,体质确实增强不少,现在他顶着风走,也累不到哪去。风沙让可视距离大幅度缩短,也让梁平安的步伐缓慢,过了好半天,他终于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就在十几米开外,梁平安连忙快走几步,就看到仉图靠在一棵被大风吹弯了腰的小树旁边,再定睛一看,小树的另一边鼓着两个坟包。
是什么促使着向来被动的,凡事习惯避让的梁平安,这样穷追不舍地追着一个孩子呢?
有很多原因,但结果只有一个。他迎着风大声喊出来:“仉图!”
对方显然很惊讶,等看清了他,才愤怒地大叫起来,起先几句是他听不懂的方言,很快又换成了普通话:“你跟来干什么!”
梁平安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帮助这个孤儿,但是风沙太大,这里显然不是谈话的好地点,他用手掌挡住眼睛,不让风沙迷眼,喊道:“我们回去!”
仉图本来是想动的,听了这话却像猛地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不用你管我!”
风沙越来越大,打在人□的皮肤上,就像扔了一把烧热的铁砂,可两个人的心思都没放在这上边。
梁平安从未如此坚定过,他靠过去,抓住仉图的胳膊:“我们走吧,风太大了!”
仉图不管不顾地甩开他,一边喊着:“虚伪!你不要管我!”
梁平安刚想说话,耳边突然响起“咔嚓”一声巨响,刚刚仉图靠着的那棵小树竟然被硬生生吹断了一根树杈,树杈掉在地上,足足有成年人胳膊那么粗。
天色虽然昏暗,梁平安依然能看到仉图霎时惨白的脸。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危险,着急地拉着仉图:“我们快点回去!”
仉图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眯起眼睛用手遮着看向远方,紧张地喊了一声:“沙尘暴!”
梁平安没见过沙尘暴,不知道沙尘暴的威力,可仉图知道……他的父母便是死于一次沙尘暴。在多数人心中,沙尘暴只是一次自然现象,和刮大风差不多,又不是泥石流,有什么可怕的?却不知道一场沙尘暴的瞬间风力可以达到9级以上,最大风速能达到20几米每秒,在这样的风沙里,窒息,碰撞都可能导致一场悲剧。
仉图弓着身子,几乎匍匐在地面上,这回换他拉住梁平安大吼:“趴下!”
这时候周围已经全黑了下来,耳边呜呜的风声像在哭号,梁平安捂住口鼻,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只要站起来就会立刻失去平衡。
他们无疑陷入了危机中。
就在这时,夹在呼呼作响的狂风里,梁平安突然听到仉图惊恐的叫声。他连忙护住眼睛抬头,就看见一根粗壮的树杈跌跌撞撞地被卷了起来,迎着他们撞了过来。
没时间犹豫或者做什么思考,梁平安侧过身,伸手把仉图揽进怀里,温热的人体与冷硬的树干同时撞到他的身上。他的眼前唰地黑了一片,比沙尘暴笼罩的天空黑得还彻底,疼痛之中他只知道紧紧抱住胸前的少年,昏天暗地中,风沙依旧猛烈地肆虐。
顾凛之从手术室里出来,他并没有动手,只是在一边旁观,三个小时站下来,却好像也经历了一场辛苦的大战,他感到疲惫,却还是要把手术的过程和值得记录的东西写下来。休息时,他拿出手机,准备联系梁平安。
没打通,娇柔的女声提醒着对方已关机。
顾凛之皱了皱眉,这个时间是他们两个定好的时间,梁平安心很细,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马虎。他又拨打了两次,还是关机,顾凛之无可奈何,只好先去吃了晚饭。
等他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这次,还是没通。
顾凛之立刻就发觉了什么。两个小时足够把梁平安那个古董似的小手机充满电了,何况他那种国产平板手机,一块电池的待机时间就有差不多一周,不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出现关机的情况……除非是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找出韩启威的号码拨过去,电话接的很快,韩启威的大嗓门敞亮地传来过来:“喂?”
顾凛之问道:“你能联系上梁平安的同学么?他手机打不通。”
韩启威想也没想就说:“他不是去支教了么?跟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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