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站着那个终于舒心畅意把她带走的老兵。韩锷心里一阵迷朦,隐隐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怪。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他本以为……本以为他的生命会因昨夜而改变。怎么,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要这么的去?他想开口问她些什么,却张张嘴也不知从何问起。他隐隐记得睡梦中夭夭起身时的一声轻叹:“真好,为什么好的却不见得是长久呢?”他当时情酣意浓,迷朦道:“为什么不长久?我要它长久,它就长久的。”他不知夭夭怎么答的,好象耳中隐约记得她说道:“你真是一个小傻子。”
他怔怔地盯着那船上的女孩儿,船尾的水被她的双足划破,滑顺顺地从她足边掠去。她低着头,似乎什么也没想,唇角一边却似乎含着一丝笑,另一边却微瘪着,象前路茫茫、所有因果都已命定的苦涩。
这一生,这滑顺如水的年纪与滑顺如水的肌肤到底能禁得住多久呢?陇中风俗如此,生生息息,婚婚配配,人世中又有几人真能顺意?顺意后又有几人真能相爱?
韩锷开声正要叫,却见那夭夭抬起头来,以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不许他叫出声去。
韩锷一怔,却听岸边忽有一个小伙苦声在唱:
天上的黑云们结疙(呀)瘩/地上的庄稼(哈)遭雨打/绳捆
(嘛)索绑的背扎了下/我俩人犯下的是啥法?
那声音甚为苦情,甚为专执,船尾的夭夭猛地抬了下头,跟着眼看着韩锷,口里忽纵声高唱起来:
清水么打得(嘛)磨轮子里转/磨口里淌的是细面/宁叫(嘛)
皇上们的江山们乱/决不叫我们俩儿的路儿断……
她嗓音极为高亢,杂得有破声,有动于心,唱来别有情慨。岸上众人愣了愣,猛地叫起了好来。那夭夭却并不在意那好,一双眼死死地盯住韩锷,口里唱得决然撒裂,似乎把整个命都豁上去了,人却随着那船儿越去越远,也全然无意折返……
时光荏苒,夏绿也慢慢涨满了天水城墙边上的几颗枣树。这日小计被韩锷逼着正午苦修才罢,已是日头偏西的时候了。这小猴儿跟在韩锷身边,有如上了笼头的野驴子,从小都没被逼出来过的勤奋这时可多少被逼出来点儿了。日日清晨练剑,上午还要读些书,正午时分也不得歇着,被韩锷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古训逼迫,要趁着日头好好练习身法腰眼,晚上更要加工课。这些日子下来,人整个都晒黑了,但精神却极健旺,全去了他洛阳城中整日无所事事的小痞子习性。
但他精神头儿即旺,给韩锷惹出来的麻烦也更多。他生性又是爱热闹的,把天水城中上上下下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倒认识了好有小半城。他又极爱打抱不平,因习练了点儿东西,更是手痒,哪熬得住?加上情知身后有个“天下第一”的大高手在,什么麻烦他不敢惹?什么祸他不敢闯?天水是个小城,当然也就由得他“快意恩仇”,回来还得意洋洋地跟韩锷吹嘘。
他这两日听说羌戎数度入塞,侵扰日盛,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每每合小伙伴说起,一个个都气得咬牙,恨不得立马提刀带枪地杀上边庭去。只恨天水离边境尚远,羌戎一时打到这儿来,要不就给了他扬名立万的机会了。正盘算着怎么窜掇锷哥,如此好马,要去边庭沙场一纵驰骋才是。
这时他工夫做完,一缩脖子,就待开溜。韩锷因他这两天得罪了城里的衙役捕快,那些人正恨得他牙痒痒的呢,不想他再出去惹事儿,看得很紧,余小计早快闷出病来了。在家里,韩锷又不太理他。韩锷在麦积山上石窟中发现了一个古洞后便常驱马去看,回来勤加考究,似跟他的修为相关。余小计原是只要有锷哥说笑,就是天底下第一大畅快事,什么都可丢下的。但见韩锷在做正经事,也不敢搔扰,加之估量锷哥这个人心实,多半还记挂着他那个夭夭不能开解,也不敢跟他多话。所以日日闷得难受。
这时见韩锷正在一边研究剑谱,他心头一喜,就向门外溜去。没想他刚刚高兴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院门时,韩锷却抬眼叫了一声:“小计。”
余小计心里一片沮丧,闷闷地站住,心里正在打点腹稿:柴劈了,水挑了,菜有王家阿婆代烧,工夫做足了,一定要十分地堵住韩锷的嘴才好。却见韩锷半晌没做声,一抬头,却见锷哥正对着斜阳眯着眼盯着自己,眼里的神情笑笑的。
小计又被他看了一会儿,看得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蹭到韩锷身前:“锷哥,你笑什么?”
斜阳正西,照在他的唇上,一丝丝葺毛金耸耸的。韩锷笑着在他唇上兜了一下,“我在看,小计原来也长出点胡子来了,以后可不是小童了,可正打经的是个小儿郎了。”
小计脸微一红,心下却得意,笑嘻嘻道:“嗯,那是,再等明年麦积山花儿会,我也可以找一间柴棚独住了,压得那柴在身子底下咯崩崩直响,吓得别人还以为棚中不是失火就是闹鬼了呢。”
话没说完,他已抱头一窜,直向院门外窜去。韩锷跟他处久了,已被这小痞子调弄惯了,倒不似原来一遭到他调笑就羞窘得再也开不得口,紫涨住脸皮。眼见他就要窜出院门,倒并不拦阻,反回头低声冲那斑骓一叹道:“唉,马儿啊马儿,小计有事。看来这出去打猎的玩艺儿他不希罕,只有咱们俩儿去了。”
小计在院外早听到,兴冲冲一跃就已蹦了回来,大叫道:“打什么?打猎!是打鸟儿吗?锷哥,你可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这么好玩的事,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可不兴这么欺负的。”
这“没爹没娘”几个字在他口中早已成了口头禅,韩锷是再不为这个上当动心了。却见小计嘻皮笑脸地上前解了那马儿,进屋去拿韩锷的弓剑,殷勤勤地一切准备好,自己跨到小黑驴上笑道:“想甩下我可没那么容易!”
韩锷一笑,两人一鞭牲口,已忽喇喇地向着城外西郊跑去。
城西郊有好大一片草场,孟夏之后,草长莺飞,那草已快漫得过马儿的小腿了。这片草场开地极大,小计一奔到这儿,只觉心胸一阔。他满心欢喜忍奈不住,开口就长叫起来。叫得那已骑熟的驴子也撒了欢,蹦蹦跳跳地往前戏跑,把小计在上面颠得大是得趣。却见韩锷自身背后取了弓,随手在箭囊里掏出一把箭,仰面向天,一箭就射了出去。
小计眯着眼向上看着,只见阳光晃晃,天上并没有飞鸟呀……他回头疑惑地向韩锷望去,却见他已抽出第二只箭,搭在弓上,嗖地一声又向上射去。那第二只箭比第一只去势远快。只听空中“夺”地一声,却是第二只箭已直射到第一只箭身上,两箭同时坠落。小计大叫了声好,驱驴赶上捡起,回头捧与韩锷。韩锷笑着在马上接过,含笑道:“看来准头还没见老。”
他又弯弓张弦,试了两试,这两次却没发箭,试完后调了调弦,一侧头,只见小计正满眼艳羡地看着自己。他一笑,冲小计道:“看看我马鞍后囊内有什么东西。”
小计听此一说,早跃到他马后,伸出一双手就在囊内乱翻出来。囊内本没什么杂物,三下两下就被他翻出了一支小弩,他喜得当场翻了一个跟头,大叫道:“坏锷哥,你都准备好了,为什么早不跟我说?叫我白在旁边眼馋。”
韩锷只笑道:“看看,还喜欢不,试试趁不趁手。”
那小弩却是韩锷取黄杨木炙弯了背,套靠上精钢亲手做的。虽然朴简,为校准头,却也颇花了一点工夫。小计拿在手里不住摩娑,喜得无可不可。又从那革囊内翻出一束袋小羽箭来,更得了意,冲上韩锷马鞍,在他颈上咬了一口,一跃就跃上黑驴,驱之疾走,口里大叫道:“我也有弓了。”
韩锷在后面道:“笨蛋,那不是弓,弓哪有那么小的?还是横开。那是弩。你停一停,我教你怎么使。”
小计正在那里横摆弄竖摆弄都不对劲,却哪里肯听,抖缰飞跑,弄得个鸟惊雀散,却全无所获。好容易才阻了兴头停下牲口来。韩锷与他细细讲解,如何拿弩,如何使力,如何取准……他原聪明,听懂了个三四成,再就奈不住,驱驴向前跑去,大叫道:“我明白了,锷哥,你看我给你打下个鸟来,今晚咱们就有肉吃了。”
天上时有飞鸟掠过,但不是飞得过高,就是飞得过快,小计刚习乍炼,哪里打得它中?但他却兴致丝毫不减,一骑当先,东瞄西射,搅得满草场的莺飞兔跑。韩锷只在后面笑跟着,他并不打鸟,有时见了兔子,他也不射,并不想轻杀那些活物。只偶尔见着有些长得比别的草高出半尺的杂草,取了准头,于快马疾奔之际,一箭射去。他虽不以射术见长,但眼明手快,往往命中。难得小计这时没空厮缠他,倒给他个好机会熟悉下手里弓箭。
那余小计已远远跑进前面一带有树林之地,却见林子里扑哧哧一飞,却飞起好文锦辉煌的一只野稚来。小计看得欢喜,一拉那弩,放弦一射,他本没指望射中,还待再射,却听得一声哀鸣,那野雉已在空中落了下来。小计大叫一声:“我打中了,我打中了。”驱驴就奔到那林内去拣。口里还大叫道:“锷哥,咱们晚上请王婆婆烧野鸡吃。”
第六章 深院焚香夜弄琴
韩锷勒马在林外不远处等着,他情知小计头一次打到东西的高兴劲,当然也不忍心拂那孩子的兴头,就停在那儿等着他蹦出来表功。没想等了一时,只听林内小计忽然开口和谁吵了起来,似在犯口。韩锷一奇,驱马入林。等走近了,却见林中地上,小计正守在一只野雉边上,手里晃着他刚拨下的那只小羽箭,大吵大叫道:“是我打中的,根本就是我射中的!”
他身前不远,却有个老者骑着匹过瘦的黄骠马,淡淡地看着小计:“我没说你没射中,我只是说你射中时已是一只死鸟。”
韩锷冲那老人望去,却见他戴了一顶黄帽,身材枯朽而又劲健,竟是自己前些日子天天晚上在城墙头上听他吹埙的那个老人。他一愣,冲那老人一抱拳,还没开口说话,却见小计已蹦过来要他出面说理。
那老人已看见韩锷,便洒然一笑:“好了,小家伙,即然你哥哥已被引了来,咱们也别吵了,那鸟儿就算你打中的如何?能不能烧熟时也带上我野老儿一份,让我也沾一沾腥?”
韩锷见他言谈举止大不寻常,手里拿着一把铁背雕弓。那弓甚是沉实,看来分量不清。他一臂上还长了好大一个瘤子,。他注目向小计提来的野鸡上望去,却见那野鸡细细的颈上,竟被一支长箭贯穿而过,心中一赞——好射术!他心中大起敬意,开口道:“原来是老丈。请问……”
那老者笑着一摆手,没等他开口,却见余小计笑嘻嘻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我也知你那一箭是先射中的,你要不跟我吵,我怎么会跟你吵?”说着,笑嘻嘻把那野鸡捧到那老者马前,直接帮他挂在了鞍侧。他本不是不讲理的小孩儿,当着他锷哥的面,尢其要显乖。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要不跟你吵,怎么会引得你哥哥前来。”他含笑看了韩锷一眼,韩锷已知他是有意相会,当即报名道:“小子韩锷,请问老先生……”
那老者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朽弃置已久,困居荒野,名姓倒不必提了。不过是一废……”
——原来他姓费?韩锷正想着。却听那老者道:“……废将军罢了。”
他语气里大有感慨落拓之意。韩锷也不好深问,却忽听那老者大笑道:“边庭势危,烽火渐近,原来重操弧箭,弯弓欲射的并不仅只我老朽一人。这一只鸟儿,怎么说也算我和那小兄弟同时打中的吧。两位如不弃,就到小庄坐一坐吧。咱们一起烹了这只鸟儿,喝上几角黄酒,共谋一醉如何?”
韩锷见他奇人奇行,风慨洒脱,也已兴动。他看了一眼小计,余小计早巴不得的一声,上了驴儿,叫道:“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东西老嫌太咸,生怕人多吃了折福似的,我这回可要吃一回清炖的好好尽尽兴。”
自那日后,韩锷与小计却结交到了一个忘年之友。那老者见识极广,谈天说地之余,不只让小计大长见识,就是韩锷也能有所受益。他只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对韩锷似也颇为欣赏。他的射技又远比韩锷为高,似是当年出身戎马。小计便一心跟他学射。那老者也曾动念从家藏武器中拿了一把极好的铁弩送给小计,小计虽是喜爱,也收了下来,却并不用,只把韩锷送给他的那把弩儿玩得日渐精熟。
三人时相往还,遇到雨后天青或傍晚烦闷之时,常常约了一起放马到城西草场游猎,那老者倒不打什么,韩锷杀生之念也少,多半倒是他们两人缓辔而行,韩锷静心听那老者讲些边塞往事,杀伐战局,兵家之道,十之八九,倒多半是谈兵了。小计这些日子习练技击之术已入门了,自己上起心来。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在其中得趣,自然练得也就卖力,在一边不是修练身法就是射弩拉弓,倒也快活。只一次小计遇险时——碰到了一头豹子,那老者反应极快,就在韩锷驱马疾驰,从马背跃起欲空中一剑扑杀那豹子之际,已先一箭破空,射穿了那豹子的咽喉。这一段惊险之事却成了小计心中最乐于回忆的经历。因为太欢喜了,反而埋在心中,不曾跟他城中认识的少年们吹嘘。
余小计这时也正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身量原小,可这时身高拨高得却快。没多久,只这一夏天过下来,他来时穿着的衣服就已嫌小不能再穿了,还是那老者的家仆给他添制的新衣。每每他在河边看见自己胸肌微隆,很有些少年儿郎样子的身段,心里就不由大为得意。可每晚韩锷与他调理内息之时,心情却不由日渐沉重:小计这些天身高增得太快,远出一般少年,反给他一种不祥之感。
这不祥之感还来自于他暗查他体内脉息时所得。他只觉得小计的先天骨龄和他的实际年龄之间不知怎么总是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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