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路上又无聊,才坐上不久,沈芝贺就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后来不知何时她已倒在明恒腿上睡着,如果不是梦了一出噩梦,那将非常完美。
明恒动动腿,估计还是被她压得发麻了:“这些天你都未歇口气,小憩片刻也不错。”
蔡胡安眼尖地看见了沈芝贺怀里抱着的那个冰葫芦,冲着明恒挤了挤眼睛,圈手在唇边假咳了一声也跟着闭目养神,整个人随着马车摇摇晃晃,颇有些看破一切的意味。
到了驿站,蔡胡安最先跳下马车,明恒跟着下去,伸手就要来扶沈芝贺下车。她面上一红,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搭上:“我自己来就好。”
明恒依旧抬手坚持:“这里没有下人,你且将就将就。”
沈芝贺面色更红,低着头下了马车,跟着明恒双双进了驿站。
蔡胡安此时已和之前打听好的扫洒老翁交谈起来:“老伯,我是打洲城来的,前些天派人来这里问过一个姑娘的下落。”
老翁有些耳背,让蔡胡安大声重复了两三遍才听清,而后倚着高枝笤帚道:“你们要找的那个姑娘家,我都是好多好多天前见过一次咯!小姑娘长的俏生生的,那时看着她一个人上了山,我还想别在山上碰上大虫哟!”
蔡胡安面色变得难看,展开一张画像:“老伯,您再看看,是不是这画里人。”
老翁年纪大了,不仅耳朵背,眼神也不大好,将画像拿的忽近忽远,仔仔细细看了好久,非常笃定地对他们道:“就是她嘛!不会错,这么美,是那个姑娘。”
“您刚刚说她上了山?那她是什么时候下山的?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
蔡胡安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让那老翁招架不住:“公子,这里每天人来人往,根本记不清是到底是多少天前的事情,看您是穿绫罗的公子,求您千万要为难我这个老头子。”
“我没有想要为难您。”蔡胡安失落地道,“那我们先在客栈住下,您要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来告诉我可好?最后只再问点别的,这座山的那头是什么?”
“都是荒山。”
“那我再派些人去山上找找。”
蔡胡安看起来很沮丧,赶了大半日的路,连饭也不愿吃,就要了间房进去休息了。明恒看上去比他要泰然许多,还体贴地向厨房点了些消暑食物:“驿站在炎季里常备有冬瓜荷叶汤,寻常在家府里不容易喝到这个。虽不是什么特别的食物,但你怕热,喝此有益。”说着,就替她盛了小半碗,“你以前一定没喝过,试试看喜不喜欢。”
沈芝贺不动声色地喝了小半碗,扬起笑容:“很好喝。”
明恒正要说什么,一个同是杂役打扮的男子这时走到了他们身边,不等人请,自己就已大摇大摆地在同一张桌上坐下,神神秘秘地直接开口:“二位是和刚刚那个公子一路来寻人的吧?看你们这身衣服,州城来的就是不一样。”
等看到明恒对他的态度与刚才和沈芝贺说话时截然不同,这人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礼,这才记起要自报家门这回事:“公子、夫人,我是这驿站的马倌,刚才那个老头不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你们不是要找那位姑娘吗?我知道一些有用的消息。”
明恒这才抬眼正式地看了看他。
马倌腆着脸笑,手指来回搓了搓:“但是,要点这个。”
沈芝贺沉住气,从荷包里摸了碎银给他。
马倌并不算贪心,这些碎银子对他来说算是足够。他将银子仔细收好,认认真真地道:“你们所说的那位姑娘,那天是独自一人坐马车来的。我记得那天下好大的雨哇,她鞋袜都湿透了,还是赶着要上山,我劝她等雨小些再上山,她不肯,说是有人再等她,最后只向我借了一根结实的木杖就上山去了。你们不知道,这些山上到处都是泥巴,雨又大,没扶稳再滑一下……”他不敢再说下去,主动噤声。
静坐了好一会儿,明恒才道:“她说,山上有人等她?”
“对啊对啊,这荒山野岭的,谁会约在山里头见面,很奇怪对不对,我也觉得纳闷。”
“那天还有谁上山吗?”
“有倒是有。但是这位公子啊。”马倌笑,“那点碎银只够付下第一个消息的价钱,您问的这个已经算是第二个消息,所以,嘿嘿。”
他话音刚落下,沈芝贺便拍桌而起,横眉冷对那马倌,娇颜上映着冰霜,让驿站里好多打尖的人都回头看她。“明公子,我看这马倌是图着来讹钱,那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到头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她低声道,“反正蔡公子还要上山搜,我们就等小京府上的人来了此处再作打算也不迟。”
“嗯。”明恒也起身,“这样较妥。”
桌上搁着的冬瓜荷叶汤也没有胃口再喝,沈芝贺利落地朝着楼上走去。走到楼间尽头,她透过缝隙朝下看了看,之前那马倌已坐到别桌上,和另外几个小厮玩起花九,那欢快的势头,很是刺疼了她的眼睛。
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沈芝贺尽量做到了小心翼翼,但在推开门时,还是不可避免地使其发出了吱吱呀呀地老木声响,她朝外左右瞧了瞧,借着昏暗的月光走了出去。
马厮里只有马倌在靠着木头桩子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因为要守着马匹,他不敢睡熟,见有一姑娘走了过来,赶紧的揉着眼睛站了起来,梦呓般地道:“姑娘,这么晚要用马吗?”眨了眨眼睛,觉得她有些眼熟,“您可是白日里的那位……”
不待他说完,沈芝贺已经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之前我们打听的那件事,不知道马倌对于当日种种记得可否清楚?”
马倌没多想,只认为女财神驾到,信誓旦旦地道:“当然清楚了,我最清楚。”
“那天除了黄衫女子外,还有别的什么人让你有记得?”
“别的人。”马倌回想,“其实我之前便想说的,那天下雨么,还有一位戴了斗笠的姑娘也来这里借了马车,虽那斗笠宽宽大大遮了她半张脸,但我说,光看那半张也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还有呢?”
“嗯,若我没记错,她乃大清早就徒步上了山,临到日暮下山雇了辆马车回洲城,似乎,似乎是换了身衣裳的。斗笠没有取,但是一看就知道还是那个同一个人。怎么,姑娘怀疑这个人和你们打听的那位消失不见之间有关联?”
沈芝贺避重就轻,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
马倌心中早已生疑,不明白她不要马匹大晚上只是来问自己两句话是何意义:“都是因为那几天连下了好大的雨。流洲许多地方都发了洪涝么,山上滚些石头泥水下来特别可怕,有人这时候要进山就不免记得清楚些。姑娘,你到底要不要马匹马车?我都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可想好了,大晚上进洲城得需加价。”
想起来眼前这个姑娘身边还陪着有一位芝兰玉树般的公子,她绝不会独自一人来要马,马倌心中一瞬闪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最坏的那一个刚从脑子里滑过,肋上胸下就是一痛,手往那里一搭,只摸到了一手的黏稠。
沈芝贺面不改色地抽出匕首,正对他胸口又补一刀,声音放得极轻极轻:“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你记性好,我手法也不错。”
马倌吃痛要喊,沈芝贺更快一步地锁住他的喉咙,尖尖的指甲让他吃不消,忍着胸口的疼痛就要拼尽力气去击打沈芝贺,她只灵巧地避开,绕到身后去在脊骨上狠狠一击,看上去强大健硕地马倌便这么颓然倒地。
沈芝贺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不让这里的动静吵醒驿站里的人。她长长吐了两口气,拉住襟口扇了两扇,感觉自己已是一身的汗,只能以手作扇放在下巴底下来回挥着,正打算重新弯腰将这马倌处理时,却忽然发现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人,她心弦一紧,抽出还插在马倌胸口上的匕首直接朝着那人影扔了过去。
暗处那人却打开了直飞而去的匕首,步子都不曾迈出半步,仍是站在原处。
这回恐怕遇到了高手,沈芝贺目光带着狠戾,就地取材摸到了马鞍上绑着的马鞭,反正一个是死一双还是死,不妨和眼前这人拼了便是。
对方还是没有动作,等两人对峙了好久,暗处那人才开口:“芝芝,真是好身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声调。
沈芝贺觉得好像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中所有的美好都能无条件属于她,没有妒忌和血腥,她心心念念所惦记的人也能很好的将她放在心上,她所有的缺点在他眼中都是可爱的;她还有着很好的出身和很高的教养,会弹琴会作画会赋诗,会所有所有美好的东西。
“明公子,身手也不赖。”
大概所有的美梦总会以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式完结,譬如这样。
☆、流洲·沈芝贺【下】
⑤
其实沈芝贺从来都没有讨厌过莫京。
她在囲郡是人人称颂的美人,每日家府外都有围着却只等一睹她芳颜的人,就连今日在哪家茶社喝了什么茶,用的什么姿势喝下,都会为郡里人人所效仿。到了洲城,沈芝贺才发现这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仿佛洲城的姑娘们人人都比她会打扮装饰自己,向来不缺银子的她,面对高额的成衣或胭脂水粉时也会有捉襟见肘的窘迫感。
她只是不甘,只是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好,想要融进属于这里的浮夸。
所以沈芝贺才会有意的、不惜花了许多代价地去结实莫京,接着顺利认识了蔡胡安与明恒,可是欲望渐渐将理智吞噬,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如果没有了莫京,那么明恒的眼光就能落在自己身上,众人夸赞的对象也将换人,她能享受到自己在囲郡时所享受到的一切。故而每当夜深时,沈芝贺常常躺在榻上独自设想,既然老天造了她沈芝贺,又何苦再造一个莫京呢,如果没有莫京,会怎样?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讨厌过莫京,只是单纯的容不下她。
明恒总是与人疏离不亲近,蔡胡安总是左一个“小京”右一个“芝芝”,但明恒从来都是固执地直呼她们俩的名字,第一次他叫她“芝芝”,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掌心还有着带余温的血,马厩的味儿混着血的味道,很难闻。
“你下盘虚浮,不像是有内力,能杀掉一个成年男子,我真没有想到。”
沈芝贺侧头,一缕发丝滑下落在柔和的轮廓上:“明公子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
“莫京,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
“你不如直接问,是不是我杀了她。”
“你杀了她。”
“嗯,杀了。”
荒谬的对话后,沈芝贺抹掉眼角的泪,无所谓地看着明恒:“你现在还是有些吃惊的吧,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相信我能做到这样可怕的事情?其实我比你能想的还狠戾许多,当时我可是用石头一下下将莫京敲死的,她死时面容模糊,就算你们能找到她,呵,恐怕只能是一块块的烂肉。”
就像之前没人认为看上去弱不禁风地明恒能轻易挡开飞来的匕首一样,就连蔡胡安都没设想过莫京的失踪会和看上去温柔如水的沈芝贺之间存在关联。她们之前总是要好,一起逛水粉铺子一起去溪边捞鱼,莫京还教沈芝贺如何骑马,那一派要好的堪比亲生姐妹的势头,如何都让人怀疑不起来。
可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明恒步履轻快眼中藏锋,而沈芝贺总是在明恒对莫京关照有加时会维持不住得体的笑。毕竟,毕竟,毕竟身为护剑明家的继承人,他怎能率性山水字画;而渴望许多的她,又怎可能一派纯净无争。
明恒一步步朝沈芝贺走来,伸手便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发梢:“不要用这件事为难自己,我从一开始,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明恒的怀抱给她带来的震惊还未过,那么这话就让她更加心惊。
“那日蔡胡安约了我们小聚,我初时去找你,却见你急急忙忙地出府。晚间食肆相见,你已换了一件截然不同的衣裳。”明恒俯身,“要是这些都不算什么,偏偏不巧的是,莫京在出事前一日告诉了我,你与她山中有约。”
莫京!沈芝贺双瞳缩紧。明明之前再三叮嘱过不要将二人相约的事情说出去,结果莫京还是告诉了明恒,到底还是留有疏漏。
沈芝贺自嘲一笑:“所以呢。”
“莫京倾慕的人一直非我,而是蔡胡安。”明恒扣住沈芝贺的肩膀,“我愿用心保护的人,也从来不是莫京,是你。所以不要再做蠢事了。”
“我……可我杀了莫京。明公子,我已杀了莫京。”
“不会有事的。告诉我,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沈芝贺不敢用布满血污的手去回拥明恒,只能垂着手站在原地,告诉明恒事情原委。而明恒也一直没有插话,直到沈芝贺说到自己是如何杀了莫京时,他才打断:“这个,便省了罢。最后你是怎么回洲城的。”
“我换上事先备好的衣裙,到驿站雇了马车回城。”
“因此才要杀了这个马倌,你怕他说漏嘴?”
沈芝贺艰难地点头。
月凉如水,可能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的离谱,明恒的指尖从沈芝贺发间滑过,喻示着得来不久的温柔片刻后即消失。指落在发尾,明恒问她:“你愿意搬到明府来吗?”
“什么时候?”
“随时,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指月发誓,从今后外头旁人不得伤你半毫。你会是自莫京之后,流洲最美的美人。”
沈芝贺苦苦追寻的不正是这些:无用的名号和明恒的感情。而今两样皆来,巨大的满足感冲昏了头脑,让她来不及细究这背后的不妥,眼中泪花直打转:“我当然愿意。”
明恒温柔地弯腰抹掉了沈芝贺面上的泪水,温言说着什么,也不管地上躺着的已死马倌就这样圈住她回了房间。他们刚走,矮墙旁便闪出蔡胡安的身影,他面如死灰般地看着明沈二人离去的方向,好几次想追上去,都硬是克制住。
最后,千钟情绪都只在他面上化作了一抹恨色。
⑥
明恒突然向沈芝贺提亲,让沈家上下很是欢欣。
仓促在祭剑会之前办了亲事后,沈芝贺自回门过后便再没有露过面,就连沈母好几次提了些补品糕点欲上明府和自己的女儿唠嗑也被明府管家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这样的作为多少会惹得人们说些闲言闲语,不过很快,如期举行的祭剑会让流洲上下都处于躁动的气氛中,明恒与沈芝贺的婚事渐渐被人抛在了脑后,极少被拿出来谈论。
无盐将包裹放在了腿上,和几个旅客拼了桌吃饭,听着他们谈论祭剑会的事情:“万光剑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