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
张瑾十分宠爱夫人,这点府里上下皆知。但凡是夫人想要的,不论是九天玉露还是无望海珠,他都会想尽一切法子替她寻来,虽然夫人也不会任性无知的去要这样的玩意儿,可张瑾对夫人的疼爱,还是让府里的下人特别是一干女工格外艳羡。但她们都不理解的,则是即便张瑾对夫人疼爱到了这样的地步,除开大婚那日之外,他不是宿在二夫人那里就是在书阁歇下,哪怕是同夫人一起用了晚膳,他们也不会共宿。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大家的疑惑,也一揣就是两年。
二夫人有眼疾,双目看不见东西,张瑾对这个也是格外的上心,外出去到哪里,都不忘寻遍当地名医术士替二夫人想办法,这次外出聚窟州,回来时还带回一江湖打扮的郎中,大家为此也见怪不怪了。
晚间家里人一起用膳,他特意邀了两位夫人同桌,亲自替二夫人布好菜后,张瑾对坐在一旁默默自酌的甄卿道:“聚窟州这位郎中会些法术,曾替他洲一位同样状况的老妪治好了眼睛,这次定能让景儿重新看到这片天地。”
甄卿面色如常,没有说话。景儿很是激动地放下食箸,摸索着摸到了张瑾的手:“这位郎中真的能治好我的眼睛?”
张瑾余光扫到甄卿,想推开她的手,但无奈景儿握的很紧。他只能任她握着,面上微笑:“这位和之前请来的郎中都不一样,这次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景儿看起来十分开心,忸怩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张瑾:“其实相公外出时,我闲的无聊,就在府中替你绣了个香囊,还特意请了管家帮我求蘅山上的大师开光,是个吉物。”也算是他替她找老郎中的谢礼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俏皮,张瑾先是一笑,又沉了脸,抓住景儿的手腕,搬开十指,果然指尖上全是微肿的红点点。“你眼睛看不见,都是怎么缝制的?”
景儿收回手:“一回生二回熟,以后我常常动手做,就不会这样。”
张瑾拿她没了法子,只能顺着意捏捏她的脸颊。两人正笑着,甄卿却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开口打破这温暖:“一个大男人,带什么香囊。”
这话让景儿面上挂着的笑容冻住,立刻就低垂下了头。甄卿很少这样说话,平时待二夫人也十分的好,下人们站在一旁默默的想,这大概是二夫人表现的太过,招的夫人嫉妒了。
张瑾看甄卿整顿吃下来都没怎么夹菜,只是一直在喝酒,刚想替她夹菜顺便说说话,甄卿已攀着身边的下人艰难地站了起来:“我吃饱了,想先回去休息。”
像是没看见众人各异的表情,甄卿迷离着醉醺醺的双眼朝回走去。路过池塘时,她稍微停住了脚步。幸好向来冷淡的性子让此时此刻没有下人跟上来,她变戏法似的的也摸出一个香包来,看了看,毫不留恋地扔进了池塘。
张瑾时常去到洲外,故而常听他回来时抱怨在外睡不好,她还特别在香包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以求达到助眠的效果,可惜了。
看着香包沾了水渐渐沉下去,她一个人在池塘旁边又站了小半刻,正准备离开,转身时却别身后那道伫立的黑影吓了好大一跳。近了些,才看见那人穿着一声青袍,头发在顶上挽成髻,插着一支木簪,面上一张面巾遮了大半张脸,只剩眼里还透着些光。甄卿想了想:“阁下是从聚窟州来的那位郎中?”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但至少甄卿之前的行为他是全看见了,郎中向旁垮了一步,给甄卿让出一条道来:“夫人后悔将二夫人带进这个家门了吗?”
甄卿脚下不停:“你闲事管太多了吧。”
“世间貌美女子大抵如此,自持美丽过人,真情犹在时不懂珍惜,等到过后才悔青了肠子。”郎中擅自跟在了甄卿后面同她说道,“张瑾对你还怀有一片真情,你若仍是如此,马上将失去一切。”
甄卿急急地步伐停下,好笑地看着郎中:“当今世道,郎中也要挑江湖术士的担子了?。”
郎中抄起手:“夫人谬赞,只是不才会些医术而已。”
她将手指插入发间,以手代指,从头一梳到尾,将那多时都未曾绑束起来过的头发撩到颈项的一侧:“那就做好郎中的本分,好好替二夫人治好她的那双眼睛。”
郎中再没有跟上来,直到快走到拐角处,他才远远问着甄卿:“夫人还在惦记暮雨?”
暮雨吗?
甄卿笑出声,她都快忘了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与张瑾之间感情很是不错,性格却不像张瑾那般温润,浑身都带着刺一样防备周围人。她送过不少偏方与药材,想要帮忙治好他娘的病,但他不是冷言拒绝,就是托张瑾将那些药材全部返给了她。简单概过,那可真是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男人。
明明出身那么的差,性格也不招女人的喜爱,面对她也不知道刻意讨好,文人的高雅不怎么看得出来,恶习倒是全占齐了。
甄卿重新抬步,笑着看向那名道士:“暮雨是谁,你亲戚?”
郎中因甄卿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⑤
郎中踏进书阁,摘下面巾,正在翻书的张瑾听到声响绕了出来,看见是他,立马关严了书阁周围的几扇窗子:“怎样,方才可有见到她。”
面巾下的那张脸布满了烙印疤痕,郎中席地而坐,顺手取过桌上张瑾之前正在翻看的书,读了读书名后不舍地道:“这些年流落聚窟州,如今算来,真是好久没有认真品读过一本书了。”
张瑾面露不忍:“暮生,甄大夫他当年到底……”
那容貌被毁去大半的郎中正是暮雨。当年暮雨他娘一夜之间暴毙,还没容他探查清娘亲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么时,又被甄大夫一路逼到了聚窟州,过着饥饱参半的日子,若不是这次张瑾去到聚窟碰见他,还不知那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甄大夫已死,算是上天对他的报应。”仕途正顺,却不明不白地死掉了,人人都说这是他恶事做太多而结下的恶果。
张瑾目光在暮雨那张风采不再的脸上流连许久,才悠悠地道:“我一直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但甄卿的表现和脾气你也看到了。”他落寞地道,“就算我真的为她捧来了天露海珠,她也不见得会对我笑上一笑。这些年,甄卿心底里始终盛着一个暮雨,别人插足不了。”
看暮雨不言,张瑾忽视掉心里的不痛快,故作大度地道:“暮生不也一直倾慕甄卿吗。”
至此,暮雨终于抬头,脸上写满了惊异。张瑾知道自己说中,抬手挑灯芯,让书阁光芒更盛。
甄卿貌美难抑,每每她到国子学外等他们下学时,自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总是会露出一些不大不小的马脚让他们逮住。但从门第与家世来看,几乎所有的国子生都误认为甄卿是来偷偷看张瑾,可只有张瑾自己知道,那双眼睛,看着的并不是自己。
他抱着夫子圈改过的书札注记,见走在他们后面的暮雨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大树后不小心露出来的那截衣袂,心念一转,等了暮雨几步:“暮生下学后打算去哪里。”
国子学里等级观念强烈,向来都是家世好的人在一起抱伙成团,家世不怎样的人独自努力,张瑾他们之前从不和暮雨来往,此时他主动找上暮雨说话,令后者也有些没想到:“张兄?”
等靠近了暮雨,才闻到暮雨身上有股极重的药香味,记得谁告诉他过暮雨家中有一病重老母,张瑾稍一转动脑子便能想到答案:“是要准备去药铺抓药?”
暮雨应道:“正是。”
张瑾看见甄卿偷偷露了双眼睛出来,便对暮雨道:“正好今日无事,我们陪你过去。”
这下不仅仅是暮雨,就连拥在张瑾身边那些习惯性拥着他的人也搞不懂张瑾在想什么了。诚然暮雨的确文才出众,当年似乎还是头名的身份进入的国子学,但那又如何。国子学到底只是做学问的地方,暮雨背后没有势力,飞黄腾达是不要指望了。还是说张瑾是打算把暮雨收为幕僚?也只有这样才有讲得通的道理。
暮雨回头看树后已不见甄卿的身影,真担心她晚些又会追到他家来让张瑾看见。看了看走在身旁的张瑾,暮雨忽然很不希望他知道甄卿与自己私下有接触的事。
从来没有明确等级观念的暮雨,在于张瑾一行人接触过后,才明白拥有不错的家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抓破头也求不得的书籍,在张瑾的书阁中可以轻易地就翻阅到;写字时总是晕开的墨石与张瑾的瑰墨比较起来可谓云泥之别;几次差点付不起药钱,还是张瑾替他先垫下。
他们下学后便去酒楼喝酒吟诗,虽然旁人气度上比不过张瑾,但他们行酒令、抽酒笺,做的都是暮雨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渐渐明白,原来富贵公子们总是挺不直的脊梁骨,是被酒肉给压弯了,可一瞧张瑾的气度,又觉得不尽如此。
那日张瑾与甄卿被人起了哄,再在院子里看到甄卿时,他很是恼自己:“甄小姐,此处简陋,可否请你今后不要再来了。”话说出口,暮雨顿生一种亲自隔开了她与他那方天地还有那微薄到可怜的缘分的感觉。
这种疼痛感,在看到甄卿扔掉那个香包后,尤其的强烈起来。
如果……是说如果的话……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张瑾,他也从没赶甄卿走,那现在……
灯芯发出噼啪一声响,打断了暮雨飞远的思绪,他坐好,重新看着张瑾:“张兄笑话我了。夫人乃是祖洲百年一出的美人,我不敢高攀。何况现在她为你妻,我更不该有别的心思。”
张瑾的手许久都没有再翻过一页书了,他在等着暮雨的回答,听到这个答案后,他在安心的同时又有些信不过,追问了句:“暮生的话可是真心。”
暮雨报以疏离一笑:“张兄还信不过我吗?”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身份的差别蒙蔽了思考能力,怀疑的心思错失情谊。暮雨身上的药香让书阁变得更加静谧安详,外面下起了雨,他推窗伸手接住雨丝。暮色的雨,注定要湮没在黑暗之中。
☆、祖洲·甄卿【下】
⑥
二夫人有孕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府内,甄卿赶到二夫人房里时,前来祝贺的丫鬟杂役早已将小小的屋子挤了个满,只剩的张瑾他们惨白着一张脸,看上去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下人们看到甄卿来了,表情更是精彩。早就听说夫人留不住主子的人,这下好了,二夫人先她一步怀上了孩子,怕日后连心也栓不牢,今后府内可是有的好戏看。
张瑾都没有注意到甄卿来了,连连追问暮雨:“暮生,你确定?你可是确定?”
暮雨净了手,细心地替二夫人放下珠帘:“张兄若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大可再去请外头的郎中来替她瞧瞧。但我可以向你担保,这是喜脉,不会错。”他回身拭手,看见倚在门边的甄卿,抱拳道,“夫人,恭喜了。”
甄卿冷冷一笑,这才走了进来:“又不是我怀上,有什么可喜的。”
张瑾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好让甄卿坐下,等她坐下后,又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被那群下人探究的目光给弄得厌烦了,将他们全打发走,方对甄卿道:“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他还想说些什么,顾忌地看了看珠帘背后的景儿,又噤了声。
甄卿只顾握住景儿冰冷的右手,轻声道:“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景儿瑟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哭腔对甄卿道:“夫人,我没有,我没有怀上。”
她看暮雨,暮雨似乎很不解地对她摇头,表示景儿确有孕。
甄卿又道:“傻姑娘,说什么蠢话,怀没怀上,郎中还能蒙你不是。”说完,她吩咐管家,“二夫人孕间一定要用最好的安胎汤药,吃穿用度不够便从我那里扣,这胎绝对不能出意外。”
管家连连说是。
又与景儿说了些话,安抚了她的情绪,甄卿这才离开,全程都未多顾上张瑾一眼。
在空荡荡的荷池边枯坐了一下午的光景,还没回头,就先闻到了一股药香,甄卿毫不意外地转身看着踱步而来的青袍男子:“郎中看样子很闲嘛,不用照顾二夫人?又是治眼睛又是保胎,这下张瑾一共得付你多少银子。”
暮雨蒙了面巾,模样声气都变了,就算与甄卿并身而立,她也没认出来。暮雨打趣:“夫人用不着担心银子的问题,只是那话听上去,您似乎不太开心。”
甄卿看住他:“你觉得,我看上去哪里不开心了。”
现在虽是春天,但风里还夹杂着冷冽,就像他的语气一般:“景儿是你亲自带进府,现在这个结局也应该在你的承受范围内。既然会料到有今日,当初就不该嫁进张府,还是说,您仍在思念暮雨?”
这是他几日这内第二次提起这个名字,甄卿微微扬眉:“你认识暮生?”
“听张瑾说过几次你们之间的种种。”
甄卿又在池边坐下:“好难得,张瑾还会和人提到他,统不过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的确那时有倾慕过暮生,但这些都是建立在爹爹的束缚与我胡闹的反抗下。景儿双眼被伤后,我曾有怀疑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我想不出来。这一辈子,要说我对不起谁,便是暮生、景儿与张瑾。我的反抗让暮生断送了前程,我的任性让景儿失去了眼睛,我的坚持让我失去了张瑾的情,而这些我自己都明白。所以你不用再来试探我,这是我欠张瑾与景儿的,虽然好像有些不甘,但现在显然已经不适合再往己身增加罪孽了。”
她话说的很不直接,但暮雨是聪明人,细细一想便能明白她的意思:“你,喜欢张瑾?”
等不到甄卿亲自回答,暮雨又自认多此一问了。纵观甄卿的成长过程,他真的只是她胡闹的一个掩饰,而后来依赖张瑾恋慕张瑾,也是必然。可是晚了,真的晚了。
不是谁都能像甄卿一般任性。要知道,胡闹就得付出代价。
暮雨道:“夫人不必回答,我想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可二夫人已经怀上孩子,木已成舟,夫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这人有个毛病,认钱不认人,只要夫人能付银子,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甄卿昵他:“我刚刚说的话你没有听见么?我不愿再多加罪孽。”
说完,甄卿仿佛连半刻都不愿与这古怪郎中处下去,转身离开。
三日后,下人们在甄卿亲手炖给二夫人的补品里发现了落胎药,但为时已晚,二夫人喝下后不仅是滑胎,就连眼睛也在连疼三日三夜后流出浑浊的血泪,着双眼应该是彻底治不好了。
张瑾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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