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崇摇才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听不真切:“你方才……”
“走火入魔了,我知道。”
还有血不断地浸出来,那种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痛直叫她恨不得召道天雷劈晕自己,但碍着崇摇在这里,引天雷似乎太不将他放在眼中,修迦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这伤势,也不知还能再坚持多久了:“天君。”其实她在上山前,就想过见到了离斯该如何说,才能又不失了身份又能彰显气质,结果离斯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最后这话还是落到了崇摇身上,“我深知自己没有开口的资格,但如若您心意已决,换位让贤这种事我也并不是非要斤斤计较。只是您知道我那三个徒弟的,赤裟大婚不久血还热着,锦乘带着嵇隽就和两只猴子一样喜爱上蹿下跳,他们三人不太了解个中缘由,之前许是冒犯了您和离斯,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让这事算了吧。”
隔了很久很久,崇摇才又往前了一步:“我几时说过换位让贤这种话。”
修迦一怔,摇头:“你是没有说过。”
但也不代表行动上的表示需要用言语再确定一回。
只是照她这种与离斯水火不相容见面就恨不得掐死对方的相处方式而言,一山不容二虎的老话放在她们身上格外应景,中间再夹上一个崇摇,事情只能越来越复杂,不过结果倒是简单明了。
肉体上的疼痛不断提醒修迦身上的伤是眼前这人带给她的,意识也涣散起来,一种叫做不甘的情绪占领了她的全部想法。明明是她更先遇见崇摇,明明他身边的位置从来都只有她,凭什么离斯可以从天而降般顺理成章地取代她所有的一切。
她大笑起来:“这一箭射的好,若不是打散了我的精气神,发起疯来还不知道会怎样。”
崇摇瞬息到了她身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放低声音:“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有,天君一直很好,是我不好。”
以前没大没小无所顾忌时的称呼统统化成了云水,只有固执地坚持那些礼数周全,才能让她体会到一丝丝报复的快感。但细细想来其实这样做很没意思,如果他不在意,怎么称呼都一样。
崇摇搂住她的腰,将她送进自己的怀里,胸口的白襟被鲜血染成诡谲的红:“你成日于十洲内来回奔波处理仙界大小事宜,嵇隽曾同我抱怨说你数日也不能好好休息上一回。离斯虽不是海内人士,但她天赋异禀,更在仙术道法上表现极佳。如今仙界框架成大势定,你需要停下来歇歇。”
可能是修迦愚笨,这话怎么听都还是像让离斯将她取而代之的意思。
“那我还要多谢天君的好意成全。”
身边的万光剑发证铮铮的响声,修迦想要伸手去握,却没有力气。她努力抬头,却只能看见崇摇的下巴:“天君,我只一个请求。我那三个徒弟……不管我与离斯和您之间是如何如何,都请不要为难他们。”
崇摇按住她的头:“睡吧,你太累了。”
这一睡,便是悠悠千载岁月时光。
③
无盐坐在府内,捧着一杯茶水突然就笑了起来,巫荻刚欲上前同她说话,就被华茵开口抢先了一步:“他来了。”
即便是在府内,将军也是一身甲胄,上下都是可以随时策马上战场的装扮。周围的下人似乎对他格外的尊敬与畏惧,大气也不敢出的小心伺候着。
修迦面对这场景却是嗤笑出声。这排场,比起当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坐下,目光放平:“你来了。”
无盐生而缺陷,其丑无比,从前在将军府前成日成日地晃荡也没能有机会见上将军一面,倒是和守门的几个小兵混了个脸熟。离开玄州出去行走一圈,物是人非,就连门口的守卫都换了遍,她用手指摩挲着椅背,靠在了椅上:“你可以叫我无盐。”想了想,“哦,我还有个名字,叫修迦。”
站在她身后的巫荻华茵与沐三人同时看向了她。
将军不动声色:“你也可以直呼我崇摇。”他道,“许多年前你就有这个权力,现下亦然。”
话中别有深意,无盐有意避开,只看了眼轮椅上的人,掉头对着崇摇道:“万光顽劣,此番我自知没有办法救他,所以特地前来府上,想请你看看能不能保住他。”
感受到崇摇带有压迫感的视线,华茵撇嘴,小声争辩:“流洲护剑的明家万年如一日守着,我远在凤麟洲哪里能知道更多。再说,明家到现在不也没动静。”
“明家已呈衰败之势,也是因万光不再庇佑。”崇摇竟透出一丝笑意,只是有些无奈,“他一心一意要去庇佑修迦,自然顾不上旁人。华茵,终究是你失职。”
看着巫荻幸灾乐祸的脸,华茵气急争辩:“您也不能只责怪我一人啊。巫荻从凤麟洲……”
“我不是要追责。”
华茵悻悻地闭上嘴,看向巫荻的眼神还有些不解气。
无盐抓住时机起身:“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好。”
她与崇摇极默契地一前一后地绕过前厅朝后院走去。巫荻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沐,一幅什么都懂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皆因你这目标定的高了些,最后自然就变成了为难自己。别泄气啊。”
巫荻的推心置腹换来的是沐斜剜他一眼。
避开了前头的人,无盐慢慢地与崇摇并肩走着,寻思着该说些什么好,她率先抬头望着身边的这个男人:“离斯现在没和你一起吗?”
“她回了蓬丘。”
“哦。”
好像找不到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了,想起之前的荒唐,无盐忍俊不禁:“要说之前我在玄州闹的那些笑话……其实你这人真是阴的很,从那时候起应该就知道是我,却从来不加以阻止,就这么容我闹着,白白看了这么久的戏。”
想起之前丑女无盐隔三差五地就要到将军府来一诉心意,崇摇也又是头疼又是怀念:“感觉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起先我确实不知实情,如果不是万光找上你,我又怎会去留意这种事。”
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了。自己早前的魂魄被封在一具丑陋不堪的躯壳下,还是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崇摇,大概万光再看不下去自己继续这么苦着,才会出此下策。想起万光,修迦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倾尽一切恢复自己的容貌记忆与性情,想要的不就是成全崇摇与自己?现如今回首来看似乎又失去了意义。
“这样真的好?”
“什么。”崇摇看她白净的面颊,好像这多少世的光景都是过眼云烟,往昔的许许多多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走火入魔的修迦无争的眼中难得一见的暴戾,以及他亲手射出的那一箭,算是彻底斩了两人之间原本就是他生造出来的那一段缘分。
至于当日修迦为何会走火入魔,他不问,离斯不说,修迦也不会提。
因为已经失去了知道真相的意义。
“普天之下都还在尊我敬我,但实际上我已经撒手不管事好多年。而且,以离斯的性格能这么忍气吞声的过下去?总感觉怪怪的。”
听她这样说了,崇摇觉得肩上就是一沉:“你说的对,所以她回蓬丘了。”
修迦好奇地看了看崇摇,他这个样子实在少见。
“说正事,我希望你能替我施手救回万光。”
“这,不是易事。”
“我知道,所以我怀着十分的诚意来找你。”修迦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印,“你定不会开口向我讨要仙印,可我们也不能这么让离斯委屈着。如今我将它亲手奉上,望你能出手相救。”
崇摇毫不犹豫地接下:“多谢。”
他们之间把帐算的清清楚楚,不论谁欠谁都至此勾销了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看到了人间各类所谓的爱恨情仇儿女痴迷,忽然就不明白自己苦苦追寻的东西到底意义或者价值还剩多少,修迦抬头对着崇摇露出一个笑容,看的崇摇心中微悸,就算是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知道两人至此之后或许再难相见,于是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修迦头顶的发。
就像许许多多年前,他对那个坐在枯树旁啃着树皮以求渡过饥荒的女孩伸出了手一样。
☆、玄州·修迦【全文终】
昔日威风不已的护剑明家,在万光剑断成两截的同时遭遇一把天火,除了老管家用烧断一条腿的代价带出了不满周岁的小公子外,偌大的府邸就这么轻易的毁于一旦。
沐站在曾经的明府外,默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巫荻跟上来,故意用胳膊肘撞他,可惜被撞的人依旧步伐稳健,巫荻道:“这祸因你而起,你竟然只是看看就走,起码该留下些银子祭奠祭奠因你而去的人呐。”
沐往前走:“我将银子放下,然后你马上就捡起来放进自己的荷包里,是这个意思?”
被识破的巫荻摸着后脑勺呵呵地笑着试图转移话题。
“我承担不起那么多人的命运,我肩上能扛起的责任,只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巫荻被他的样子唬住:“啧啧好可怕,突然这么认真做什么。”其实他原本想说自打沐被崇摇救起后,不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他自己好像浑然不自知,依旧活得我行我素,变得越来越难让人欺负了。
出城时毫不意外地遇见了锦乘与嵇隽。
嵇隽很熟悉不用再费舌描述,巫荻只是好奇锦乘,这么一个无双顽皮的人这么多年竟然能潜心在燃灯寺里参道不出,这件事放在锦乘身上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作为修迦的二徒弟,锦乘这少年聪颖能干的很,唯一的缺点就是嘴巴太贫。嵇隽被修迦带入门下时还是个乖巧的垂髫小儿,那些年锦乘将他亦父亦母又亦兄的拉扯大,便是让嵇隽的性格越发的像锦乘了。两个人在一起时常闹腾的像猴子,走到哪儿都是鸡飞狗跳。好不容易这个世道享受了数年只有嵇隽一个祸害的清静,不想如今锦乘参悟出室,又开始和嵇隽形影不离的狼狈为奸。再加之少了修迦的约束,他二人更是将胡作非为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嵇隽已经让他觉得很烦,现在还有一个手把手将嵇隽带出来的锦乘为祸人间,巫荻觉得自己简直都快要被烦死了!
果然二人抄着手靠着城墙说着一出出的风凉话:“哎哟,又是空手而归啊。”
沐好像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径直出了城。
原本准备好的调戏被无视,锦乘不开心地扬声:“就没想过去海外看看。”
沐回头:“她现在没有仙印,去海外送死吗?”
看着锦乘与嵇隽面上挂着的狂狷笑意,沐觉得血压噌噌增高,他扶住后颈:“难道说是你们把你们的仙印给了无盐?”
锦乘大大咧咧地笑起来:“小万光真是聪明啊,师父很久以前就想去三岛看看,做徒弟的起码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师父,小小的仙印算什么,老子没有仙印一样驰骋海内十洲。”
沐茅塞顿开,拱手对锦乘道了谢,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起要怎么去海外之事。
巫荻的哆嗦被嵇隽尽收眼底,他挪过去对着巫荻耳语:“万光现在这么帅,我就怕师父把持不住被迷了心窍,你要好好看住那家伙啊。”
巫荻表达了他听不懂这话的忧伤。
嵇隽恨铁不成钢地气恼起来:“师父曾把天石至宝打磨后装饰剑柄,你想万光作为一个剑灵长得要是不帅对得起那些石头么。”亏得他之前硬是让自己保持妖魔的丑陋样子跟了一路。
“好像是挺对不起的。”
“以前师父就常常对着他出神,现在没有了天君在一旁搅和,这事恐怕要成。”
这可是万万不可以的啊!巫荻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感受到了崇高的使命感。他握紧了拳头对着嵇隽匆匆道谢后朝着嵇隽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看着两人都离开,嵇隽担忧地看着锦乘:“师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锦乘板起脸,“但这些都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事情,走吧,到了回玉醴峰的时候了,瀛洲还有一堆事等着你我处理。”
方丈岛处于东海之心,是三天司命所治之处。各路神仙但凡要升天成为天仙,都要先来这岛受太上玄生录。无盐看着那和人间稻麦一般疯长的芝药仙草忽然觉得这里蕴含了无穷无尽的商机,早知道自己怀揣仙印可行走于海内海外时就该发发这草药财。
遗憾地走到了东海边,修迦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没有回头:“这么快就找来了,不错。”
“无盐。”
“你想我怎么称呼你。”
身后的人不曾多想:“沐。”
万光只能是保护修迦的剑灵,而沐却是可以陪伴无盐行走海内外的妖魔。
无盐低头,发丝挡住了她的脸,再转身时,面上已挂起了难得的爽朗笑容:“我记得我曾经在剑柄上镶了颗翻遍天地也找不出第二粒的东海珠,你这是卖了珠子筹路费?”
沐跟着她道:“赔你一颗如何。”
无盐想了想:“这个法子听上去有几分可行。反正东海就在旁边,扎下去说不定就摸起了什么珠子来也是说不准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明明知道无盐只是和他开玩笑,但沐却很珍惜无盐这样的随意与放松,他心中暗暗愉悦,当即卸了头冠脱下鞋袜就朝东海里走。无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光着脚下了海,反应过来要去拉他时沐已经扎进海里不见身影。
但是,人下去了就再没有上来。
反而观东海上天色渐深,海浪隐有咆哮之势,看上去不大妙。
无盐正在海边等的焦急,忽然海天之间升起一道异常的火光,她大感不妙,慌忙后退,可还是被那道天火劈中,身上虽有仙印护体,但那毕竟是锦乘的仙印,灵识的不统一,让无盐受了不轻不重的一道伤。
这便是十洲三岛著名的藜火之乱的开端。
无盐没了仙印无力与藜火抗衡,被打落于东海之中;崇摇闻讯率兵前来时,因不久前才替万光启了回天之术元神折损的厉害,竟意外的败在了藜火手下。天君的落败让仙家阵脚大乱,仙将们在来势汹汹的藜火面前节节败退,从海外以内溃败道海内,人界仙界在那场惊天动地的烈火中损失惨重,随处都是触目可见的红。
锦乘与嵇隽及时站出统领大局,带领仅存的力量前往地狱道避劫休养生息,直到三百年余年后才举旗斩杀藜火夺回海内十洲。
修迦与万光双双葬身东海,嵇隽屡次率人前往方丈岛周围海寻他们,却是落得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后来还要再去,却被锦乘拦住:“若是死了,他们则葬在一块儿;若是活着,那么不肯出现必定是不愿被我们打扰。”
青山泼墨一般印在画卷之上,嵇隽采了昔日无盐的手绘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