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声音好像有些虚浮,月宴哧溜地滑下来,鼻子仔细地嗅了嗅,没等肃师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口——果然是一道结痂后又裂开的伤。
那伤看起来又长又深,像是被大刀砍下,她心立刻就揪了紧,变戏法似的摸出药膏,心疼地替肃师抹上药:“你居然也会被人直面砍下这样的伤,想那对手一定十分的厉害。现在还疼吗?”她有些心虚,担心是自己刚才力道太大,才撞得肃师伤口裂开。
炎州气温高,并不适合养伤,但肃师还是赶着回来这里。此刻就算是痛的额上青筋冒起,他声音听上去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只是语气不同于对其他人的冰冷,那里面透着些温情:“男人身上留些疤痕算得了什么,你不要大惊小怪。”
月宴嗔怒地抬头看了看他,须臾后又埋首替他重新包扎伤口:“是,都是我大惊小怪。”
他们俩,一人是大公子的暗卫统领,另一人是二小姐的暗卫统领,肃师俊朗挺拔,月宴生的国色天香,完全般配到了令人发指人神共怒的地步。这次肃师走之前,大公子还戏谑地说等他圆满完成任务归来,便和二小姐商量着替他们将婚事办了。此刻肃师虽是负了伤,但好歹将事进行的十分妥帖,月宴脑子里想起大公子的话,心里怎么都是甜蜜。
她嘴上又数落了肃师几句,才轻轻倚在他怀中,抬头看着肃师道:“你以后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呢?”
“什么打算。”
“就是,唔。”月宴有些害羞,“成婚之后我便不大想再继续做暗卫。你实战功夫厉害,不如我们以后出去开个镖局,走南闯北虽然辛苦,但山野强盗还不如朝堂斗争可怕。你要是不愿意,我们还可以去开个武馆,这些年我攒下了一大笔银子,不论干什么都够本。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寻块山头住下,也过过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日子,你说呢?”
她越说越觉得美好,晶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可肃师的表情却变了,他一直都默不作声地等着月宴说完,片刻后才道:“二小姐她还……她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吗?”
月宴依旧沉浸在将来的美好中:“告诉我什么。”
“没什么。”
她只当肃师还没想好该以何种姿态面对这样的话题,又和他玩笑了几句,才拍头:“糟糕,二小姐让我替她去厨房找些吃的,和你说着话把事情都忘了。”
看月宴匆匆忙忙就要走,肃师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二小姐身边还会缺少服侍的人不是。她不过是替你找个借口让你来见见我,这都听不出来。”
就算是血溅到了脸上也不会眨眼的月宴,此时此刻却晕红了脸。她反握住肃师的手坐下,因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便一股脑把带在身上的药全部塞给了他:“这个你拿去,凝血很有用的。还有这,危急时含在舌根底下……”
肃师只专注地看着月宴。
她又兀自说了一会儿,才理着耳边的鬓发埋下头:“你看我干什么。”
“就是,想看看你。”
“你今天表现的奇奇怪怪。”
“月宴,我问你。”肃师心里压着一块大石,让他快喘不过气,“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机会逃离这里的话,你会逃吗,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月宴惊讶地就要去捂肃师的嘴:“你疯了,说这种话!当初是怎样熬过来活到了现在,又是舔着多少刀锋上的血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些你都忘了?难道让我抛下二小姐不管不顾?你不要再想这个了,还有两年,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去,再等两年,就两年!”
肃师声音之中充满了苦涩:“你说的对,我可能是疯了。”没等月宴有机会和他好好交流,他便把之前月宴给他的药全部推了回去:“这药你拿着,或许将来还能有机会要的上。”肃师看天,第一次对命运造化而无奈屈服,“我去向大公子复命,三日后见。”
②
月宴总算明白这个三日后见是什么意思了。
长老坐在正上方,对着大公子与二小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暗卫的争斗二位不能插手,这到底是怎么个比法,我也说的很清楚了。各自留给你们一碗茶的时间交待交待,时间一到,公子小姐还请入屋等待最后的结果了。”
长老语毕,便留出空间来。大公子看也不看二小姐,便带着肃师一行人离开了这里,月宴等他们都走了,才故作淡定地霖苑道了一声:“二小姐。”
霖苑眼里泛着水光,她握住月宴满是茧子的手掌,凄凄道:“我之前没告诉你,是想让你再和肃师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你要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王都掌权势力更新换代,这里也需要选出新的辅佐者,大公子二小姐手下各有一队暗卫,肃师那队精通刀枪实斗,月宴及手下则专注毒杀暗器,辅佐者只能留一个,暗卫的衷心也只能对一个人。长老们商议后决定让两队暗卫各选出最精的三人进行厮杀,若是肃师他们胜了,那么大公子存二小姐亡;倘说月宴赢了,不多说则是二小姐生大公子死。
哪队获胜,从今以后这里培养暗卫所重视的方面也会随之改变,方才长老说的明白,这不是小孩子之间点到为止的切磋,而是用一场生命赌未来的杀戮。
要和他之间拼个你死我活了么。
想着之前肃师的种种反应,月宴觉得一切都有了合适的理由:“无忧无虑这种词,没有资格用在暗卫的身上。”看着霖苑落寞的双眼,她强打起精神,“二小姐,我不会怪你。与情郎对立固然令我心痛,可二小姐的对面的同样是最最亲的亲人,这种痛,比起我怕是有过之而不及。”
“亲人,呵,可能他早已不把我当亲人看了。”
看霖苑有些泄气,月宴更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一刻塌下,她点了资质出挑的恒和云,加上她,三人共同去面对肃师一行。往日两队暗卫之间也时常走动,彼此关系都算不错,如今兵戈相向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可是更没有人愿意死在对方手里,恒、云二人也只是怀念须臾,又变成了斗志满满的模样。
一盏茶的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大公子准时带着人回来。在长老示意后,公子与二小姐明明是随着侍从朝同一个方向走去,但彼此之间谁都没有去看对方。她和肃师之间也会变成这样吗?月宴忍不住回头看另一侧的肃师,他果然没有看她。
袖管里的手不禁握成拳。
长老在上道:“五日后摩珂城外法寺内汇合,谁活着的暗卫更多,谁就算胜了。要是活着的人数相同,那法寺就是最后的战场,分出胜负之时才会有结束。那么,现在便开始吧。”
他话音一落,羽剪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响起,月宴本能一躲,才堪堪避开这一箭。但终究还是慢了半怕,那箭头擦着手臂滑过,立马渗出血来。恒、云看她呆立在原地,立马过来拖住她便要遁:“近身不是我们的强项,快走,之前不是都说好了要迅速地先找到一处安身之地么”
肃师他们果然是胜在敏捷的身手上,月宴还没看见有人搭箭拉弓,第二支羽箭已再度袭来,没有给她半分留恋的时间。她们三人立马还击了一把暗器借机先离开这里,空隙里回头,她只看见了肃师垂手立在原地的样子。
他虽然没有对她们出手,可眼神中却没有半丝情意。月宴心虽阵阵抽紧,但她还是晓得眼下不是一个适合怀念过去的光景,于是也只能布开毒雾借机遁走而去。
☆、炎州·月宴【中】
③
之前射中月宴的肩淬了毒,等他们找到落脚之处时,她的半只胳膊已麻的不能动弹,好在三人靠着生存的本事就是毒与暗器,就地找到些草药之后敷上,到了子夜时已不那么疼痛。
恒低声道:“他们也知道在箭上抹毒,倒是不笨。”
月宴试着动了动胳膊:“你同样也会贴身格斗,他们自然懂得往箭上做手脚。但是我们藏匿的本事比不得对方,要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就会找到这里,我们不如干脆就在这里设个圈套,让他们自投罗网。”
云赞同:“说的是。可对方不会傻到不知我们也会防备,他们定是让一个人先来试探,另外两人在不远处借此破了毒阵,我们拿下第一人后,就得速速离开。”
恒、云两人都是极处色的暗卫,恒的暗器使得一流,制毒解毒上也是一把好手。而云虽然各方面都比恒欠了些火候,但好在思维缜密遇事冷静,月宴一直相信假以时日,云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但这次,她没有办法再保存实力,如果她们这方输掉的话,最后还要搭上霖苑一条命,许许多多的结果,她甚至不敢深想,只能被迫超前走。
三更时,果然有一人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行了过来。虽然他带上了厚厚的面罩,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可遇上月宴她们用毒,又岂会只是让毒气从呼吸而入这么简单。
等他走到既定的位置时,恒率先掷出暗器,那人敏捷地闪开躲过并通过暗器的方向判断出了恒所在的位置,当即拿出匕首扑了过去。月宴虽是要赞他的确敏捷,可若不是他的敏捷,她们的下一步还没有办法进行。
恒的贴身功夫虽厉害,但毕竟不拿手,几招之后就露了下风。追来那暗卫见恒连连后退就快要逃脱,更是步步紧逼直取咽喉,眼看恒就要退无可退,暗卫下手变得愈发凶狠起来。恒没有地方可退,最后不得已靠在墙边闭上了眼睛。
暗卫虽心底疑惑不会如此轻易就成功干掉一人,但胜利的心让他思绪混乱,匕首毫不留情地就朝着恒的咽喉刺下去。
就在匕首落下那一刻,恒事先放在衣领内的毒水袋也被刺破,袋内液毒飞四下散,同时溅了恒与暗卫一脸的毒。暗卫心念不好,后退一步就要去擦眼睛,不想一根绳索锁住他的脖子,月宴手一挥,与该毒性不相容地毒粉落在他眼睛里,两种烈毒在体内交织,暗卫连哼都没哼上一声就没了气。
云正在给恒解第一道毒,月宴过来后,他便将恒转手给月宴,皱眉道:“低估这人了,没想到他下手力气如此的重。虽然有毒液袋做缓冲,但恒还是被伤了咽喉,毒液顺着伤口滑进了血里,解毒有些麻烦。”
但月宴亲自动手,他也能放心,将死掉暗卫的面罩摘下,云低叱了一声:“是他。”
“你认识。”
“我刚来的时候,和他睡一个房间。”云将他的眼睛阖上,“我们需要马上离开这里。这个人身手虽好但脑子不够用,只怕是被肃师派过来送死的。”
“送死。”月宴喃喃道,“这样也可以?”
云奇怪地对月宴道:“你是我们的头,我以为你都见惯这种风雨。这里就好比战场,要想赢得一场战争,你还指望全身而退不伤一人?”
是了,云说的一点也不错。
她到底是不够冷血无情,但是因为月宴一直坚持自己是暗卫而非杀手,如今要对自己昔日的同僚下狠手,她觉得做起来有些艰难。如果按照从前的计划,等两年后她离开时,她可以推荐云来领头,相信到时暗卫队能比现在能做的更好。可惜,等不到那一天了。
云看月宴还是不够果断,毫不留情地道:“肃师都能铁下心做到来当断则断,月宴,你的毒理和经验在我们三人之中是最强最丰富的,不要因为心意摇摆不定,而害大家送死。”
听到肃师的名字,月宴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在天真的期待什么。
时间不够,月宴简单地替恒祛毒后,就带着恒与云马立刻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们一刻也不敢停地超前走着,摸着河淌水出了城,又遁入了城外的山头上。等到月宴折回去除掉了她们留在路上的痕迹归来后,恒靠着云,指着城内一处对月宴说:“你看。”
她顺着恒手指的方向一看,彻底弄清了局势。
原来是刚才她们落脚的地方此刻烧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即便隔得这么远都能依稀感觉到那烫人的火焰。三个人站着看着那场大火渐渐被人扑灭救下,谁都没有说话,如果不是恒果断地让大家离开,在火势与肃师他们的围困下,很难保证现在都还活着。月宴看着看着,一行眼泪就滑了下来。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水渍,对恒与云讲,“肃师他们力量虽强,但最大的缺陷是必须得近身或布下陷阱才能杀掉我们。”
“而我们可以用毒与暗器,即便隔着距离,也能胜利。”云补充道,“是这个意思吗。”
云的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恒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就喷在了衣襟上。月宴耳尖地听到背后有步子落在枯叶上发出的响声,本能地揽过云的脖子将他放倒,二人重心不稳地跌在地上,从上边滚落了下去。
在跌落前的最后一秒,她看见了肃师手持弓箭巍峨地站在远处,射中恒的那三支无声无息的暗箭也正是由他亲手所放。恒在最后还睁大了眼睛,在还没意识到状况如何的境地里,死在了三支强劲的快箭下。
谁说他们,不能在远处取人性命的。
④
恒死了,这个事实让月宴意识到,肃师从前在她面前所展现的,都不是他最可怕的一面。
她恍然觉着自己根本就没有好好认识过这个男人。他们很小的时候一起被收养,经过一轮又一轮炼狱式的选拔与折磨,一起留到了最后,那年共有二十个孩子,活下来了一男一女,便是她和肃师。
从前,肃师抱着一盆她从没有看过的好看花儿来找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问她知不知道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花草。月宴看了好久,确定这物自己并不认识,肃师伸手点住她的脑袋,有些嫌弃地道:“好歹长老给你取了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这花就是货真价实的月宴。”
月宴花并不长于海内十洲,也不知道肃师用了什么法子,才托人从海外找来这么一盆。他看月宴很喜欢的样子,不自然地道:“听闻这花只生于悬崖峭壁,那认死理的性子到时和你很像……我反正不会打理这类玩意,你要喜欢,便送你。”
月宴虽然收下花,但她同样不懂培育,不出些时日,那盆月宴花眼看着也是将死未死。她心底觉得十分对不起肃师,便抱着残骸去找他赔罪。肃师诧异地看着月宴闷着头前来,还以为是她闯了什么大祸,结果一看,不过是花死了而已。
“这有什么好忧心的,等过段日子有人要去海外了,我再托他们给你带回来。”
“这样太麻烦了。”
“胡说什么。”肃师抬手拾起月宴散落在肩上的碎发,握在手中轻轻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