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忙催促周全去通报,待周全推门走进阁楼,他便迫不及待地透过窗纱往里窥视。屋里倒没装神弄鬼地摆满朱幡皂纛之类的作法物什,正中简单的一个神龛,前面蒲团上有两个人正盘膝打坐,一前一后,都是身披道衣,装扮得似模似样。后面那人听见周全传报,便起身出来,正是三阿哥,前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却是动也未动一下。八阿哥失望地收回目光。
乍一见到赤足散发的三阿哥,胤禩觉得十分滑稽好笑。才过一夜,他宛如又衰弱了很多,眼神飘忽,看着真像一段失水干枯的木头,了无生趣。三阿哥如此精神不佳,想来很长一段时日都无法出面主持京城政务了,免不了向胤禩交待几句。八阿哥也宽慰一番,嘱他好生休养,一切事务自会担待。说话间,八阿哥忽然捕捉到一缕奇香,迥异于那刺鼻的焚香味,深吸一口,全身便软绵绵的,说不出的受用。胤禩特意瞄了三阿哥一眼,胤祉似是一无所觉,心不在焉地应答着,思绪却不知早已飘至何处了。
自踏进三贝勒府大门,胤禩便觉浑身不自在,待三阿哥交待完毕,赶紧告辞离去。
马起云一直在门房等候,与众小厮闲扯没多久,八阿哥已慢步走了出来,脸色怔忡,透着不同寻常。
“贝勒爷,您没事罢?”马起云毕竟跟了他那么多年,一眼便瞧出他的不对劲。胤禩摇了摇头,默然踩镫上马,轻轻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显然很不舒服。
自从闻到那股奇香之后,不知不觉地,他脑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松垮掉了,封存已久的陈年旧事一下子潮涌而出,无论怎样压抑,努力克制,也是无济于事,他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控马缓缓而行,眼前忽然跑过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一路飞奔,撇在后头的玛嬷喊得越紧,他就跑得越起劲,追得气喘吁吁的嬷嬷便越落越远。
突然,小男孩煞住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熟悉的宫门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后宫里最美的女人。
“你走罢。除了卑贱的出身,众人的羞辱,你还能带给他什么?”高高的宫阶上,另一个女人冷冷道,“你的出现,只会让我的儿子难堪,请你快走罢。”
阶下的女子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垂泪,最后又望了宫门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垂首离去。
“看你还顽皮!”嬷嬷一把抓住小男孩,然而小男孩并未如往日般挣扎叫嚷,站着一动不动,呆呆望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但是他就是知道,她是什么人。
阶上的女子闻声投来目光,登时笑逐颜开道:“乖儿子,快到额娘这来,额娘疼你!”嬷嬷推了小男孩一把,催促道:“还不去给惠主子请安。”小男孩点点头,没有像过去一样扑进惠妃怀里,叫上一声“额娘”。他只是稳步走上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说道:“胤禩给母妃请安,恭祝母妃福寿安康。”惠妃嗔怪地看他一眼,拉起他道:“今儿行这么大礼作什么?怪生分的。”胤禩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女人临走前的最后一眼,逼迫他不得不如此。
那一记眼神,他到死也忘不了。
直到十年之后,一个容貌相类的女人走进他的世界。但是,她是太子送的女人,无法推辞,不能亲近,只得敬而远之。太后的斥责正是绝佳的借口,能把她送出府去。她并未吵闹,只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
又是那个眼神,那个他记了十年,并且将要记一辈子的眼神。那柔媚入骨的孤寂,犹如一口冒烟冬井,水气雾气,凄迷一片。他没有办法再故意忽略。尽管尚有疑虑,尽管风险重重,他却不顾一切地想留住她,仿佛只有将她放在身边,才能觉得心安理得。
片刻的安宁,永远无法长久。胤禩想要的,只是不时想起她,能知道她在哪,但却不想见面,很怕见面。因为每见一次面,他心头的重压便又沉上几分,那种揭开老伤疤的疼痛感,总要消化很长时间。
然而,太过长久的分离,却是她无法忍受的。她一样有着自己的不堪,自己的尴尬,自己的不安。
十日,这是两人可以同时容忍的极限,也是胤禩目前唯一可以给出的承诺。
“贝勒爷!贝勒爷!”一阵急促的叫喊把八阿哥拉回至现实中来。胤禩猛地神智一清,抹了抹一头的冷汗,向马起云摆摆手,游目四顾,愕然发现自己仍在三贝勒府的大门前。他适才神思不属地信缰溜达,绕了一个大圈,又绕回了原地。呆了半晌,八阿哥方才重新上路,诧异之余,更后怕一时不小心,着了什么道,幸好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莫非三哥是中了什么人的暗算?
正沉吟时,侧面胡同忽然拐出一辆马车,八阿哥随意扫了一眼,重又低头思考,蓦地心头一震,慌忙拉住缰绳,急朝那辆车马望去。同时目瞪口呆地望回来的,还有坐在车驾上的赶车人。这么炯炯有神地互瞪片刻,胤禩尚未完全从适才失控的情绪中走出来,一时舌头打结,竟不知如何措辞招呼。最后还是那赶车人率先恢复淡定,解围似的道了句:“好久未见,真巧哈!”
“是,很巧,很巧……”八阿哥极力想掩饰情绪的低落,可惜意愿越强,越想不出最佳的对答语,显得尤其笨嘴拙舌,大异往常,他只好表现出一脸欣喜,废话道:“原来,万先生还未离开京城。”
“是啊,还有事没做完。”虚明也异常的声音不太洪亮,仿佛有些心虚。
相比头一次见面的机敏交锋,两人今天明显不在状态,反应迟钝,言辞拘涩,索然无味。
胤禩注视着虚明,半个月没见,他差不多已经忘了虚明的相貌。上次是虚明驾车而去,现下虚明又驾车而来,若非青衣换了白衫,胤禩恍惚间会相信,虚明是穿越了半个月的时空,直接连车带人驶到了自己面前。
马起云忽道:“贝勒爷,这车子……”八阿哥以为他要提及送车与乞丐之事,一个眼色丢过去,马起云便乖乖闭上了嘴巴。虚明却直直盯着马起云,似乎相当担心他那张高贵的嘴巴,真蹦出啥冷艳的词来。
虚明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马车重新徐徐开动,一路向西。然而后面马蹄声近,八阿哥主仆已追了上来。虚明心下又恼又烦,面上还须装得若无其事。
八阿哥问道:“万先生这是往哪里去?”虚明道:“出城办一件事。”胤禩想起虚明曾被九门缉查,道:“京城最近风声甚紧,九门加紧了进出人等的排检……”言下之意,你能出得去吗?虚明道:“哦,那是一场误会,我与
夏姑娘已然达成和解,她不会再穷追不放了。”听了这话,胤禩颇为意外。看当日的情景,虚明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夏飞虹,又是个睚眦必报,一旦咬住猎物便绝不松口的狠绝之辈。这样的人能主动与敌人和解?胤禩摇摇头。
虚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从来对事不对人。只消将冤仇讲开了,自然没必要继续追究了。”八阿哥闻言侧目而视,又忆起了遥远的前尘往事,若有所悟。
一瞥间,虚明问道:“八阿哥,你今天看起来似乎不太快活?”胤禩一惊,连忙收摄心神,笑着否认。
虚明眼珠一转,笑道:“听说当今圣上离京避暑期间,京城便交由八贝勒一人管理,想是政务繁忙,休息不足,以至精神欠佳罢。”八阿哥一怔,不知怎地提起这个话题,谦逊道:“哪里有这种事,多是人们茶余笑谈,以讹传讹之言。我家里面弟兄众多,个个精明强干,又怎会让我一人独力当家?”虚明只是笑笑,不再言语了。
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焚香味,突听哐当一声,好像什么重物砸在了木板上,虚明骤然停住车子,马嘶车辚,一下子盖住了那声异响。八阿哥已奔出丈外,待掉头回至车边,疑惑地多瞧了车身几眼,他确信,动静是从车里传出来的。
刚碰上八阿哥时,虚明还特别张皇失措,但这会儿,却十分气定神闲,说道:“八贝勒送到这便行了,我还有私事要处理,大概需要忙上两个时辰,您先请回罢。”胤禩奇道:“两个时辰?”虚明点头道:“八贝勒谈吐不俗,与您聊天,是件既舒服又能增长见识的美事。目下我暂时借住在西山大佛寺,若八贝勒得闲,两个时辰之后尽可来找我,不甚欢迎。”说着拱手一让,扬鞭绝尘而去,半道犹传来一声高呼:“日后,你还得感谢我呢!”
八阿哥坐在鞍上,错愕不已,忽对马起云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马起云的嘴巴终于蒙得大赦,长吐口气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车子很眼熟,像是……像是在三贝勒府里见过。”八阿哥听了猛地一拍大腿,大叫:“不好!”马起云被吓得差点跌下马。八阿哥懊恼道:“我怎么没想到……”马起云惴惴道:“爷,出什么事了么?”胤禩只道:“走!回三哥那去。”狠狠一抽马臀,坐骑吃痛一呼,大步流星地撒丫子奔起来。马起云赶紧跟上。
“等等。”飞驰过几条街道,八阿哥骤然勒马立定,疼得骑马又是一声长鸣。他这忽走忽停的,累得马起云也够呛。八阿哥竭力甩掉所有杂念,冷静地将虚明临别之语颠来倒去琢磨了好几遍,咬牙心一狠,当即改变了主意。
八阿哥抬头道:“你去把刘青、卫武、乌尔江几个叫来,记住,轻装便衣,不可惹人注目。我在西门等着你们。”马起云迷惑道:“是去那个大佛寺吗?”“嘘!”八阿哥沉眉道,“什么大佛寺?京城周围方圆百里,哪有什么大佛寺?见到他们几个,也不许声张,有人问起,就说是去山庄。”马起云更加如坠雾中,摸不着头脑,唯唯应声去了。
☆、因果
距北京城百余里远的西郊白带山下,坐落着一个荒凉的古刹,当山腰间白云萦绕,寺庙便如浮于云端,好似仙境楼台,唯有飞鸟可及,因此取名云居寺。
寺中损毁严重,断墙残垣,斑驳凄清,然居中的大雄宝殿仍保存完好,殿中大佛有三层阁楼高,宝相庄严,默默述说着云居寺全盛时的宏伟景象。
四围悄寂,夕阳将人影无限拉长,却是虚明拖着一口大布袋,缓缓自繁芜的杂草上压过,一步一步登上台阶,迈过大殿门槛,也不理会布袋会否撞破磕散,最后随手丢在了地上。虚明点燃了供台上的两支蜡烛,殿宇深广,昏黄微弱的烛光只驱散了前殿的暗沉,模糊照出了佛像的真容。按说一个寺庙破落了,没有香火,和尚自然也就跑光了。然而这个大殿虽然冷清,却拾掇得井井有条,不见片点蛛网积尘。
虚明抬头仰望佛相,久久默然不语,直到脚边的布袋动了一下,方才移开视线。虚明用剑挑开袋口的绳索,布袋轻轻滑落,先露出了一双强自镇定却抑制不住惊恐的眼睛,接着一头散发,一身道衣,不是三阿哥还能是谁?此刻的他,没了平日里的高傲与自负,狼狈得就像一只可怜虫,是生是杀都随虚明高兴。
虚明居高俯瞰了会,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擒获的战利品,然后解去了绑住他手脚和嘴巴的布条,并不担心他会企图反抗或逃跑。
三阿哥坐在地上,静静地揉搓酸麻的手脚。他心里明白,过了半个月非人的折磨,现下的他已是精神萎靡,全身脱力,一切抗争都是徒劳,只会自招羞辱。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为谁?”三阿哥抬起头,屏住了呼吸。
虚明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果然。三阿哥只觉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何必去问。还能为谁讨债?他这半个月来,睁眼闭眼,都是那人的身影,耳中脑中,都是那人的声音。每一场梦里,都在重温从相识到分离的每一幕场景,即使醒来,依然犹在梦中,她就站在面前,片刻不曾离开,说她说过的话,做她做过的事,简直要把他给逼疯了。
“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折磨我了……”三阿哥喃喃自语,忽然跳起四处找寻,叫道:“你在哪?快出来罢!你是那么好,怎么忍心这样折磨我……暖玉,你出来!要打要骂,都随你,即便要取我的命,我也绝无二话!只是,别再这么折磨我了,我快疯了……”
“你终于也尝到被人逼疯的滋味了么?!”虚明冷眼旁观他的癫狂样,平静道。
三阿哥呆住,很久才低声道:“你杀了我罢。”他说了一遍,猛地抬头,几近崩溃地喊道:“行行好,给我个痛快,你杀了我罢!”
虚明却道:“你不是想见一见暖玉么?”
“她真的肯见我?”三阿哥痴痴问道,仿佛无边苦海里,终于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当然。”
虚明纵身跃起,自离地数丈高的大佛掌上拿出一个匣子后,飘然落地,然后双手捧至供桌正中,撩袍跪下,一脸肃穆。
“暖玉呢?”三阿哥问道。
“你认不出她了么?”虚明头抬都未抬一下。
“这是我送她的东西,她人在哪里?”三阿哥执著的继续问。
“她就在这里。”虚明缓缓转过头来。
见到虚明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三阿哥身躯一震,如遭雷击一般,面如死灰,只重复道:“我不信,我不信……”
虚明心中恨极,故意大声道:“她死了,化成灰了,你可以安心了,她再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三阿哥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砰地跪在供桌前,绝望地闭上眼,道:“你是索命的鬼差,还是地府的判官?”
虚明站起来,道:“我什么也不是。现在,我只是来讨债。”
本就精神脆弱的三阿哥,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终究被压垮了,整个人瘫软地跪在那,双手抱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手臂间,肩膀瑟瑟耸动,初初还只是轻声地啜泣,渐渐放开了所有顾忌,干脆掩面失声恸哭。
虚明心如铁石,没有一丝动容,举剑指着他道:“说,你是不是人?”
“我不是人。”
“你对得起暖玉吗?”
“我对不起她……”
“你怎么对不起她?还用我一件一件帮你讲吗?”
现下的三阿哥,就好似一个没有任何保护的软体动物,任人摆布。虚明一声令下,他果然哽咽着,一五一十地,将过去那一桩桩压在心底,羞于启齿甚至回忆的丑事交待出来。
“我答应了要娶她,可皇阿玛一指婚,我便没了主意,还连累她被额娘刁难至今……”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