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嫁给张殊,因此只消稍稍一想,便知此事十之八九是郑瑾所为。
郑琨却是知道父亲恒山伯想要拉拢张家的,此时心中不免暗暗埋怨妹子和母亲不晓事,竟随便拿个丫鬟来打发张家。不过是丫鬟也有好处,身契都捏在郑家人手里,还不是让她往东不敢往西?将来妹子照样嫁过去,这个丫鬟陪嫁,那便再无人能说一句话。心里想着,正要开口打个圆场,猛然发现坐在地上的那女子虽然穿了件府里丫鬟们穿的湖绿比甲,却并不是丫鬟,而是他一心想纳来做妾的冷玉如!
冷家虽然是攀附着郑家,可是冷老爷是有官职的人,冷玉如出身虽低,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女儿,出了这种事,可绝不能由着他们像处置丫鬟一样任意搓圆揉扁了。
饶是郑琨心眼多,这时候也不由得愣了。偏偏春娇完全不曾发现气氛的诡异,得意洋洋扯了那被她打肿了脸的丫鬟过来道:“县主,就是她了!”
恒山伯夫人双手微微颤抖,咬着牙道:“把这丫头拖下去先关起来,过后慢慢地审她!”这丫鬟她自然认得,是郑瑾院子里的二等丫鬟香兰,却并不是郑瑾最得用的那两个贴身大丫鬟。
郑琨也回过神来,连忙向张殊做了一揖道:“多谢张兄救了我表妹,且先随我去更衣可好?”他心里已然将妹妹骂了千声万声,心知冷玉如多半是到不了手了。但他毕竟是男人家,知道拢住张家比一个美妾重要得多,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边伯府的丫鬟也拿了披风来,将冷玉如严严裹住,抬上藤凳。绮年的任务已经完成,且虽然冷玉如遇险,现在看来效果倒是出奇的好,自然也不愿意在这里呆着。加上冷玉如一直紧攥着她的手不放,恒山伯夫人也只好说:“还要烦劳周姑娘陪陪玉如……”
绮年巴不得这一声,跟着冷玉如便走。走了几步便见前头又有人过来,却是秦王妃带着赵燕好,看来是见赵燕妤不曾回席上去,放心不下出来找人了。如此一来,恒山伯府这事就更休想瞒得住了。
几个丫鬟婆子将冷玉如抬入客房中,忙忙地一边煮了姜汤来,一边去请大夫来诊脉。
冷玉如到此时方才慢慢清醒过来,换了衣裳,又拿了姜汤慢慢地喝了一碗,见房中再无别人,便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绮年也是不解:“去叫你的那丫鬟是谁的人?怎么会将你推入河里?如若不是她跟在后头,又或者张殊不来,只怕冷玉如真会淹出个好歹来。”
“是郑瑾娘的丫鬟,只是她绝不会想杀我。”冷玉如喝了姜汤,身上暖了许多,头脑也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有些后怕,却已能思考,“倒是怪我疏忽了,那丫鬟叫香兰,并不是郑瑾娘身边最得用的,若是这种事,她该不会叫二等丫鬟来唤我。”
“但那也定是恒山伯府里的人!到底是谁会想杀你?”绮年突然想到听香,“将水泼到听香身上的那小丫鬟,似乎是郑大少奶奶的人!”
二人目光相对,绮年低声道:“莫非是——郑大少奶奶知道郑琨想要纳你?”想来想去,这恒山伯府里有理由杀人的,只剩这一位了。
冷玉如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若是你没有跟着我……”
绮年赶紧搓着她又有些发凉的手:“别怕别怕,都过去了。再说,即使我没跟上你,不是还有张殊将军吗?只是他不是应该在得意斋里的吗?为什么跑出来了?”
“只怕是他闻出了安息香的味道……”冷玉如此时只觉身心俱疲,将自己蜷成一团,低声说,“我已尽力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且看老天要如何对我吧……”
门上一响,绮年抬头看去,却是听香钻了进来,满脸急迫担忧,直到见了冷玉如才松了口气:“奴婢被个小丫鬟泼湿了裙子,硬要拉着奴婢去换,说是去拿裙子又不见回来。奴婢急得要死,好容易等她拿来裙子换好了出门,便撞着碧桐也在寻姑娘,说是走到半途也被人泼了一身的汤水……”
这不必再说了,显然,香兰根本不是郑瑾娘派来的。听香方才一路寻到河那边,听说冷玉如落水,只吓了个魂飞天外,直待旁边的丫鬟告诉她冷玉如已无事,这才松了口气。
“奴婢看秦王妃竟然也在,不过面色似乎十分难看。恒山伯爷也赶过来了……”
绮年低笑出声。赵燕妤存心找她麻烦,却做了个大大的证人,秦王妃莫名其妙就看了恒山伯府后宅里的阴私之事,必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的。
恒山伯府下人的脚步倒很快,不一时就请了常来诊脉的大夫,替冷玉如搭了搭脉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开了几帖驱寒压惊的药。冷玉如说要回家去,恒山伯府这时候巴不得她快走,当下就准备了车马送她回冷家。
对春堂中的夫人小姐们虽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见恒山伯夫人离席后久久不归,也不由得窃窃私语。有些有眼色的如永安侯夫人,便起身告辞。恒山伯夫人在后头知道了,又赶过对春堂来。这时候她焦头烂额,挽留也不过是场面话,众人都是识相的,自然也就都散了。
绮年跟着李氏在二门处等车,便见秦王妃带着赵燕妤与赵燕好出来。郡王府的马车自然是赶到最前头来,秦王妃正要上车,一眼瞥见了绮年,那目光便冷飕飕地扫过来。绮年只当没看出来,跟着李氏给秦王妃行礼,恭送她们先上了马车。
秦王妃将赵燕妤也叫上了她的车,留赵燕好自己坐着后面的车。甫一坐定,便瞪着赵燕妤:“无事你在园子里乱走什么?别人家的事与你何干,看见了还不躲得远远的,倒反凑上前去!”
赵燕妤低头道:“女儿只是见了周家那丫头急着去净房,想着上次在外祖家中……就叫她陪着女儿在园子里走走……谁知会碰上这些!”
秦王妃气道:“周家那丫头不过是京城外头来的野丫头,你是什么身份,竟也三番五次与她计较?如今倒好,恒山伯府此事,别人只巴不得看不见,你不但凑了上去,竟然还□娇去逮那推人的丫鬟!春娇这个蠢材,恒山伯府的丫鬟,她竟抬手就打!你可知道这打的是恒山伯府的脸面?”
赵燕妤自知不对,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道:“女儿也是吓得慌了,眼看着有人被推入水中,女儿叫那丫鬟站住,她却拔腿就跑……”
秦王妃头疼地按住额角:“带你出门,你便生事,这些日子不许再出去了,就在家中呆着,也好生学学刺绣!你看燕好,才比你大一两岁,如今已经绣得很成样子了。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必姑娘自己动手做什么,但女红针指总是要会的!”
赵燕妤不敢多说,只有喏喏应是,却在心里大骂绮年。回了郡王府,便见陪嫁秦嬷嬷迎了出来,笑道:“王妃县主回来了?英国公家阮大公子来了,给县主带了泥人儿和竹根抠的一套茶杯来。三少爷陪着,在后园临水轩里等了县主许久了。”
赵燕妤心里仍不舒服,撅着嘴往临水轩去了。远远便见荷花池上一座小小轩阁,长窗敞着,里头坐了两个少年。年长的那个十五六岁,是她的同胞哥哥赵燕平,另一个略小些,便是阮麒了。
赵燕平老远就看见妹妹鼓着个嘴进来,不由得一阵头疼。他如今十五六岁,整日里忙着学文习武,有了空闲便与三五好友或纵马或说笑,并不愿在家中哄着这个坏脾气的妹子,当下笑道:“妤儿回来了?子瑞带了好玩艺儿来送你呢。怎的今日出门不开心么?”
赵燕妤见桌上果然摆了一排十二个小泥像,捏的是十二生肖,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儿,却是栩栩如生,这才欢喜起来,随手摆弄,便将今日在恒山伯府之事说了,末了忿然道:“每次遇了那周家丫头便没有好事!”忽然想起这个周家丫头跟阮麒也是有过节的,顿时眼睛一亮道,“说来她是你表妹,你替我报仇!”
阮麒这次养了将近两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走动。他躺在床上之时,阮夫人没少说他只顾玩耍以致身陷险境,若不是有绮年相救,只怕要在街上冻一夜之类的话。他虽听得反感之极,但确确实实是被绮年发现并抬回吴府的,此时听了赵燕妤的话,便不由得有些犹豫起来。
赵燕妤却没发现阮麒的犹豫,仍道:“上次在东阳侯府,我明明都将巴豆下到她酒了,偏你看错了人,竟只抓着她的丫鬟。我等闲也见不着她,你却是她的表哥,难道还不能报仇么?”
阮麒皱了皱眉,带着几分敷衍道:“我虽是她的表哥,也是外男,等闲也不好见面,这如何报仇?”他自六七岁上,就被阮老太君带着到郡王府里来陪赵燕妤玩耍,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了。赵燕妤自幼娇养,这些年年纪长了,越发的有几分跋扈,他并不喜欢。只是老太君硬要他来,他也不能不来。
赵燕平有个朋友得了一匹好马,这些日子都惦记着去试马,连坐在这里都十分勉强。此时听妹妹絮絮叨叨了一番,心早不知飞到哪里,只是不能放着妹妹单独与阮麒在这里,因此巴不得阮麒快些离开,随口便笑道:“这还不容易,你若娶了她,岂不是天天都能见着,自然就报得仇了。”
赵燕妤眼前一亮道:“好主意!”
阮麒险些喷了茶,忙道:“子衡兄切莫开这玩笑,婚姻乃结两姓之好,从不曾听说娶妻是为了报仇的。”
赵燕平也只是随口说笑而已,他如今也不是那不知世事的孩童,早也从母亲处看出些许端倪,只怕将来这阮麒是要与自家妹子成婚的。只是阮麒这般一本正经地解释,他倒起了恶作剧的心思,笑道:“妻虽不可,子瑞兄却可纳她做妾,如此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暗想若是自己妹子将来做了英国公世子夫人,那周家姑娘做了妾,到时候妹子想怎么报仇都可以了。
赵燕妤倒还未想到自己身上,只是拍掌笑道:“正是!你便纳了她做妾便是。”
阮麒虽然顽劣,但也知道这纳妾娶妻的话实在不该在赵燕妤这般未出阁的女儿家口中说出来,不由有些头疼,随口敷衍了赵燕妤几句,又拿出那套竹根茶碗来给她看。那茶碗做得十分精细,竹节外壁上雕了花卉草虫,颜色虽只青黄二色,却自有风味,赵燕妤看着有趣,便忘记了什么纳妾的话,重又欢喜起来。
虽则说是青梅竹马,到底年纪长了也要避嫌,阮麒也只略坐了坐便告辞出来。上了马车,倒又想起赵燕平的话,不由得心下一动,默默把那纳妾的想法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
他再过半年就要满十五了,英国公府的规矩,少爷们满了十五岁,就在房里先放个通房丫鬟。阮麒虽则此时还没有通房,对这些男女之事却也略微知道些了,不由自主地便在心里将绮年的模样勾勒了出来。
他在杏林中与绮年初见时绮年还戴着帷帽,还未看清模样,回家就被父亲责骂了一番,后头又因绮年一跪令他再次被责,故而对绮年简直恨之入骨,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如何报复,倒从未注意过绮年生得如何。此时细细想起来,倒好似突然发现绮年其实也是个美貌少女,她的模样轮廓,也慢慢在心中浮现出来。一时不由自主想到她在杏林里长身玉立,曳开弹弓打得杏花纷飞的英气,一时又想到她在松鹤堂绣墩上安静坐着低眉垂眼的温顺,倒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了。
车里伺候他的小厮见他半晌不说话,只怕他是遇了什么事心中不悦,笑嘻嘻道:“少爷怎的半晌不说话?莫不是与县主拌嘴了么?”
阮麒瞪他一眼:“胡说!本少爷几时与女人拌过嘴?”话犹未了,就想起他当真是与“女人”拌过嘴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绮年。
那小厮自以为机灵,笑嬉嬉道:“少爷合该大度些,这女人都是要哄的,将来县主做了少爷的媳妇儿,少爷就更要好生哄着呢。”
阮麒脸上一热,斥道:“胡说什么!”
小厮挤着眼睛笑道:“小的可没胡说。老太君总带着少爷去郡王府,可不就是为着将来好做亲家么?”
阮麒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愠怒,沉了脸喝道:“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是皮痒了吧?”
那小厮见他真发怒,吓得赶紧低了头不敢再吭一声。阮麒想了想他的话,再回想一下祖母素日说过的话,顿时脸色更加难看,闭紧了嘴再也不说话了。
60恒山伯陪嫁义女
冷玉如自恒山伯府回去;便搬到青云庵去“养病”了,恒山伯府大约是心虚之故;也时常派人去探望一二,皆被冷玉如淡淡几句打发走了。绮年心里放不下;恰好是父亲祭日;便也收拾了搬进青云庵住了十日,每日里斋戒茹素,也算是为父亲做做功德。
说起来绮年本来是不信鬼神的,只是自己穿越过来这种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了;也只好按照圣人所说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姑且信其有,时常上个香什么的,倒是真心想为父母祈祷一下来世之福。
这日已是斋戒最后一日,绮年按例从前殿一直上香到后殿,殿中有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在擦地,绮年看着她,忽然就想到了那日在这殿里救下的那人。当时连慌带乱的,那人脸上又抹得乌漆八糟,连模样都没看清楚,如今事情过去了,倒能仔细回忆一下,总觉得那人眉眼轮廓仿佛的有点熟悉……
到底在哪里见过还是怎么……绮年翻来覆去想了半天,突然猛地握拳在自己掌心里打了一下——哎,那眉眼轮廓不是跟赵燕和有那么点相似么!
不会吧,难道说,他是郡王家的……绮年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昀郡王总共三个儿子,两嫡一庶。赵燕和不用说了,秦王妃所出的赵燕平还小呢,那么这一位,从年龄上来说——只能是郡王世子赵燕恒了!
绮年心思飞快地转动。如果他是赵燕恒,那么东阳侯府里的那出戏倒也合理了。秦采算是他的表妹,如果看见表妹落水,按常理都会上去救的吧?救上来之后一看不是秦采,而是别的姑娘,那——就像张殊救了冷玉如一样,要负责了……
只是,那个时候郡王世子不是应该远赴山西了吗?绮年拼命地回忆着当时吴若钊在家里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说是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和流民,以致失踪,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月才找到人。而且他失踪的那个地方,似乎跟广东献俘的队伍受伏的地方不远……
这两者难道会有什么联系吗?绮年只觉得后背上有点发凉。郡王世子假称失踪,然后千里迢迢地带着伤跑回京城,就为了传递一张纸条?而且,那张纸条最终还是交给了皇长子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