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年纪小乱发脾气吧。”绮年其实隐约猜着了一点,但不好说。说起来,乔连波虽然极得颜氏宠爱,但托她母亲当年的“福”,几个舅舅姨母却都对她并不十分疼爱。
乔连波听出了绮年的敷衍,不说话了。扶她上车的吴嬷嬷嘴里嘟囔了一句,转身去了后头。绮年顺着车窗看了一眼,看见她跟乔连章说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暗想吴嬷嬷可别是去告状的,万一搞得表哥表妹打起来那可就丢死人了。
马车一路到了恒山伯府。前几天下了几场好雪,今日天气难得地暖和,却是地上雪已融化颇有些泥泞。恒山伯府下人们只得在门前铺起了厚厚的草席,请夫人小姐们在侧门下了马车踩着草席进门。
吴家马车在前,严家马车在后,吴家女眷已经跨进了门,后面严同芳姐妹才刚下车。乔连章骑着马在后头同严长风说笑,不知说了什么,严长风举手作势要敲他一个暴栗,乔连章猛地一拉马缰,那马儿在泥地里四蹄乱动,溅起一片泥浆,不偏不倚全溅在严幼芳的裙子上,连旁边的严同芳都沾了几滴。
严幼芳顿时气得呆了,乔连章啊呀一声,赶紧勒住马缰笑道:“真是抱歉,冒犯表妹了。这可怎么办?表妹要么回家再换条裙子?”
他虽嘴上连声说着抱歉,眼里却有压不住的笑意。严幼芳气得全身发抖,但当着恒山伯府的下人又不能说什么。严同芳见势不好,立刻挽住妹妹的手道:“上车回家,请舅母帮我们代说一声罢。”
严长风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待要说乔连章,又是自己与他说笑打闹才致如此,若要不说他,乔连章明明是有意将泥浆溅到严幼芳身上。幸而周立年跟吴知雱从后头马车上下来,一见这情景,连忙上去拉了严长风的马缰,说着话给劝开了。严长风不能让妹妹们独自乘车回去,索性托周立年向吴若钊说一声,自己圈马回头,护送着两个妹妹便走。
严幼芳坐在车上,气得直哭:“姓乔的分明是有意如此!有爹生没娘养的小野种,欺到我头上来了!”
严同芳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若不是你对乔家表妹甩脸子,何至于此?”看看妹妹新做的妆花缎裙上全是泥水,不觉也有些怒意,“只这乔家表弟也太胡闹了!”
严幼芳抹着泪发狠:“别落在我手里,否则要他们好看!”
“行了行了。”严同芳也没有办法,只得拿过帕子来给妹妹拭泪,“梅花也没甚好看,我听说大明寺的梅花林才是京城最好的,赶明儿叫娘带咱们去上香,好生玩一天……”
绮年进了门才听如燕小声将严家兄妹回去的事说了一遍,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上一辈旧仇尚未随着人去而化解,这小一辈的又结上了。严幼芳固然是太过娇纵,乔连章却也有些过份了。毕竟是年纪小,只知道护着姐姐,却不知反而给姐姐招了更多的祸事。
梅花林里已经到了不少姑娘,虽然天气尚冷,但梅花开得极盛,年轻姑娘们多是好动的,笑语娇姿,又为梅花增色不少。
恒山伯夫人招待年长的太太奶奶们,郑瑾便陪着姑娘们说话,见了绮年略有几分矜持地一笑:“周姑娘,可有玉如的信么?”最近她心情甚好,借着冷玉如摆脱了张家的亲事,又送了一个碧桃给郑琨,把郑大奶奶气得不轻。唯一让人不愉快的大概就是韩家拒亲的事,但她心里其实也并未很看得上韩兆——虽说奏对得当,可还不是个六七品小官儿么,这个没了,自然有更好的。
绮年真心讨厌郑瑾。这种人心里只有自己,别人压根不当人来看。可是为着打听秦苹的消息,她也只能堆个笑脸:“去西北路途遥远,也就是数月前收到一封信,说是总算到了西北。又说那地方风沙大,如今还要防着打仗,信也不能好生写了。”
郑瑾心中听得更是愉悦,幸而自己没有嫁给张殊,否则如今吃苦受罪的就是自己了:“玉如也是辛苦,不过她素来贤惠,又是我家的义女,张家在西北门第不低,想来也会过得好的。只可惜她出嫁的时候我还病着,不能送她。”
绮年咽了口气,上下打量一下郑瑾:“郑姑娘这身衣裳真是鲜亮,半点也看不出是生过病的人。这堆纱海棠花做得更是精致,远看跟真的一般。”
郑瑾今儿穿了一件满绣海棠花的裙子,头上戴着海棠如意形金步摇,倒真是容光焕发。尤其鬓角插的那枝堆纱海棠,手艺确实精湛。她心情好,也没听出来绮年语带讽刺,只抬手抚了一下花朵,轻笑道:“这是宫里头新制的,贵妃赏了我几枝。”
绮年做恍然状:“倒是忘了,有贵妃在,这新样的东西自是少不了的,别家可比不得。”
郑瑾被这马屁拍得心花怒放,却还端着架子,只矜持地笑了笑。绮年四处望望:“今儿怎不见大少奶奶?倒让伯夫人一人忙碌呢。”
郑瑾随口道:“她身子不适,今儿不能出来了。”自打出了上回的事,恒山伯虽未明言,却限制了儿媳妇出入,连张家来人探望都不许多见,等于是软禁了。加上郑琨先收了通房碧桃,又纳了一个贵妾,郑大少奶奶更是气得不轻,索性称病躺在床上不起了。
“那——听说世子新娶了东阳侯府的姑娘?”绮年装出一脸的好奇,“不知是哪位姑娘。上回去东阳侯府为大长公主祝寿,并没听说有位讳苹的姑娘啊?”
郑瑾被绮年几下马屁拍得通身舒畅,考虑到她又是冷玉如的好友,冷玉如怎么说在自己这里也算有功之臣,与她的好友多说几句也无妨,当下笑道:“你自是不知。秦苹是东阳侯远房的堂侄女,怎比得了秦采秦枫两个,纵然秦枫是庶出的,也是大长公主的亲孙女,秦苹怎能与她们相比呢。”
绮年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只是今日伯夫人这般忙碌,大少奶奶又不能出来,秦姨娘虽则不好出来招待宾客,也该尽尽孝心在旁伺候才是,怎的不见人呢?”
郑瑾嗤笑道:“她呀,她也病了。”
“这——不是才进门不久么?”
郑瑾平日里眼高于顶,对秦家姐妹也并不很放在眼里。偏生她和郑珊是堂姊妹,秦枫秦采也是堂姊妹,一家是贵妃与太后的家人,一家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大长公主与太后在年轻时又有些交情,京城这些贵妇们闲来无事言谈之时,也喜欢将这两对姊妹拿来比较。细论起来,秦家姊妹的评价还要略高几分。
郑瑾自然是不服气的,恒山伯府出了郑贵妃,正是兴旺的时候,东阳侯府的爵位却已到了头,秦家姐妹凭什么就压过她呢。郑瑾倒不是那爱屋及乌之人,却是恨屋及乌,对秦苹也无甚好感,随口便道:“也不知她是怎的,进门第二天去给正室奉茶就哆哆嗦嗦的,没几日就病了。小家子就是小家子,便攀上了东阳侯府也不成气候,怕倒是福气太大了承不住呢。”
绮年心里咯噔一下,掩了嘴笑道:“这可哆嗦什么呢,难不成大少奶奶会吃人?”
郑瑾也觉好笑,丝毫没想到自己这抖搂出来的不仅仅是秦苹没脸,也是恒山伯府的家丑,笑道:“哪里,听说娶进来那天晚上——”猛然惊觉这话不该说,连忙住了嘴道,“她们都在那边,我送你们过去罢。”
话说到这份上,绮年自是不能再追问,但这几句话已经足够说明秦苹的反常了。按说她也算贵妾,又是郑琨亲自挑了要娶的,何至于见了正室就吓成那样子?而郑瑾说的那天晚上,指的应该就是洞房花烛的那夜,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能知道那天晚上的事,说不定这事就可以有个结论了。
问题是,要怎么才能打听到那天的事呢?这件事应该只有郑家人知道,可是郑家的丫鬟她没有一个稍微熟悉点儿的,想打听都打听不到。
绮年正琢磨呢,忽然看见了两个人,顿时生出丝希望。这两人都是在上次牡丹宴上见过的,是郑大奶奶张氏的娘家婶子和一个堂妹。那位堂妹张姑娘,上次在牡丹宴上也写过一篇短赋且颇得好评的。
因着郑大奶奶失势,张太太母女二人也有些被怠慢了,张太太被引到夫人太太们的席上,张姑娘便被一个小丫鬟引进了梅林。到了梅林边上,小丫鬟也自回去做事了。张姑娘虽则算是郑家的亲戚,但这些跟恒山伯府来往的富家女们眼光何等厉害,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想着打秋风的穷亲戚一类,自是不会与张姑娘倾心结交。
张姑娘在梅林里走了一圈,也只有几个姑娘跟她点了点头,并没什么人特意来招呼。她身边又只带着一个才□岁的小丫鬟,又不顶用,也只得寻了棵梅树下独自站着。正觉无聊,忽听树后那边有人走来,且正在说话:“……说是秦姨娘给郑大少奶奶敬过茶,就吓病了呢,难道郑大少奶奶会吃人不成?”
随即一个柔和的声音道:“胡说了不是?郑大少奶奶看着文文弱弱的,哪里会把人吓病了?想来还是秦姨娘自己身子弱罢。”
“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只是今儿郑大少奶奶也没出面儿,都说这是她在闹脾气呢。还有人说郑大少奶奶到如今都没个儿女,还不许世子纳妾,实在是……”
“这话你是听谁嚼的舌头?还不快住口,若传出去,岂不让郑大少奶奶名声难听?”
“哪是奴婢传的呢,方才在外头听伯府的下人们说话的,否则奴婢怎么知道……”
声音渐远,张姑娘躲在梅树后面已经又惊又气,也顾不上再赏花,连忙就找自己母亲去了。她正是搭着郑大少奶奶这世子夫人的身份才能挤进这权贵门户,若是这位堂姐的名声坏了,她可要怎么办!
张太太听了女儿这番话,也是气得脸色发白:“难怪不让我们探望姑奶奶!一个妾罢了,就这样坏姑奶奶的名声,平日里还不知怎样呢!不行,我们得去见姑奶奶,把这事告诉她!”
恒山伯夫人正陪着永安侯夫人和阮夫人说话呢,张太太笑吟吟过去:“今儿夫人这里忙,大少奶奶怎的不出来伺候呢?听说是身子不适?”
恒山伯夫人本来看这儿媳妇也不顺眼,随口便道:“是有些着了凉,我叫她好生歇着,不必出来了。”
“哎哟,既是来了,我们也总该去看看,也让云珠去给她堂姐问个安。”
恒山伯夫人很不耐烦招待这门姻亲。从前结亲的时候张家还兴旺,郑大少奶奶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嫁妆丰厚。虽说恒山伯贵为天子姻亲,但开销也大,娶儿媳门第自然要紧,但若有大笔嫁妆自然更好。
谁知儿媳妇进门这些年,居然一个蛋也不生,张家还渐渐败落了。若不是恒山伯说过,张家这个张云珠有些才貌,叫妻子顺手扶持一下,若将来有些造化对恒山伯府也是个助力,恒山伯夫人真是早就懒得理了。正经的亲家太太过世了不能来走动,这个隔房的婶子三不五时的上门可算什么呢。
“既这么着,叫丫鬟好生送张太太过去。”反正郑大少奶奶的院子有丫鬟守着,要什么东西都行,就是不让出门。
郑大少奶奶身子是不舒服,但也没不舒服到必须卧床的程度,只是憋着一肚子的气,又被软禁起来,索性装病罢了。见娘家人过来,虽然这个婶婶是隔房的,但能说说话也聊胜于无,谁让自己的母亲过世了呢。不想张太太一坐下,张口说的就是秦苹之事,登时将郑大少奶奶真气了个倒仰。
“什么是被我吓病的!”郑大少奶奶成亲数年不见生育是真,虽然她自己不许人议论,但伯府偌多奴婢,又岂是能堵住人的嘴的,自然是少不了在背后嚼舌头,“明明是那小贱人自己——”看了一眼张云珠,有些不好说出口,“那晚上就有丫鬟听见那小贱人在房里嗷地一声,倒像是谁踩了鸡脖子一般!”
张云珠脸上登时红了一片,赶紧避了出去,郑大少奶奶方道:“第二日来给我请安敬茶就一脸的恍惚,连脂粉都不敷,故意的拿眼下那两块青来给我看!”随即冷笑道,“可惜了,人也有享不了的福,怕就是她福气太大了承不起,这才嫁进来几天就病倒了,世子也再没去她房里。”
张太太忿忿道:“原来如此!真是活该了!只是伯府这些下人们乱嚼舌头,弄到客人都知晓了可怎么好?”
郑大少奶奶咬牙道:“可恨如今我身子不好不得出去……”暗害冷玉如的事她连娘家人也未说过,恒山伯软禁她也未明言是为了这事,虽然心里明白,此时却不能说出来。
张太太一心想着女儿的名声,包拍胸脯:“姑奶奶别怕,还有娘家人呢!待我回去,叫你叔叔在外头悄悄地传一传,也让人知道秦家这小蹄子有多下贱!”
郑大少奶奶还有些犹豫,毕竟秦苹也是挂了东阳侯府的亲。但张太太却已等不及了,怒冲冲起身便走了。郑大少奶奶倒在床上想了一会,将心一横:看这样子,丈夫横竖是拢不住了,那碧桃虽妖娆得宠,却到底是个奴婢,只那秦苹是个贵妾,万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去。也罢,就随张太太去折腾罢,恒山伯府不仁,那也别怪她不义了!
绮年虽想出了这么个计策,心里却不是很踏实,因为郑大少奶奶即使要为自己辩解,传出来的借口也未必是实,但人多口杂,这样闹一闹,倒是有可能有知情人把真相忍不住给说出来。
想着这件事,她连梅花会都没什么心思看了。其实也都是老三样,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然后再写个梅花诗什么的。倒是乔连波的丫鬟菱花偶然落下了一块丝帕,那帕子上绣的梅花与别的刺绣颇有不同,看着竟似是用笔墨绘上的一般,连墨色洇开的感觉都绣了出来。
这帕子恰好是落在了永安侯夫人的大丫鬟身边,那大丫鬟拾起来要给菱花送回去时,却被永安侯夫人看见了,特意要过去看看,又问是谁绣的。菱花涨红了脸,说是自家姑娘绣的,因方才溅了酒,所以叫她收起来。
这下子诸位夫人都传看了起来,永安侯夫人更是将乔连波夸了又夸,连说笔墨都画不出这般精致来。乔连波微微红了脸,低头谦让了几句,顿时引来了一片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郑瑾心里不舒服。今日这宴会,她也知道,其实是宫里的贵妃姑姑托了母亲来物色三皇子正妃的。但她做惯了众星捧月里的那轮明月,断看不得有人比她风光,便掩了嘴笑道:“可惜这梅花绣来总得花好些时日,否则,我真想请乔姑娘立时就给我绣一块帕子呢。若是挂在墙上,想来定会让人当作是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