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季连并肩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少年,眉目俊朗,看着我低头看下来,他竟然神情窘迫起来,咳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
季连看我默然不动,又建议道:“或者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我见他十分诚恳的样子,不像使诈,想想前世似乎他并未对我有过不友好举动,便采纳了他第一条建议。
尽管裹了布包手,下树的时候,那粗糙的树皮依然磨的我十分疼痛,心里暗自后悔没有带手套便去爬树,十分鲁莽。
好不容易下了树,我拎起小竹篓,转头就跑。
被陌生人看到贵女爬树确实是不妥的行为。这种为了将来某一天用的到的生存技能以后还是只在揽月宫练习为好。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延禧宫。宫人一脸惊奇地看着我,随即前去通报。
按前世的惯例,太后这个时候,会在她宫中的菜圃里。
老太太很任性,也很强势,前几年不知抽什么疯,突然命人将她宫中的一大片名贵花海给铲了。种了些菜籽下去。最初还只是站在旁边看着宫人们侍弄着这些稼蔬,后来干脆亲自动手了,连父皇也拗不过她,就这样,你会经常看到一国之尊锦衣玉食的太后,穿着粗布衣衫,拎着木桶,在田间地头给稼蔬施肥。
此举带来的反应便是:一是太后在朝野之中,被臣子和百姓们赞颂着,深以为贤;二是,太后老人家的身体更硬朗,精神更矍铄。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宫中决断,雷厉风行。
先帝十分喜欢耕作,很重视农作物的生产,每年的春分时节,都带领着那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及一大群皇子皇孙到效外去祭拜司雨的神仙。
先帝去世多年,我想太后将花圃改为菜圃,也是思念先帝的一种表现。
我被宫人引领着,来到了太后的菜圃。斜阳的光芒已经铺开,金灿灿地映在这好大的一片菜地上。
太后听人来报,有些诧异。一则是我很少主动来延禧宫,二则没有哪个公主贵女会愿意前来陪她挨蚊虫叮咬及晒这毒辣的太阳以博贤名。
当她直起腰,看到我拎着竹篓,一身粗布黑衫,头上还包裹着头布,戴着斗笠一副十分逼真的下田打扮的时候,便深深地微笑了。
当太后向我露出笑意的时候,我知道,我成功了一半。
因为手上有血泡,我不便握住工具,便选择了从土中拣拾红薯。跟在太后身边,边捡边夸太后的作物伺弄的好,看这红薯结的又大又粗。
太后十分高兴,和我碎碎念叨着她种菜的心得。
好容易陪她将这一垅头的红薯捡干净了,我几乎直不起腰来。太后笑眯眯地看向我,留在我在她宫中用膳。
这真是天大的荣宠!
我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表示先要派人送信去揽月宫,以免母亲担心。
太后欣然同意,叫了个宫人前去揽月宫送信。
太后的脾气,很难有人摸的清。我怀疑父皇便是被太后折磨的,太缺乏母爱带来的安全感缺失,导致他在各色美人之间流连。
总之便是太后很少邀别人一同进食。连最得她宠的越姬也不能。
今天晚上,我一定好好表现,暗暗捏着拳头,我对自己说。
揽月宫收到了信,立刻着那报信的小宫人顺便带回了一些桂花制成的点心,说是母亲的一片孝心,请太后品尝。
一下午的劳作,有些饿了,正餐还没上来,太后便一边咀嚼着清香四溢的点心充饥,一边听着我絮絮地说些西花厅轶事。
第50章 雪在烧(五)
从太后那里回来后,我成功刷新了在太后面前的好感,太后对我母亲也大加赞赏,说她教我教的好,乃是宫中教子的楷模。
第二日,一道太后的旨意晓谕后宫,揽月阁楚姬要静心养胎,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母亲那晚一直等到我从太后宫中回来后,才放心睡去。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原来想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
日子过的很快,我白天去向学,晚上便在湖中学习游水。为了不惊动众人,我把游水的课程放在了晚上。父皇找了几个出身渔乡的宫女教我。十岁的我,很快便领悟了动作要领。十几日之后,我基本上可以游出很远的距离了。
另一个令我下定决心要学游水的原因是:剑术对我来说太难。本想改变前世柔弱的体质,但剑术学了月余却仍然记不住起始的五个动作,沮丧的我决定放弃学剑,原本我的目的便仅是自保,而非进攻。
每个黄昏的时分,我都会去太后宫中转转,将宫女处学来的有趣故事讲给她听,并陪她下田。渐渐地,太后几乎是离不开我,而我,对这个不近人情的老妇人也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
日子过的很快,有一天,我照旧与小雀儿去向学。一进门,就见几个贵女拥簇着瑶光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见到我进来,瑶光朝向我瞟了瞟,站起身来,竟走到我面前抱臂说道:“后日是我的生辰,母妃为我准备了宴会,散了学你也便一块来吧?”
我刚刚坐下,闻言抬头看着她笑道:“你是在邀请我么?”
瑶光向来待我不善,上次子烨捉弄我未遂,瑶光便采取孤立我的策略,联络西花厅向学的公主贵女们,不和我说话。我抱着一颗无所谓的态度,并不理睬。每日只是认真学习夫子布置的课业。
只有那个姝儿,每次都会抬起头来,冲我露出贝齿。
秦衡早就和瑶光她们打成一片了。每日招摇地穿过厅门,大声地和瑶光打着招呼,从我案几前经过的时候,必会要冷哼一声。
所以,瑶光的邀请,让我十分意外。
记得上一世,我巴结着众人,想改善和她们的关系。她们越是对我冷淡,我便越要示好。这一世,十岁的身体有着十五岁的想法,不屑于和她们为伍。
瑶光抱臂微抬着下巴,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要回去问问母妃,她同意了我才能去。”
瑶光扑哧一笑:“一个宴会而己,看把你吓成这样。放心,你全须全尾地去,也必会安然无恙地回。”
我对她的挑衅并不在意,只是笑笑说:“多谢你好意。夫子来了,赶紧坐下来吧。”
她赶紧转身向门口看去,夫子站在门口咳了几声走了进来:“老夫今日喉疾不适,特请高山先生前来给大家授课。”
如一声霹雳,这个名字令我脑中一热,急忙伸长脖子向门口看去。
一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女人,微笑着露面。
她便是我来西花厅要见的人,我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入书袋,摸到了那枚紫埙。
见礼之后,高山先生坐下,先是仔细地讲授着音律,从宫音到羽音的变化,众女听的枯燥,室内渐渐起了戚戚喳喳的声音。
只有我听的入迷。上一世,高山是我的良师,母亲病逝后,便是高山先生一直抚慰我。
我看着她光洁的脸庞,心中充满了伤感和迷恋。
她的来历是个迷,只知在这后宫中一直担任公主贵女们的西席,精通很多种乐器,每逢陛下宴请重要嘉宾,必会请高山先生演奏一曲,或竹笙或琴筝,全凭高山先生心意而定。
这个女人永远衣饰简单,头簪一根竹筷,面庞光洁,一双眼睛带着微微的笑意,温暖和善,周身却散发着迷人而从容的气息,让人十分想一亲芳泽。
下了课,休息的时候,我从席上起身,手里握着那枚紫埙,心中怦怦地跳着,走向坐在花木之下独自沉静的高山先生。
她见到我走过来,温和一笑:“贵女找我何事?”
我舔了舔嘴唇,千言万语萦绕在心头,化成一句话:“先生可否教我吹这个?”我举起了手中的埙,伸向她。
她一怔,眼睛中充满了疑问。我笑道:“这是学生母亲宫中之物,学生名叫阿九,来自揽月宫。”
高山先生微微笑了,接过来,用绢布擦了擦孔口处,轻轻一吹,一串好听的声音便飘了出来。我入迷地看着,心里感叹上天对我的厚爱,让我重生可以再次得见故人。
当晚散了学,瑶光特意冲着我说道:“别忘了回去问你母妃,明日便告诉我。”
秦衡冲我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公主何必为她如此费心,她不来更好……”
我权当没听见,对小雀儿笑道:“走,我们先去湖边喂嘎嘎去……”
秦衡气的跳脚,我愉快地走出门去,心中想着自己上世怎么会和这种人要好。
来到湖边,却发现石头上已经坐了两个人,正拿着茅草逗着嘎嘎。我走上前去,两人转过头来,原来是季连和那天的少年。
季连轻松地问道:“散学了?今天倒早。”我一边登上大石,一边答道:“今日夫子不适,便早早散了。”
那个少年早认出来是我,黝黑清俊的脸上神情突然不自在起来,局促地转过头去看嘎嘎。我对他并没有半分印象,上一世似是从来没有见过,见他总是别扭着,心里便起了逗弄之意,我冲他歪过脑袋嘻嘻笑道:“这位公子怎么从没见过……”
那少年见我凑过来,惊的身子往边上偏了偏。一张脸更是红到了脖颈。
季连笑道:“你别逗他了,他最怕和女人说话……”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又笑嘻嘻地向那少年捱过去:“公子家中没有姐妹吗?公子平常也不和她们说话的?”
那少年见我的脸凑过来越发的近了,慌忙中向边上偏去,结果一个闪身,惊叫着从石上掉入了水中。
看着水花四溅,他在水中扑通着,露出湿淋淋的脑袋,我坐在石头上笑的前仰后合。
季连见他落水,急忙起身,探头向水中看去,见他无事,在水中露着一颗脑袋载沉载浮,便放下心来,笑着冲我说道:“九妹也莫要欺负他了。这可是父皇的贵客。”
我一怔:“什么贵客?”
季连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此人乃是鲁公太子,名基,听说父皇为了拉拢鲁公,特邀请鲁公将太子送来镐京,听说还要在国都之中挑选一位贵女与他……”
我不屑地哼道:“什么邀请,只怕是来做人质吧。”
季连急忙阻止我:“莫要胡说,你且对他客气点,他是太子,将来必会回鲁国继承国君之位的。”
我看向湖水之中,那个基索性不上岸了,在水中追逐着嘎嘎,引得嘎嘎大声地叫着。
突然想起一事,我转头问季连:“后日是瑶光的生辰宴会,你去不去?”
季连老气横秋地晒道:“我才不去凑那个热闹,她们那群女人,只会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无趣。”
我哼了一声,笑道:“你才多大,就天天把女人女人的挂在嘴边上,你将来不娶妻的么,听说想嫁你的贵女在京中都排了队了。”
季连冲水中招招手,示意基上来,不理会我的讥讽,问道:“难道你想去?”
我笑了一声:“去啊,为何不去?”
季连眼睛里闪了一丝光芒,嘿然笑道:“那我也去看看吧。”
我奇道:“为何又改了主意”
季连诡笑道:“你比较有趣,你去的地方,想必会很好玩……”
我知他所指,懒得再理他,跳下石头,他在后面哎哎地叫道:“怎么走了?”
我挥着手头也不回地道:“我再不走,他便在这水里泡肿了……”
晚上用过膳,我向母亲说了瑶光的邀请,母亲想了想,问我:“九儿想去么?”
我无所谓地说:“去不去都可,母亲若担心,九儿便早些回来陪着母亲。”
母亲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笑道:“不必担心我,九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交往,想去便去吧。”
我看着母亲光洁的额头,突然想起了高山先生,想到一事,便开口问道:“母亲,高山先生为何没有入父皇的后宫?”
这确实是前世我所迷惑的问题,在我看来,高山先生才貌兼备,人品高洁,父皇没道理不将她收入宫中。母亲嗔怪地看我一眼:“胡说八道,你怎么这般说你父皇……”
我辩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的为人……”
母亲敛了笑容,抬手轻轻拍了我一下,以示警惩。
见我撅嘴委屈地看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告诉你也无妨,这都是旧事了。高山先生是先皇在一次出宫行猎时救下的,据说那时她才几岁大,后随先皇入宫,养在宫中的静堂,静堂曾有个修行之人,乃是先皇的亲姐,乐平长公主,长公主将高山养大,一身的本事全部授与她。先皇在某次召见长公主的时候,又见到了高山,欲将高山纳入宫中,高山拒绝,以要修行为由,一直在静堂伺候到长公主离世。”
我托着腮,凝视听着这段往事。我赞叹道:“原来是长公主养大的,难怪一身气度和才情……”
母亲有些累了,将身子斜靠在厚厚的垫子上。我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母亲今日感觉如何?”
母亲温柔地一笑:“我不妨事,你且想想去瑶光生辰宴会上的穿戴吧,我这里有个玉镯,是太后赏我的。你拿去作为贺礼,送与她吧,莫让人说你小气。”
我咧嘴一笑道:“给她作甚?好东西谁也不给,全部留给我。”
起身告退要出门,母亲忙叫住我:“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
我回眸一笑:“去游水,黑了正好无人看到。”
第51章 雪在烧(六)
湖水被炙热的日光晒了一整天,满天星子,清风吹拂,天地间一片安静,远处的宫室透着隐隐的光亮,我换上行头,在一处低洼的浅水处下了湖,一片静谧,湖边的草从里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很美的夏夜。
经过两个月的练习,现在我能在水中呆上很长时间了。教我游水的宫人要随我下水,被我止住。
慢慢地在温暖的水中划动着四肢,转动了一天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瞬间放空。我很贪恋这种感觉,温暖的水波,让我忘掉了前世的恶梦。
上天让我重走一遍人间路,我便逼着自己克服一切害怕的东西。
有些路咬牙坚持走过了,便过了,走不过,便永远困在原地徘徊。
为什么要坚持,想一想当初。学习游水,我克服了前世濒死前那冰冷的绝望。十月的秋风中,我纵身从城墙上一跳,却并没有跳到预定接应的草垛上,下面等待我的是冰冷的深渊一般的护城河水,寒冷刺骨的水灌进我的口鼻,刺痛中我手忙脚乱地挣扎着,渐渐失去了意识……
摇了摇头,发现已经游的很远了,竟到了娇娃馆旁边。娇娃馆临水而建,高高的楼阁中亮着灯,高处有人声传来,竟是十分清晰。我悄悄游到一块巨石附近,屏息听着。
“你说她后日会来么?”一个声音问道,似是秦衡的声音。
“谅她不敢来,我们这里没一个欢迎她的……整天介摆着个脸,不见她与谁示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