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昕周旋了两招,笑问,“公子使的可是浮涂剑法?颇有气势呢。”
邹无玉听到她的话竟恍惚起来,有气势?可笑,当年师父就笑他耍剑软绵绵的像绣花,或者拖拖拉拉磨豆腐,师兄的剑势才够霸道,当得起浮涂的名号。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此刻如果换作师兄,肯定不会跟自己似的,被压制一头吧。
记忆中,小时候,邹无玉曾经无数次看到六昭练剑的样子,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值得专注的事情,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摇他出剑时一招一式。
从容,冷冽。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时候邹无玉很崇拜他,可是看到师兄常年面无表情的脸就发怵,六昭督促他习武,吃饭,写字,念书,简直样样都要管,却从来也没褒奖过什么。
两个人住隔壁,一堵墙却硬生生将他们分成不同世界,邹无玉仰慕他,畏惧他,也曾怨恨他。
邹无玉的脑海中仿佛突然被打开了闸门,那些年少的时光,晦暗的小心思,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深刻。
人群边缘旁观的六昭看出来自家师弟明显心不在焉,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很快,邹无玉跳出战圈,“不打了不打了,姑娘好身手,邹某心服口服,再会!”
说罢飞身下台,然而美人儿清越的笑声随后而至,“邹公子,小女子对你亦是心服口服,有缘再见!”
底下人哄笑,吹着口哨大力鼓掌,嗷嗷狼叫。
邹无玉尴尬,对六昭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六昭颔首,转身开路。
出城的方向行人甚少,这个时辰还不到中饭,但是回到镇上肯定会错过饭时,六昭虽然没表示反对,但还是从点心铺里买了不少好吃的,包了一包塞进邹无玉怀里。
“先垫着,回去也得吃中饭。”
邹无玉落后他半个马身,可以看到阳光映出六昭侧脸的轮廓,淡漠,沉静。
“师兄,我打输了,你不怪我?”他有点歉疚,更多的是挫败。
六昭:“嗯。”
邹无玉感觉到说不出来的失落。
日头微烫,路边大片的田野犹如绿色的汪洋,令人心旷神怡。
他望向六昭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倒是六昭先开口了,“师弟,那个葛昕是武衡司大长老的孙女,剑法承自北派正宗,灵妙多变,对上浮涂剑法,你的确不占优势。”
邹无玉苦笑,往嘴里塞一块点心,咬字不清,“我知道是我学艺不精。”
六昭唇角微扬,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师弟,也许葛昕对你有意,你作何感想?”
邹无玉鼓着腮帮子,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师、师兄!”
六昭淡淡道:“你今岁二十二,该是时候成家了。”
邹无玉愣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把球踢回去,“可是你也没成家呢!你比我还大三岁!”
六昭竟然难得轻笑一声,低沉悦耳,“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凭什么!邹无玉忿忿道:“你娶了我再娶!师兄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舍身取义,杀身成仁!”
说完他捂脸,这都什么跟什么。
六昭无声笑笑,抬眸眺望远方的景色,语气飘渺不定,“我曾许过一个承诺,所以此生恐怕没有姻缘。”
邹无玉震惊,师兄居然有过这样的承诺!不对,什么人能让师兄承诺终身不娶?!
“谁家姑娘这么厉害,能把你收了?”
六昭摇头,“师弟,有时候,你会根本来不及为那个人多做些什么,这世上终有你无法撼动也无法改变的宿命,更不要提长相厮守,当离别来临,也许仅仅看他一眼,已是奢侈。”
邹无玉张大嘴,愣愣地说不出半个字。
“师弟,若你有珍惜之人,我希望能看到你尽早成家。”
邹无玉听了心里闷闷的,他嘟囔着,“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些道理我都懂。”
六昭沉默良久,“不,你不懂。”
晚饭前其他人都回来了,弟子甲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跟邹无玉比划今日所见。
“只见那大刀迅如闪电,照着那九容派堂主狠狠劈下——呀呵!两声大吼——众人只觉刀风扑面……”
“看不出你还有说书的天分,不如在长乐城摆个摊儿如何?”
邹无玉懒洋洋地转着杯子在桌上打旋,坐等开饭。
弟子甲“唰”地毕恭毕敬站好,“多谢公子夸奖,摆摊儿就不必了,大家会羡慕死我的。”
邹无玉磨牙,“呵,这牛都吹到天上去了。”
弟子甲憨笑,“我这就牵回来?”
“别,我想你在天上更吃得开。”
入夜,六昭依然与邹无玉同睡,也依然把浮华放在枕边。
至于谁攥住谁的衣角,谁又搂了谁的肩膀,黑灯瞎火的还真不好说。
邹无玉一做梦,全是他们住隔壁时的回忆,从记事起,直到四年前六昭离开,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当年的小无玉喜欢调皮捣蛋,没个定性,练剑练到一半跑去抓蛐蛐、蚯蚓、麻雀、蛇、兔子、田鼠和蚂蚱等等,简直得罪了整个山头会喘气儿的生灵,每次他乐颠颠跑去给小六昭献宝,师兄总是放下剑,拍开他脏兮兮的爪子,拉他到水井边洗手,找块抹布弹弹他身上的灰。
那时候他就很失望,师兄不陪自己玩就算了,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呢。
师父安排他们每隔一天下山到长乐城一家私塾念书,小无玉不喜欢做功课,跟城里的孩子翘课去玩,小六昭则一堂不落,把笔记写得工工整整,常常被他剪下来当小抄,师兄从来没追究过,但迟早会逼着他誊抄一遍。
小无玉便打小就认识到,师兄是个有本事的,可能不怎么喜欢他,最好不要招惹。
后来他长大一点,和六昭的差距也越来越大,看着师父和门中弟子望向师兄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在浮涂宫的分量与之比较而言真是太轻了。
可是师兄后来回家了。
他没来得及赶超六昭,没来得及证明其实自己也很优秀,没来得及回想前尘种种,原来师兄也是疼他的。
那种渗透了他十几年如一日的好,根深蒂固,刻骨铭心。
那点微末的怨恨随着时间淡化,邹无玉渐渐忘了六昭。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当他走出浮涂宫的时候,他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六昭。
无惧无畏,从容坦荡。
或许他学得不像,但他知道,自己对师兄的依赖已经深入骨髓,无法磨灭,尽管他曾经极力否认,并且在心里抹黑那个人。
可是正因为在乎,所以不甘心他离开。现在师兄回来了,邹无玉想要留住他。
有六昭在,就安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邹无玉(五)
武林大会终于要结束了,六昭带着邹无玉和徐季应邀赴宴。
昌定城只有九容派适合宴客,请帖是早在大会之前就送达的,出乎邹大掌门意料的是,雁行山五个门派的掌门都来了。
九容派的刀法和剑法齐名,在白水郡也算得上传承悠久的大宗武学,现任掌门是如今武林德高望重的前辈,连邹无玉的师父当年也比不上此人地位。
“周掌门,这么巧啊!”
邹无玉嘿嘿笑着,拍拍老头的肩膀,在他旁边坐下。
整个雁行山数得着的门派刚好凑一桌,各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有看头。
六昭旁若无人,将浮华平放在膝上,沏茶啜饮。
宴席还没开始,这时候留给大家互攀交情再好不过,邹无玉伸手拿瓜子,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推了推他。
“嘿,你也来了啊?”
邹无玉回头,葛昕依旧红裳白裙,明眸皓齿,笑起来分外动人,吸引了附近几桌的目光。
邹无玉跟美人儿聊天还是头一遭,浮涂宫的女弟子他平日里最多遇见,没说过话。他看了六昭一眼,后者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道:“葛姑娘,这么巧啊?”
葛昕道:“我看你坐这挺无聊的,要不要跟我到那边去玩?西部来了好几个门派,认识一下?”
邹无玉刚要拒绝,葛昕已经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就走,“来吧来吧,我带着你。”
邹无玉心里都在哭,姑娘喂你这么拉拉扯扯的像话吗我真的跟你很熟吗?
葛昕将他带到一群人附近,立刻有几个年轻弟子招呼他们,“葛小姐来了,这位是?”
邹无玉只好道:“在下邹无玉,幸会幸会。”
“邹公子可是浮涂宫掌门?”
几人回头,一位须发花白但身形魁梧的老者正站在桌边,浑身散发出若有似无的威严。
其他人已经窃窃私语,葛昕惊讶地看他。
邹无玉莫名感到压力骤降,不过他倒是会装疯卖傻,含混道:“我是浮涂宫的不假,但这句掌门真是当不起,不过是继承先师遗志罢了,敢问前辈是?”
葛昕笑道:“这是我爷爷。”
她的爷爷是武衡司大长老葛豪坤,现在的掌门是他二徒弟,他在门派中自然举足轻重,说白了就是一干小辈惹不起的人。
葛豪坤捋须,很有长辈的架势,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语调更是暗含一丝轻蔑,“邹无玉,我听说你师兄回去了?”
邹无玉稍稍咳两下,温声答道:“是的,牢前辈挂念。”
“我挂念他作甚?”葛豪坤一点不顾忌地冷笑,“你浮涂宫有他没他都是一样,不仅软柿子,而且糊不上墙。也真难为你师父那张老脸,待在东部十几年拖到进棺材,愣是把自己当高人,他把浮涂宫传给你们,迟早玩儿完,我等着看那一天。”
邹无玉脸上有点挂不住,他看了葛昕一眼,发现这位美人儿就像没听到似的,正跟旁边人说话,这还不止,她还殷勤地凑过去跟几个长者讨好卖乖,时不时对邹无玉指指点点。
他气不打一处来,“前辈这话未免也太过分……”
“哟,这就是浮涂宫那小子?”
那几个大叔大伯老头子样的人看戏似的走过来,打断了邹无玉的反驳。
“看这人模狗样的,跟他师父真像啊。”
葛昕笑盈盈道:“各位前辈见笑,邹公子还是掌门呢。”
邹无玉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闻言,几个人连带着身边弟子齐齐哄笑,“嚯!有本事啊!”
邹无玉暗道要镇定,手心却冒汗,各种各样的视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决定不要硬碰硬,“晚辈失陪。”
葛豪坤出声阻拦,“想跑?哼,你师父的账还没算完,急什么,来人——”
邹无玉握紧了剑柄,眼神戒备。
“师弟。”
他瞬间松口气。
六昭站在他身后,蹙眉道:“随我过去。”
其中一位中年长者冷冷斥责道:“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容你二人嚣张,浮涂宫算什么东西,也配进九容派的大门!来人,给我轰出去!”
邹无玉真想拔剑宰了他,老子说什么了白惹一身腥!卧槽加起来有没有超过二十个字啊就这样都算嚣张放肆信不信我用唾沫星子淹死你啊!
葛昕捂嘴笑道:“邹公子好像很不服气呢,前辈们的话句句说在点上,不可不听啊。”
邹无玉简直要暴躁了,这女人是故意的!
六昭抬眸,淡淡道:“我知诸位的意思。”
什么意思?
邹无玉一愣,“师兄……”
六昭拍他肩膀,示意无须多言,然后微一扬手,“徐季。”
徐季道:“在。”
“护好他。”
邹无玉被他推过去,再回头,眼前拂过一道刺眼的银光。
浮华剑出,杀气凛冽。
六昭仍然面沉如水,无波无澜,“无非是想讨教浮涂剑法罢了,今日出言不逊心有不服的,我六昭一个不饶,谁先?”
满场哗然。
众人脸色铁青。
邹无玉回过味儿来,这帮人发请帖把他们请来,再当众给他们难堪,就是为了逼师兄出手?为什么?浮涂宫至少已经在东部待了十几年,跟他们能有多深的过节?
单纯只是为了吞并雁行山?
其实他很不能理解,武林门派之间互相吞并真的那么重要?有多大好处能让人趋之若鹜?
局面僵持,六昭长剑一指,“就你吧。”
葛豪坤怒不可遏,身后弟子奉上佩剑,他伸手拿起就刺向六昭——
“锵——”
剑刃相击发出脆响,剑风横扫,周围的人忙不迭退开丈许。
葛豪坤气势汹汹地挥剑,六昭微微矮身错过,反手以剑格挡,指尖对着前者的剑锋轻轻一弹,葛豪坤被震开,六昭的剑刃紧随而上。
邹无玉看得目不斜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师兄和人争斗。
那是他十几年来从未发现过的,另一个六昭。
飞扬的衣角和发梢,肃杀的剑影和寒光。
犹如浮生的华章。
“哐啷!”
长剑砸在地上,剑身豁口连连,六昭看向神色狼狈的葛豪坤,负剑收势,眸中无比淡漠,“这便是武衡剑法?”
葛豪坤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他不在意道:“下个谁来?”
举座皆惊。
邹无玉这一刻满心的喜悦,猛地大力鼓掌,“好!好!打得好!师兄真帅!”
“……”
“……噗。”后面远远的有人笑场。
徐季扭头不看他。
自家掌门实在是……这话都没法儿说。
“白长老,我们明日一早就走吗?”
弟子甲在门外问道。
六昭沉思片刻,回道:“天亮前动身。”
邹无玉瞅瞅他,又低头坐好,纠结得不行,最后还是开口了,“师兄,是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要是他不被葛昕拉过去,说不定也惹不到那帮神经病。
六昭摸摸自家师弟的脑袋,“并无此事。”
邹无玉蹭蹭他的手,“那就是你在瞒着我一些事。”
六昭一顿。
“你在来之前就知道会受排挤,你也知道雁行山其他门派都会来,你甚至知道葛昕要给我难堪,可是你不说,为什么?”
六昭垂眸,邹无玉紧紧地盯住他。
“是不是因为,说了也无用?他们当着我的面侮辱师门,我不能做什么,而你可以,其实你也看不起我,对不对?”
六昭道:“并不是。”
邹无玉低声道:“就是这样,师兄,我总也比不上你,而你也没把我当回事。”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甚至谁都以为师兄会是掌门。
邹无玉叹口气,“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但是如果连你也……”
“行了,”六昭环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小孩子心思,总也长不大似的。”
邹无玉可怜兮兮地靠在他身上,又蹭了蹭。
唉,撒个娇被戳穿什么的,忒丢人,师兄要不要这么明察秋毫啊,哄哄他又不会少块肉,这弄得他多没面子。
六昭道:“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急什么,难不成你怕我跑了?”
邹无玉哼了哼,“你不会跑吗?那四年前跑的那个是你同名同姓的兄弟?”
六昭失笑,“你那时候不是挺高兴么,以为我看不出来?”
邹无玉的脸皱成包子,“师兄,拆我台很开心?”
六昭沉默。
邹大掌门那颗水做的心瞬间碎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