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昭奇道:“你给师父扫过屋子?”
邹无玉噎住,用眼神控诉他。
师父隔三差五让他们俩干些杂活儿,小无玉很没有义气地落跑,最后都是小六昭默默做完两个人的份。
六昭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再不活动就懒成猪了,你看你,越发膘肥体壮。”
邹无玉,“……”
我有小肥肉圆下巴我骄傲,我短粗胳膊矮胖腿儿我自豪,你这是眼红是嫉妒!
好吧,师兄总是这么一戳到位,针针见血。
六昭伸手戳戳他的脸,果然戳到肉,“师兄都要养不起了,邹小猪。”
邹无玉顿感萧瑟,现在耍赖还来得及吗,我可以天天扫地师兄不能不要我呀。
他眼疾手快地拽住六昭的袖子,“师兄,你说我是撒娇好还是撒泼好……”
六昭莞尔,“你会撒欢就行。”
邹无玉默,谁他娘能还老子一个正直的师兄来。
燕子溪并非单指一条山涧,在流出长乐城辖地之前的河段都叫这个名,祭社的地方在雁行山山脚,离浮涂宫差不多二三里,有林子里的小路可以过去,骑马不方便,邹无玉和六昭便走着去。
清晨的风凉凉的,吹过去很舒服,邹无玉忍不住犯困,这么好的天气就应该睡懒觉嘛。
昨天可把他累惨了,他自己都想不到屋子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窗帘、被褥、衣服、手巾、还有书本纸张通通要拿出去晒,脏衣服要洗,墙要弹灰,房梁要擦,地板要洒水再扫再拖,窗户要擦,窗纸要换……这些事徒弟们帮他做了,他主要的任务就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整齐,别人干活儿的时候不要添乱。
但是,他的东西太多了。
没事削着玩的木剑,刻的木头人,搭的小房子,自己琢磨着做的歪歪扭扭的折扇,早些年读书留下的功课,平时胡乱涂写的字画,等等零零碎碎的家什。
这其中唯一不属于他的,是六昭的所有笔记。
一本没丢,一本没破。
“你在听吗?”
邹无玉走神了,被六昭的问话拉回来。
“呃……”
六昭道:“没听就算了,等下人多,不要乱跑。”
邹无玉答应,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能望见山脚空地中央搭好的戏台,后边不远就是汩汩流淌的燕子溪,很多人围在台下,前边几排座位却都空着。
祭社由长乐城知府坐镇,请城中老辈举人念祭神辞,祷祝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邹无玉听得昏昏欲睡。
最后总算是弄完了,开始拉大幕唱大戏,知府挨个跟几位请来的宾客寒暄,包括六昭,白水郡这么多江湖人,大家都得给个面子,六昭虽然不善言辞,但也不会拂逆对方的好意。
邹无玉强作清醒地边嗑瓜子边看戏,硬撑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困,瞥了眼六昭,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想必时辰还早,于是头歪了歪,往后靠住椅子小憩。
唱戏的咿咿呀呀个没完没了,那腔调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当成催眠小曲儿再合适不过。
这一闭眼,邹无玉感觉自己睡得死沉死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好!好!”
突然响起阵阵喝彩声吵醒了他。
邹无玉眯着眼睛打呵欠,天光微暗,还是有些刺眼。
大家还是在看戏,他问旁边的人,“什么时辰了?”
六昭道:“该回去吃晚饭了。”
邹无玉不由地翻白眼,真行,这帮人看戏能看大半天,师兄居然能干坐大半天,而他最佩服自己,竟能睡了大半天。
“那就走吧。”邹无玉揉揉空瘪的肚子,“回去吃饭。”
两人站起身打道回府,黄昏时的林子幽静晦暗,倦鸟归巢,树顶上倒是叽喳叽喳,特别热闹。
六昭走在前,邹无玉跟在后。
他们没有交谈,同时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叮叮当当——”
微风吹拂,铃音空洞。
两人停下脚步,大树后面绕出一个年轻的女子,手里拿着烟杆,斗笠半遮面,嘴里还叼着根草茎,显得十分吊儿郎当和漫不经心。
但毫无疑问,她很漂亮。
“两位,不忙走,陪姐姐玩玩呗。”
邹无玉扶额,敢情他们这是被陌生女人调戏了。他以眼神询问身边的人,怎么对付?
六昭蹙眉,“你先走。”
这是几个意思?邹无玉反应片刻,非常不满,连声抱怨,“师兄你怎么能见色忘弟呢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什么?这个人都自称长辈了你就别打她主意忘年恋不会幸福的!”
女子正在暗中打量六昭,冷不防被邹无玉这道不按常理出牌的惊雷兜头劈下,随后大骂一句,高喝道:“来人!抓活的!”
邹无玉哭笑不得,还当她多剽悍能自己一挑二呢,原来也要喊人。他拔出随身佩剑,寒光苍凉而凛冽,他挡在六昭前面,手腕转动,剑刃透出冰冷的杀气。
林间蹿出众多灰衣的蒙面人,将他们两个死死围住。
“师兄,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跟你打群架。”邹无玉耳朵动了动,调侃他,“她该不会想抢你回去压寨吧?听说江湖女人猛于虎哟。”
六昭仍然一脸淡漠,不接茬,与他背对背,拔剑,蓄势待发。
浮涂剑法总共二十四式,从东风微至到万雪封疆,是邹横章从一年各节气中领悟的武学精髓,加之以剑招表现出来,因而这套剑法在连招、合招、拆招上有些复杂,但进境深远,靠个人造化。
六昭和邹无玉没什么默契,尤其是邹大掌门,多少年没打过这么高水平群架了,兴奋不已,恨不得招招炫技。
六昭则力求速战速决。旁边的女子紧盯着他,在他挥剑的间隙毫无预兆地发难。
邹无玉才看出她也是用剑的。
六昭抵住她的剑,冷冷道:“鸿习没教过你么,不要用雁行剑法对付我。”
女子咬牙,恶狠狠抽剑,又举剑攻去。
邹无玉着急,这货是鸿习的人!他现在一听到鸿习这两个字就慌乱。
所幸这女人根本不是六昭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六昭的浮华穿透她的肩膀,引得一声惨叫。
邹无玉有点体力不支,被她叫得头疼,六昭帮他解决了剩下的人。
树林里已经是黑灯瞎火看不清人脸,满地的尸体无从处理,刺鼻的血腥味简直让人想吐,可惜邹无玉还没吃饭,单纯反胃,更加难受。六昭封住女子的穴道,让她走在前面,一起回浮涂宫。
这人知道鸿习的情况,又使雁行剑法,应该与鸿习有点关系,可以问话。
回到浮涂宫,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钟堪嘱咐弟子给他们留了饭菜,热一热就好。邹无玉劝六昭先吃饭,六昭颔首,坐在饭桌旁。
邹无玉看他蹙眉不展,笑道:“怎么了,惦记那女的?你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嗯?”
六昭勾起唇角,“怎会。”
邹无玉倒杯茶递给他,哼哼,“算你识相。”
六昭接过来却没有喝,仿佛累极了似的,慢慢伏在桌上,邹无玉奇怪地推推他,“你怎么了?”
六昭闭眼道,“有些困。”
然后他呼吸一沉,不再言语,邹无玉推他,喊他,他也没反应。
邹无玉不由地慌了,师兄再累也不至于不省人事啊,刚才还好好的。
“钟堪!来人!去叫钟堪!”
弟子甲刚好端菜过来,听见喊声撂下盘子就跑,不多时把钟堪领来。
“什么事?”
邹无玉握着六昭的手,神色惊慌,“快来看看他怎么了!”
钟堪上前把脉,少倾变了脸色,低声道:“他中了毒。”
邹无玉抿唇。
卧槽谁害我师兄的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否则……
他道:“严重吗?”
钟堪点头,轻轻地说:“你不要声张,他的经脉被封住了,内力尽失,要用解药再配以活血的法子方能恢复,下毒之人要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机会罢了……你也要小心。”
内力尽失不就形同废人?邹无玉道:“现在怎么办?”
钟堪沉思片刻,道:“我可以去请一位神医来,但是门中诸事……有些脱不开身……”
邹无玉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他静默了一瞬,“你去吧,其他事交给我。”
钟堪还想说些什么,邹无玉却不让他开口,“少啰嗦,是不是要我把你打出门去!”
钟堪握拳,转身就走。
“公子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邹无玉(八)
邹无玉越来越觉得,在很久以前那些和六昭一起长大的日子里,他忽略了很多事情。
比如说,曾经有同学问他,“邹无玉,你跟你师父同姓,该不会是他在外面生的儿子吧?”
他想一想,想不明白什么叫“外面生的”,也有点好奇,就去问师父,邹横章哄他,“别听那帮兔崽子瞎说,你是我亲侄子。”
小无玉扭捏道:“那……师兄不跟你姓,他没有我跟师父亲喽?”
邹横章简直无法,含糊道:“他也亲,呃……你问他去。”
小无玉飞奔去找师兄,小六昭在院子里练剑,身上穿着单衣,额头都是汗,但是练得很认真,即使一个招式重复上百遍也不嫌烦。
小无玉有那么一点畏惧他,缩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小六昭回头看见他,放下剑,道:“师弟。”
小无玉蹭蹭蹭,蹭到他跟前,揪着自己衣角不敢抬脑袋,师兄虽然只比他大三岁,却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小脸绷着,特别正经严肃,话也不多,他看见他就紧张。
小六昭看他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走去井边舀水洗脸。
小无玉看他走开了,圆圆的脸皱成包子,抽抽鼻子,跟过去,“师兄。”
“嗯?”
似乎六昭从小到大最爱说的就是这个字,可以分不同场合不同语境不同气势表达出不同的意思,疑问是“嗯?”,肯定是“嗯。”,不赞同还是“嗯?”
小无玉道:“师父说我是他亲侄子,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跟师父亲?”
他那点小心思,什么都喜欢悄悄跟师兄攀比一下,还自以为掩盖得很好,他不说就没人知道一样。
小六昭擦了擦脸,不是很明白“侄子”是个什么样的关系,但他看到小无玉眼睛亮亮地瞅着自己,便顺着师父的话哄他,“我不跟他亲,他是长辈,我跟你才应该是最亲的。”
小六昭很不厚道地拉了一把关系。
小无玉瞬间陷入两难境地,师兄的意思,莫不是跟师父亲也没什么好得意的?跟师兄亲才是最重要的?
小六昭不等他想明白,疑惑道:“为何问这个?有人说你什么了?”
小无玉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委屈道:“同学问我是不是师父在‘外面生的儿子’,但我不是,这怎么办?”
小六昭皱眉,“不要与他们多说。”
小无玉瑟缩了一下,听话道:“知道了,师兄。”
心里却在腹诽,师兄干嘛不怪他们要怪我,我哪里多说了。
再比如,六昭的家里人找上门来的那一天。
白氏家主带着夫人亲自来到浮涂宫拜访,师父没提前告诉任何人,等邹无玉知道的时候,六昭已经在风剑堂认亲了。
他兴高采烈地跑去偷看,掩饰住咧嘴傻笑的冲动。
师父和所谓六昭的父亲分别坐在主位和客位,两人正相谈融洽,一旁坐着位中年妇人,六昭就站在她跟前,仍旧是淡漠疏离,不动声色。
妇人道:“儿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六昭道:“不算苦。”
妇人眼神很慈爱,拉起他的手,握握紧,“都长这么大了,娘看着心里就高兴。”说着眼圈一红,赶紧擦掉眼角的泪光,声音带点不自觉的哽咽,“可惜娘一直没能照顾你。”
六昭略有动容,迟疑地在她肩上拍了拍,余光瞥见门边躲着的邹无玉,侧头看他一眼。
妇人道:“这次随我们回去吧,娘好好补偿你。”
六昭沉默。
邹无玉觉得心里有点堵,看下去也没意思,就转身走了。
后来师父单独和六昭长谈了一次,六昭决定跟随父母返回白家。
他来向邹无玉辞行的时候,邹无玉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师弟。”
邹无玉抬头,六昭站在他一步之外。
“我来同你告别。”
邹无玉愣了愣,“这就走?不多待两天?”
六昭淡淡道:“不了,这就回去,你多保重,照顾好自己。”
邹无玉心里一阵高兴一阵失落,“你还回来么?你家离雁行山远吗?”
六昭道:“很远,恐怕不能常来往。”
邹无玉道:“哦。”
两人相对无言。
邹无玉讪讪地说,“师兄,你也多保重。”
六昭颔首,“嗯,我走了。”
邹无玉点点头,没说话,于是六昭就走出了这个他们十几年来比邻而居的院子,走出了曾经踏进过无数遍的浮涂宫的大门,然后循着烂熟于心的山路,离开雁行山。
一去四年,杳无音信。
邹无玉深夜里默默翻看六昭的笔记,小时候的字不怎么好看,但是写得很认真。
因为他要是写不清楚,自家师弟抄的时候就看不懂。
邹无玉扭头看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六昭,十分十分地纠结。
怎么办,他突然觉得师兄对自己太好了点,以前果然都是猪油蒙了心,半点没长脑子。六昭从小照顾他,也不比师父少疼他,他倒是粗枝大叶从来没为师兄做点什么,现在师兄还因为他的身世遭受连累,又是受伤又是中毒,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当——当——”
钟声突然响起,传遍浮涂宫。
邹无玉一惊,连忙往外跑,“怎么回事!”
不少弟子被惊醒,不知发生何事,邹无玉跑出院子没一会儿,弟子甲慌慌张张地朝他奔来,嘴里喊着,“不好了师父,那边出事儿了!”
邹无玉抓起他,“哪边?”
弟子甲指了个方向,邹无玉道:“你给我看好白长老!”
说完使出轻功跃上屋顶,快速冲过去,老远就看到几个人在打,一众弟子站在下边不敢上前。等走近了一看,邹无玉惊诧,那不是徐季么。
徐季和抓来的那个女子分别被围攻,但几个阻拦他们的堂主明显不是对手,都挂了彩,邹无玉顾不得许多,拔剑就和那个女子对上。
有人先他一步和徐季交手,也是六昭带来的手下,叫贺询。
邹无玉喊道:“徐季,你要干什么!”
徐季没说话,倒是面前的女子冷笑着回他,“邹掌门眼瞎么,徐季是我师门中人!”
什么?!邹无玉傻眼,六昭养了个叛徒?不对,奸细?
贺询唾骂,“败类!”
女子的剑刃别下邹无玉的剑锋,两个人瞬间拉近,她低声道:“白长老此时可好?”
邹无玉浑身一冷。
“呵呵,没有人能躲过我的毒,”她玩味地望着邹无玉,目光轻蔑,“它叫柔若无骨,是不是很贴切?”
邹无玉面沉如水,剑势突变凛冽。
女子本来就受了剑伤,抵挡吃力,徐季见状不再纠缠,踹开贺询的剑,一掌拍中邹无玉后背,抓住她往外冲。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