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发生了什么?柯子末暗暗心惊。
缚刀凌冷笑,手中刀光一闪,卷起凛厉的刀风,与他交手之人明显是要杀他,招招直指要害。可惜缚刀凌武功太高,刀法诡变,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手中的焕天寒即使在刀族也被传为神兵,甚至一度令人怀疑只存在于刀鬼的传说里。
焕天寒有多大威力,世上已经无人知晓。
“铛!”
刀刃相触的一瞬间,黑衣人的刀被劈开,断成两截,迅速变得焦黑,化为灰烬。
缚刀凌并未收手,顺势一刀捅进对方腰腹,刀身上幽蓝的光像是烧起来一般,从伤口处包裹住黑衣人,不消片刻将其变成一具焦尸。
缚刀凌一个也不放过。
所有看到的人都不由地畏缩后退,焕天寒实在是太可怕,很多刀族人同样不认识它,以为是缚刀凌铸造的什么妖邪玩意儿。
缚刀凌削去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刀,雪亮的刀尖先他一步从胸前贯出。
柯子末拔出刀,忍不住大口喘气,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缚刀凌单手抱住他,在他鬓角亲了亲,“别怕。”
柯子末缓缓神,急切道:“出什么事了?”
“是陶台升。”缚刀凌眼中现出一抹疲惫,他的声音很低沉,四周火焰烧灼的热度竟不能消褪他身上的冰冷和寒意,“方叔出卖了我们,陶台升想杀了我。”
柯子末呼吸一顿,说话的尾音都有些抖,“族长他们呢?”
“被带走了。”
什么?!
柯大叔招呼族人收拾残局,朝他们远远望了一眼。
缚刀凌握住柯子末的手,领着他进入藏刀殿,“跟我来。”
门内的景象与门外没什么不同,尸体横七竖八,通通焦炭似的,越往里走血腥味越浓,到了神像前,只剩满地血泊,还有零散的断掉的刀。
柯子末闻着这味道非常不舒服,拿衣袖捂住鼻子,皱眉打量。
地面上的划痕难以计数,两旁的鬼牙兽石雕也不能幸免,刀鬼侧旁本来是一尊金乌石像,此时已经碎裂成一堆乱石,勉强能看出个底座。
“陶台升亲自带人埋伏,我阿爸他们被带走,”缚刀凌面沉如水,看不出表情,“沈惠的人随后就到,我会被认定是凶手,刀族确实是被他们两个联手算计了。”
柯子末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缚刀凌沉默片刻,道:“因为我能铸出同样的刀。”
柯子末傻了,“同……焕天寒?”
缚刀凌勾起一抹笑,摸摸他的头发,给他看自己手中的刀,“焕天寒藏在金乌石像里,我拿给你看过,后来一时好奇忍不住琢磨,不小心把它熔了,你看,我铸了把一模一样的放回去,这么多年没人发现。”
“……”
柯子末简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这真相太扯了,“那他们怎么知道的?”
“两年前我要分家,阿爸一开始不同意,在这个地方训斥我,”缚刀凌叹口气,“我跟他争执,就说出来了,不想让他小看我,谁知道方叔又是怎么听到的。”
幽蓝的长刀滴血未沾,柯子末心惊,有些无措。
“那现在怎么办?陶台升抓人要做什么?”
缚刀凌微微低头,抵住他的鼻尖蹭了蹭,语气很温柔,“肉末儿,别慌,可以解决的。”
柯子末抿唇,“你心里清楚,民不与官争。”
“其实最坏也不过是给陶台升卖命,我要是肯低头,他未必不会放过我。”
缚刀凌突然搂住他,柯子末嗅到他肩膀上冰冷的血腥气,挣了挣,没挣脱,男人用了很大力道。
“肉末儿,你不是说要跟我亡命天涯么?”
柯子末撇嘴,“听你一说就觉得这话好酸。”
缚刀凌笑笑,在他耳边道:“酸吗?我觉得很好听。”
那倒是。柯子末不吭声了。
“虽然很好听,”男人的语气里似乎深藏着异样的感情,“可惜,我舍不得。”
柯子末正不解,后颈蓦地一痛——
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人说大梦初觉醒的时候,会恍如隔世。
柯子末愣怔地望着窗外,下雪了。
好像枫叶还在簌簌而落,好像奉乌节的肉丸子还没吃完,好像一回头,还可以看见男人明朗的笑容。
可是梦醒了似的,柯子末仍然手捧书卷,脑子里思索着老师今日提点的问题,小屋里冷冷清清,桌案上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
“柯子末,去不去吃饭?”
门口有同学招呼道。
他回过神来,“不去了,你们去吧。”
那同学吹声口哨,“呵,这么刻苦啊,开春一定要考个状元回来!”
柯子末不在意地笑。
傍晚前雪停了,他匆匆去吃饭,大部分同学都回家过年,只有零星几个家住得远,或者成绩很好的留下。饭堂的师傅好心帮他们补补元气,天天供着鸡骨汤,荤菜也必定管够。
“师傅,还没回去过年?”
柯子末拿馒头的时候顺口问问。
老师傅拍拍手上的面粉,笑道:“咱家就离着不远,两天一来回也使得。”
柯子末眼睛一亮,“那师傅,年关一定多做点肉丸子备着,我三十晚上就指这个吃了。”
老师傅很爽快,“没问题,我都给你留着,到时候下锅一煮就成。”接着又打趣道,“这么拼命是要考状元啊,可不能怠慢喽!”
“哪儿啊,”柯子末厚着脸皮道,“我要是状元我就给您送块匾,就叫状元丸子!”
老师傅一乐,“那敢情好。”
晚饭之后柯子末和另一个同学一起扫院子里的雪,天寒地冻的,风灯都照不亮堂,来去的学生都缩着脖子抱着胳膊低头快走。
“哎哎,小心点脚底下,路滑。”柯子末大声喊。
扫了许久,院子里清出一条路来,两个人开始还有点冷,扫着扫着身上就出汗了。
“回屋吧?”那同学问。
柯子末点点头,拖起扫帚,冷不防身后有人道:“哟,你们没回家?”
转头一看,是他们的老师,这么晚居然是从外面回来,老爷子精神很好,仿佛不怕冷似的只披了件毛皮大氅,里头是单薄的棉衣。
“老师?”柯子末稍稍惊讶了一下,赶紧往屋里让,“快,外面冷,屋里坐。”
老爷子跟着他们俩进到柯子末屋里,点上炭火,三人围着炭盆坐成一圈。
那同学先开口。“老师,有什么事?”
“嗯,其实也没什么,就想看看还有多少人留在这儿。”老爷子眯起眼,咂嘴,“不错,不错,年关将近,你们还有这份定性,实属难得。虽然说游子返乡是一种孝顺,不过还是衣锦还乡更气派些,你俩说是吧?”
柯子末不赞同,“老师,那不叫气派,叫显摆,不过我喜欢显摆。”
老爷子和那个同学都笑。
柯子末自己也笑了,“唉,说实话,我本来没打算回来的。”
“哦?”老爷子好奇道,“这其中有什么内情可以透露吗?”
内情?柯子末想,有什么内情是可以说的?
“说来也没什么,”柯子末喝口热茶,放松下来,“我家里不怎么看重读书的,我回去之后长辈就让我成亲,我也答应了,结果发生了些变故,唔……于是我想明白原来功名利禄才是实打实的东西啊。”
老爷子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臭小子,你说什么!你读的可是圣贤书!”
柯子末笑嘻嘻的,“可惜我当不成圣贤,我还是当官吧,混个大官当当,我就回乡显摆去。”
其余两人只当他是说笑,没有认真。
老爷子指指柯子末,“看看,我白教你两年,学出一身铜臭来,到时候要是没进三甲,别说你是我门生。”
柯子末哼了哼,“我也不好意思说您是我老师。”
老爷子大笑。
“哈哈哈!说真的,柯子末,就冲你这股不要脸的劲头,你肯定中榜,谁敢不要你!”
深夜里,窗外的雪映出微微的白光,模糊的树影浮在窗纸上,整晚整晚一丝不动。
兴许是被雪压沉了。
柯子末侧躺在床上,盯着窗户出神,一盯就是几个时辰,毫无睡意。
周遭安静无声,连呼吸也是轻轻的。
然而他的脑子里一直有那么些话在回响。
族长道:“从头至尾,都是陶台升唆使沈惠干的好事,如今沈惠一死,虽然陶台升有所顾忌没再为难,但阿凌的罪名也难以洗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不必惦念他了。”
柯大叔道:“姓方的那个老东西,我见一次砍一次,有种就永远别回来!儿子,缚刀凌一定没事的,你别担心。”
柯伯母道:“若是陶台升二十年之后卸任,你也等吗?若是他一直不回来,你还准备等一辈子?”
还有男人低沉的声音,言犹在耳。
“那叫什么?阿末?末儿?末末?酸死了,还是肉末儿好听。”
“你看我还不够,还要看姑娘,那都是别人家的,哪有自家的好。”
“我觉得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是不是读过书的人都跟我们不一样?”
“跟我在一起,四季如春,如沐春风!”
那天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鼻翼间。
“肉末儿,你不是说要跟我亡命天涯么?”
“听你一说就觉得这话好酸。”
“酸吗?我觉得很好听。”
还有那句算不上告别的告别。
“虽然很好听,可惜,我舍不得。”
柯子末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他觉得他可以这样思念下去直到入棺材盖板化作黄土。
舍不得,有多舍不得?
柯子末都不敢深想,害怕特别没骨气地哭出来。
年关一过,学子争相涌入京城,繁华的街市各处酒楼茶馆都能看到三三两两高谈阔论的年轻书生,他们斗诗斗文,名声渐响。
柯子末常常一个人走在街上,当他终于置身少年时憧憬的地方,更多的却是感慨。
四月,春闱开考。
柯子末选择时策科,他要跟自己赌一把,赢了就是高官厚禄,输了就是名落孙山。
赌注是他这辈子的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
、柯子末(十)
春闱结束之后柯子末独自回去了,他的老师正在院子里浇花,看到他有些惊讶,“小子,过几天就放榜了,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柯子末上学的地方就在京畿不远,来回也不过两天两夜,他几乎是一出考场就雇马车离开京城。
“放榜还有五六天,我待不住,想清静点。”他解释道。
老爷子摇摇头,十分不理解,但是莫名地很欣赏,“清静点好啊,你要是真当了官,可就难得清静喽。”
柯子末笑道:“老师,您觉得我能考中?”
老爷子摸了把自己花白的胡子,表情高深莫测,“为什么考不中?”
“考生那么多……”
“哈哈,怎么,这时候不说自己是状元了?”老爷子朗声一笑,“三年一开恩科,无数学子熬过十年寒窗只为一朝飞黄腾达,可是状元只有一个,柯子末,你觉得凭什么会是你呢?”
柯子末沉思片刻,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老爷子又道:“你觉得凭什么不会是你呢?
“……”
“老师你在逗我玩么?”柯子末无奈道。
“别胡思乱想了,安静待两天,”老爷子继续不紧不慢地浇花,“该有的总会有。”
柯子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静坐,望着窗外,春寒料峭,柳梢添新绿,麻雀声扰人清闲。
他想,今年若是考不中,我还会等三年再考吗?若是一直考不中,我……
柯子末捂住自己的眼睛。
放榜那天,柯子末已经不记得自己都在考卷上胡扯了些什么,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不能输。
大红色的纸张,在天光微曦里略显黯淡,金色的大字好像长了翅膀要飞,他站在人群里,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柯子末,”他低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想好,你一定不能哭鼻子。”
旁边的同学奇怪地看他一眼。
柯子末走上前,只看到一片参差不齐的后脑勺,再往上,他抬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周围乱哄哄的声响都蓦地远离,他仿佛不认识那几个字了。
柯子末多年以后回想那一天,仍然只觉得冥冥之中连老天都在帮他。
四个月后,又逢中秋。
马车在空荡荡的官道上轻快前行,两旁高大的乔木郁郁森森,叶片间黄绿交杂,筛漏出斑驳的光线。
“公子,现在已进苍冉境地了。”
柯子末放下书,伸手撩开车帘探头望了望,“别停,走吧。”
“哎。”
时隔一年,他再度踏上返乡的路,他还记得那时自己的心情——平静的,还带点喜悦和惴惴不安,如今却是找不回那种感觉了。
去年初冬离开苍冉的一路上,柯子末浑浑噩噩,失魂落魄,无所适从,心里想着一个人,整日整日地想,想他身在何处,过得怎样,想他是不是也在惦念着自己,想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想着想着,就不敢再想。
柯子末闭上眼睛往后靠住软垫,不由地感慨,到底还是回乡了,大约后半辈子也就在这过了。
当然,首先要把旧账算清。
陶台升,你给我等着。
八月,焕河城知府换任,御前钦点一品状元柯子末任焕河城知府。
随后,他四处搜集陶台升多年下来累积的罪证,详细写了一份奏折,上表朝廷。刑部受理此案,据说牵连甚广,苍冉郡一众大小官员均曾对其暗中贿赂,助他倒卖军饷、私通外敌、盘剥过往客商,陶台升本人更是在边境拥兵自重,欺压异族,并且跟前任知府沈惠的死脱不了干系。
皇帝看到折子勃然大怒,当下呵斥御史台纠察不力,派巡府前往焕河城。
巧的是,巡府正是柯子末同榜探花,与他颇有几分交情,陶台升拉拢无果。
十月,兵部、吏部、御史台接连转发三道圣旨,收去陶台升所有兵权,官降三级,削爵,抄家,流放北疆,无诏不得入京。
陶台升被押解进京的时候,柯子末前去送别巡府。
“陶大人,”他拱手笑笑,“一路顺风。”
陶台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大笑!
“柯大人,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
柯子末负手,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陶大人还是多操心点自己吧。”
十一月,柯子末上奏阐明苍冉郡形势,地域狭小山寨林立,不宜多建城池,知府与苍冉总兵分责不清,官制冗沉人浮于事,结党营私之流甚多,百姓怨声载道,肯请裁练精兵,选拔干将,减少官职名目,免去苛捐杂税。
朝廷争讨再三,最终同意了他的办法,并颁布圣旨,苍冉郡三城合并,撤知府衙门,设郡守提督府,命柯子末为首任苍冉提督,兼苍冉军主军参赞,在总兵到任之前代为督军。
“哎哎,瓜子壳别乱丢,你看你都扔到地上去了。”柯伯母拿扫帚敲敲藤椅腿。
柯子末懒洋洋的,“嗯,我一会儿扫扫。”
柯伯母没好气道:“省省吧,等你扫,能等到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