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又是走走逛逛,裴晓乾还时不时上前问问价,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总算是走到了散工聚集的巷子口。
裴晓乾绷着一张脸,“你去问还是我去问?”
不得不说,汗臭味有一点点浓。
乔天忍笑,道:“我去吧,要什么样的?”
“不那么臭就行。”
乔天便往巷子里走,嘴角始终挂着笑,两边靠墙蹲着的散工纷纷抬头看他,但没有人迎上前说话。乔天看了一圈,问了几个人,就挑到了合适的三个短工,领过去给裴晓乾看。
裴晓乾点点头,略带探究的目光从乔天身上扫过,后者回以温和的笑容。
招到了人,买好了熏香和染料,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结果走着走着,裴晓乾又不走了。
“少爷要进去转转?”乔天抬头看了看横匾上“月庙”两个大字,有点无语。
裴晓乾一挥手,“大家在树底下歇歇,我一会儿就出来。”
据说宜元尚未建成时盛月湖畔就已经有了月庙,后来很长一段年月里都叫月老祠,潦倒得连个正门都没有,直到有了这条月庙街,商人们捐了香火钱,才好歹整出些庙堂的模样。
月庙一年四季门庭若市,门前闹市,大家都见怪不怪。
乔天踏进大堂的时候,裴晓乾正抱着胳膊斜睨桌子后面的老头儿。
“少爷,还不回去吗?”
裴晓乾纹丝不动。
老头儿撑不住了,为难道:“公子,我是算姻缘的,你怎么能让我算财运?我不会啊。”
“这有什么不会的,”裴晓乾不以为然,“算算我跟银子有没有姻缘不就得了。”
“……”
乔天道:“咱们走吧。”
裴晓乾道:“唉,走不动了。”
“我背你?”
“……不要,”裴晓乾摇头,继而问道,“其他人呢?”
“我打发他们自己去铺子里。”乔天在他身旁坐下来,对面的老头儿苦了脸看他们,他不由地问,“怎么回事?”
裴晓乾指指桌子一边摆着的签筒,“我让他给我解签,他非要说算了才给解,但是我要算,他又不给我算。”
“我说了我不会算财运!”老头愤懑,“我在这儿算了多少年的姻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知道我与众不同。”裴晓乾轻哼。
乔天暗想他就是不喜欢好好说话,动不动就把别人惹毛了,于是朗声笑道:“老人家别生气,我们家少爷小孩子心性,喜欢逗着玩。”
裴晓乾扭头看他,乔天眨眨眼。
老头非常不高兴,轰他们走,“没事消遣我!快走快走!”
“喂,老头,”裴晓乾一条腿搭上另一边膝盖,换了个姿势坐着,明显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有份来钱的差事,你听不听?”
老头不太相信地看他,“什么差事?”
“我需要你的姻缘签,”裴晓乾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淡淡道,“解一个多少钱?”
“二十文钱。”
“我给你一个算四十文,”裴晓乾稍稍停顿了一下,“我要解二百个。”
“二百个?!”老头傻眼了。
“嘘,小点声,”裴晓乾往前倾了倾身,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你要是能接,我就告诉你这笔生意怎么做,做得好了,得了赏钱也都是你的。”
老头犹豫了片刻,“真的能赚那么多?”
“就算赚不了那么多,至少你也不会赔。”
裴晓乾抽出一支签子随手把玩,乔天看看他,心里对他的打算有了计较。
老头索性收了摊子,在月庙里找了个僻静角落详谈。
裴晓乾会打造二百个印有“裴家杂记”的时运姻缘签,随二百匹绸缎附赠,客人可凭此签到月庙算算最近的桃花运,且分文不收。
“你只要记住,有人拿着我家铺子的姻缘签,你就给他算,多讲点好听的话,或者趁机宰他一笔,我都不管。你给我记着数,一个月为限,到时候无论算过几个我都按二百个付钱。”
老头应下。
“每支签算完了都要好生收着,最后一齐还给我,要是生意好,少爷我另有赏钱。”
裴晓乾详细地交代了一番,例如他会将原本的签辞稍加改动,到时候要怎么解,还有这笔生意的细节要保密,不要透露给外人,等等。
“解辞我过两天会给你,你要是背不清楚,就找你孙子或者收个徒弟,别给我忽悠砸了。”
老头一一应是。
东家一天要管散工一顿饭,阿顿生本想弄一筐锅贴和窝头就咸菜对付对付,裴晓乾却不许,非要他换成白面馒头和卤肉,饭后还送上绿豆汤。
阿顿生有点不乐意。
裴晓乾正色道:“阿顿生,只要我还付得起,就不在乎花这些钱,快去。”
阿顿生提着食篮到铺子后院送饭。
乔天笑道:“少爷是心善?”
“这叫竖口碑,”裴晓乾咬一口馒头,吐字含糊不清,“好名声到底还得花钱买,才能一传十,十传百。”
乔天看了他一会儿,又笑道:“少爷真是天生的生意人。”
“唔,差不多……你这话可以留着我大富大贵之后再夸我,显得比较货真价实,”裴晓乾手托下巴,扒拉出菜心夹到自己碗里,漫不经心道,“我虽然是个逐利的商人,但是不能用银子来衡量我的人品。”
“那用什么来衡量你的人品呢?”乔天好奇追问。
裴晓乾放下筷子与他对视,半晌,缓缓回答,“用金子。”
“……”
“大家不是说,人比金坚么。”
“……”乔天扶额,无奈地纠正,“是情比金坚。”
“唔,”裴晓乾默了一瞬,拿起筷子,“吃饭,不许说话。”
乔天忍不住笑,没再吭声。
裴晓乾请了染坊的人回来帮他染绸缎,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但他很有耐心,愣是把一百二十匹难看的绸缎改头换面。他选的颜色多是深玄、藕荷、湖蓝、水红等颜色,照着他的意思染一遍之后还是很好看的。
接着就是熏香,这个耗时更久,裴晓乾把裴恪孝的屋子清一清,就把所有绸缎放在屋里昼夜点上熏香,还嫌不够,又把香料加到水里,全部浸过,再晾干了继续熏。
裴晓乾一边琢磨这个,一边使出各种手段把杂货铺里的其他存货卖掉。
“少爷,这个要怎么卖?”
乔天指着墙角里一大摞手指粗的麻绳问。
裴晓乾正在写姻缘签的解辞,探头瞅一眼,道:“唔,你想个法子?”
乔天笑笑,“我哪想得出来。”
裴晓乾冲他招招手,乔天走过去坐到他身旁,“怎么了?”
“我觉得……我可能看走眼了。”
乔天:“?”
裴晓乾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哪里像个要饭的?”
“……”
乔天淡定道:“可以理解为‘人靠衣装’。”
裴晓乾慢悠悠接下去道:“就是比我还差点。”
“……哪方面?”
“从里到外。”
裴晓乾突然凑近他,鼻尖差一点点就能挨上,如此近的距离,连对方的眼睫都看得清清楚楚。
呼吸交错,安安静静的。
裴晓乾道:“嗯,现在应该没有看走眼了。”
说罢他的脑袋退了回去,乔天默默吐出一口气。
“你脸红了。”裴晓乾慢吞吞道。
乔天愣了下,掩饰着咳了两声,“没有,我只是气不顺。”
裴晓乾狐疑地看看他,又低头写解辞了。
“你明天之前想出办法把它卖了,不然扣你年奉。”
乔天长叹一声,无奈地笑笑,“是,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裴晓乾(四)
乔天想了个办法,他在铺子门口放一块铁锭,栓紧麻绳,再贴张告示:本家麻绳承力千斤不断,尽可拉绳一试,但凡能断此绳者,可领白银十两。
月庙街来来往往逛街倒货的人那么多,还真有几个来试试力气的,渐渐就有过路的停下来看热闹。
裴晓乾捧着杯茶,靠在门边上看外面站着的一圈人,随口问了句,“真的不会断?”
乔天抬头朝他笑了笑,“我放水里泡了两天,又重新拧紧了些,应该不会断。”
“好!好!”
门外猛地响起一阵喝彩声!
“断了断了!嘿,掌柜的——拿赏钱来!”
乔天:“……”
裴晓乾:“噗。”
乔天扶额站起来,为难道:“少爷……”
裴晓乾乐得看笑话,揶揄道:“我一个铜子儿没有,你搞砸的你自己解决。”
乔天只好走出去应付,阿顿生一直在前面瞧新鲜,见他出来就赶紧绕回后院去,装模作样地晃到前堂,摸着下巴小声窃笑,“没那两把刷子,还非要搞出点动静。”
裴晓乾啜口茶,表情高深莫测,“嗯,我也觉得,这种情况只能用一句诗来形容。”
“啥?诗?”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裴晓乾吟道。
阿顿生:“啥?”
“简单来说,就是……”
裴晓乾望着人群里温文而笑的乔天,缓缓勾起嘴角,“花钱买高兴。”
乔天若有所觉,扭头望过来,满脸无奈。
裴晓乾挑眉。
至于是买谁高兴,就人各自知了。
又过了些时日,杂货铺里的存货差不多已经清完,算是暂告一段落,剩下的是重头戏。
晚上吃完饭,裴晓乾一手拿着笔,一手支着下巴,坐在书桌前发呆。
乔天多点了盏灯,端着灯台走过来,“少爷,还不睡?”
“唉,卖绸缎的告示,懒得写。”裴晓乾把笔一撂,趴在桌上半死不活,“我不管了。”
这人多年来惯出的少爷脾气一旦发作那真是人神共愤——照着你想的点子办了,大把的银子花了,海口夸下了,人都找好了,你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别人要怎么往下接?
要是换作阿顿生,肯定抱头嗷叫或者数落他不靠谱,但可惜是乔天,裴晓乾祖坟冒青烟才捡到这么个管家,如此体谅自家少爷,实乃家门之幸。
“那就早点睡,我来写。”他道。
裴晓乾挪了挪脸,看他。
“你操心了这么久,觉得累也是应该的,”乔天说话的时候,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无法说清的情绪,“我读过两年书,我来写吧,你去歇着。”
“唔,我好像……”裴晓乾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道,“捡到了宝?”
乔天顺口道:“可不是,乔大管家好用着呢,能说会算肯做饭,迎客赔笑伺候人,来少爷,小的给您洗脚——”
裴晓乾伏下去埋住脸闷笑,最后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乔天温柔地看着他。
裴晓乾笑了一会儿,道:“你可是我裴家有史以来最贵的管家了。”
“嗯,”乔天说,“我知道,总不会让少爷做亏本儿买卖。”
裴晓乾带着笑意,回答道:“不,我已经赚了。”
“哦?”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啪。”
油灯爆出一星火花,打破的一室寂静。
裴晓乾回过神,懒洋洋的,“走了走了,睡觉去,你好好写,不然卖不出去就怨你。”
乔天惆怅地重重一叹,“唉,担子很沉啊。”
“……扛起来。”裴晓乾支起脑袋,命令道。
乔天立刻无比严肃地做出一个“扛住”的动作。
裴晓乾又被逗乐了,晃晃悠悠去里间睡觉,身后,乔天微微一笑,坐下来,执笔开始写。
卖绸缎的最后一招,就是要有个引人注目的亮相。
“我觉得好俗。”阿顿生憋了半晌憋出一句。
“俗,就是说一般人都喜欢,哦?”裴晓乾拍拍手上的灰,“借你吉言。”
两人把蜜浆倒在柜台后的地上,撒了好多土灰掩住。
接下来这段日子正是月庙街最热闹的时候,夏至,昼长,风微凉,夜未央,盛月湖畔,无限风光。
有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当然,现在是白天——总之形容的就是桃花满街开这种情形,那么姑娘公子出来闲逛是不是该买点什么新鲜玩意儿备下呢?
裴晓乾负手,慢吞吞地吐出一句,“我回去了。”
“啊?”阿顿生没反应过来。
裴晓乾散步似的,转身出了铺子大门,一声哀嚎在他背后响起,“少爷……啊!”
“为甚是‘少爷,啊’不是‘啊,少爷’呢?”他自顾自地小声嘀咕,“阿顿生的反应越来越慢了,是不是最近放松了警惕?说起来好像好久没噎他了……”
眼睛的余光里闪过一道人影,裴晓乾下意识转过视线去看,那人不就是乔天?
然而下一刻他就震惊地睁大眼睛,脚步定在原地,一步迈不出去。
那人、那人分明是个女子!
“一模一样……”他喃喃自语,“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回过神想追上去仔细看看,那女子的身影却消失在人群里,不见踪影。
他只好作罢,回到裴家宅子,乔天正打算出门。
“少爷回来了?”
裴晓乾暗道,真是不一样,要是阿顿生,就只会大呼小叫“你怎么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之类,而乔管家则毫无疑义,只是招呼一句,该做什么还去做什么,这才是正儿八经对待东家的礼数。
后来裴晓乾回忆起当时对乔天的看法,只觉得人生充满了惊喜和风险。
“嗯,乔天,我问你件事儿,”裴晓乾叫住他,“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
乔天奇怪道:“没有啊,怎么了?”
没有吗?那就是真的巧合了?裴晓乾略微探究地看了看他,放弃了,“没事,刚刚看到一个姑娘,和你长得很像,吓我一跳,所以问问。”
乔天叹口气,“少爷,你这样说,我会觉得自己长得很女相,其实不瞒您说,光是和您长得像的姑娘,我见过的没有十七八也有十四五。”
“……”裴晓乾头一回被噎,“所以其实满大街的姑娘都是我?”
乔天严肃地点点头。
“快滚,”裴晓乾木着脸,语气毫无起伏,“趁我此时此刻还懒得揍你。”
乔天朗声笑着走了。
这一夜,月庙街上的人有幸见到裴家杂记倾情奉献的如斯美景。
朗月高悬,无数萤光闪烁的蝴蝶不知从何方飞至,掠过盛月湖面,朝着月庙街扑簌而来,最终盘旋在店门前久久不去。
不少人看到这一奇景都讶然驻足。
裴家杂记在店门前搭了个精致的小棚子,摆满了绸缎,散发出阵阵幽香。
蝴蝶飞落在缎面上,衬着姹紫嫣红犹如花海,煞是好看。
乔天站在门口观望,店里洒的蜜浆是裴晓乾亲手调配,特制秘方,从不知哪本书里看来的。他手指上沾了点,向着绸缎上停留的蝴蝶抬起手,果然,闻到香气之后,一抹闪烁的萤光蹁跹落在他指尖。
店铺前的客人纷纷看他,有几位姑娘发出小声惊呼。
“看,那个人……”
乔天淡淡一笑,温和而疏离。
他在心里叹道,裴晓乾,当真是个天才。
裴家上下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三个人日日对账到深夜。
“少爷,喝茶。”
乔天把茶盏放到他手边。
裴晓乾端起来,抬头悠悠道:“你不用做这些,我可以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