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蒙背靠着坑壁,火焰的温暖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平静和放松过。
以往的那些琐事在此时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天大地大,原来人人渺小无谓,只能靠着彼此寻求一点安稳和慰藉。
“你有什么想去做的事吗?”良蒙突兀地问道,“我是说,除了当捕头,你想没想过其他的?”
温成庚听懂了他的意思,遂答道:“想过。”
“是什么?”
“说出来不怕你笑,”温成庚自己倒先笑了,“小时候听人讲话本,想当个江湖大侠来着。”
“声名显赫、行侠仗义那种?”
“差不多。”
良蒙嘿嘿笑起来,“成哥,你小时候一定很好玩。”
温成庚难得窘迫,轻轻咳了咳。
良蒙笑道:“其实我小时候也这么想来着。”
“……”
“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终于心里平衡了。”
温成庚拿良蒙没办法,实际上,他已经越来越无力反击了。
林中渐起薄雾,良蒙刚要开口再说什么,遥远的地方倏忽有了异常的响动。
“咚——咚——咚——”
是鼓声,沉闷的,却逐渐逼近的鼓声。
良蒙心下一惊,手覆上温成庚的额头,那热度令他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温成庚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别慌。”
良蒙暗道,老天爷就这么想让我改行么。
“能动吗?我背你上去。”
温成庚摇了摇头,“你背着我也跑不远,不如把火灭了,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良蒙怒道:“那怎么行!”
“你听我说,”温成庚眼神中透出一股严厉,“如果我不被发现,你可以回来找我,如果我被发现了,不管怎样,你还有机会救我,总好过两个人被抓。”
“你特么欠揍是不是!”良蒙吼了一嗓子,索性坐在旁边,“老子难道不比你清楚?但是换你你做得到?你还在发烧,发烧哎,你当我小孩子啊,不就是海冦么,老子的命硬着呢!有种就来!”
那鼓声更近了,似乎就在那一线山谷处徘徊。
温成庚望着他,眼眸里染上一抹不真切的光彩,但他很快垂眸,淡淡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良蒙从来没有见过温成庚示弱,这个人好像永远都是强悍的,令他一直不服输地想要赶超,却始终自觉略逊一筹,直到这个时候,他所能依靠的只剩良蒙的时候,竟然显得很无助。
他连拒绝自己也办不到了。
良蒙忍不住凑过去摸摸他的脸,轻声道:“什么欠不欠的,能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温成庚看他一眼,“嗯。”
鼓声终于冲出了山谷,朝着森林来了,火光大亮,阵阵脚步声逼近,但却没人说话。
林中死气沉沉,诡秘的氛围达到顶点。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椰子自古就有,汉朝就叫“椰树”,但是椰子居然叫“越王头”,有木有很惊悚【有典故的】QAQ~其他的查不到了
、良蒙(六)
要说为了追两个人,不至于出这么大阵仗,海冦也不是傻子,良蒙觉得他们俩应该是误打误撞——卧槽都跑了那么远躲那么偏僻了还是被撞上了!温成庚的霉运这是要逆天啊!
良蒙熄灭了火堆,靠在温成庚身旁,静静地等着。
他直觉这是趟舍命陪君子的活儿。
“咚——”
鼓声长长地一震,停止。
坑里坑外的人都屏息。
“扑簌——扑簌——”
像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听着很清楚,难道林子里来了很多鸟?一帮海冦大晚上跟打仗似的冲出来就为了逮几只鸟?干嘛,加餐?
饶是良蒙脑子转得飞快,这会儿也理解不能了。温成庚见他面露疑惑,伸手指指头顶。
良蒙抬头,一大片灰白的羽翼划过土坑上方。
“扑簌——”
良蒙木愣愣地看向温成庚,抹把脸。
温成庚无奈地点点头——是的,你没看错。
良蒙真想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又一想,我不就在坑里呢么。
唉,他单知道海冦不干好事,却没想到他们还能整出匪夷所思的戏码,刚刚飞过去那是什么?羌凉什么时候能养出这么大的鸟来了?
“在下刘某,见过大祭司。”
他们没发现这个坑?
良蒙难以置信,转运了?不,等等,大祭司?这、这是海上的外族?
温成庚稍稍清醒了一点,同样满脸惊疑,勉强凝神细听。
有个人答道:“刘先生,子夜唤吾等前来,可有要事?”
刘某回道:“正有要事,还请借一步说话。”
“不必。”这大祭司好像不怎么客气,语气平平板板的,“请说。”
“呵……好吧,上次回去之后,我在归然四处打听……那个孩子的下落,已经有了眉目。”
大祭司像是有了些兴趣,道:“如何?”
那刘某果然是来谈条件的,“我本想请他前往风岐,但此人已经被归然县府控制,我们与县府之间有些过节,不得已,我只好深夜叨扰,恳求大祭司援手。”
大祭司沉默了一会儿,“你待如何?”
“近日来风岐的消息屡屡外传,归然已经将此事上报蒙潼郡府,不久应该会有大批水师登临此地,于我们大为不利。”那刘某挺能侃的,“风岐一直是贵族落的地盘,他们属于外人,还请大祭司能带领族人与我们同仇敌忾。”
卧槽,真能扯。
良蒙和温成庚对视一眼,都是这个意思。
大祭司没那么好忽悠,还是平平板板道:“届时,吾族自有决断,还有无他事?”
刘某有一会儿没吭声,估计心里已经冒火,但说出口的话并不显,“这样,前两日码头风急浪高,水寨损失了不少人手,恳请贵族落能允许我等在此处开辟新的水寨和码头,以避风浪。”
大祭司很快就冷冷道:“不可。”
刘某带了那么多人,大约是有了底气,冷笑道:“大祭司可要好好考虑清楚啊。”
大祭司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尔等妄言,皆为谋私,若肯罢休,自行离去。”
刘某大声道:“来人,抓住他们!”
“扑簌——”
羽翼飞旋,无数箭矢破空疾射!
良蒙一下子扑过去挡住温成庚,翎箭唰唰落在他们四周!
温成庚低喝道:“让开!”
良蒙稍稍抱住他的肩膀,把头低下,伏近坑壁,“嘘,别说话。”
温成庚被烧得迷糊的脑子失去了理智,他怒不可遏,“滚!”
一支箭擦着良蒙的手臂钉进土里,伤口处火辣辣的,外面叮叮当当的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良蒙没敢松手,这当口出去也是个活靶子,肯定死。
他凑到温成庚耳边,“喂,安静点,我说了,我命硬着呢。”
混乱中响起凄厉的哀嚎,异常刺耳也异常悚然,两个人相互依偎着,除了呼吸,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危险隔离在外。
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候,只有他们是彼此熟悉的,这是仅剩下的一点安心。
温成庚觉得过了好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昏过去了,但其实只是一会儿。
争斗渐消,没有乱箭再落下来,良蒙闷哼一声,放开了他,歪倒在一边。
温成庚浑身无力,那种石头上的毒素已经侵入肺腑,伤口发炎得很厉害,他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
“你没事吧?”
这已经成了他们这两天互相问候最多的话。
良蒙叹口气,“还成,腰上被扎了个小窟窿。”
温成庚先是松口气,听到后半句心又猛地提起来了,“你中箭了!严不严重?能不能动?”
良蒙咬牙,“应该没毒,只是有点疼,扎的不深,拔箭止血就好了。”
但是荒郊野外的,没有伤药,伤口很容易发炎,温成庚也知道这点,要是良蒙不能动,他的毒一直解不了的话,根本没人能去采药来处理伤口。
温成庚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有光,就可以看到他眼眶通红。
“扑簌——”
土坑边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很高,但没有杀气。
“尔等何人?”
是那个大祭司。
温成庚连忙道:“我们不是坏人,他受了伤,你帮帮忙吧。”
大祭司轻轻一跃就下到坑底,仿佛足不沾地一般。他俯身查看了看良蒙,道:“无碍。”
温成庚总算顺口气。
大祭司走到他身边,伸手把脉,道:“夭寒,不重。”
这是说他中毒不深吗?温成庚刚想说谢谢,又听他道:“尔等应是误入吾族陷阱,便随吾回族医治罢。”
敢情是被你们坑的!
温成庚一口气堵住,昏沉了过去,不省人事。
海风微醺,徐徐吹拂进窗口,风铃转动,发出鸣金般的脆响。
木床上睡着的人指尖动了动。
良蒙再睁开眼睛时,浑身跟被马车碾过一样酸痛。
前两天体力消耗太多,一放松就累得不行。
“你醒了?”
温成庚走过来,良蒙才后知后觉,这人原来一直坐在旁边。
“你没事儿了?”他打量一番,蹙眉,有点不乐意,“怎么看起来比我精神还好。”
温成庚弯弯嘴角,伸手探他额头,“嗯,没烧,看来他们的药很有效。”
良蒙撑着坐起身,环顾一圈,“这是哪?”
浅色的厚木地板,墙面光滑,围成一个弧度,这竟然是个圆形的房间,并且四面都开着窗,窗帘看起来是用藤草编织,十分柔韧轻薄,透着股青草香气,直直地垂到地上。
低矮的圆桌,木头做的,靠墙的柜子,木头做的,两扇对开的雕纹门,木头做的,床,木头做的……就算是归然也没有像这样全用木头的。
温成庚道:“你可以往上看。”
良蒙往上一看,“……”
温成庚看他吃惊的神色,淡淡笑道:“这里是那个大祭司的族落,他为我们安排的房间。”
“住在树里?”良蒙感觉面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这么久没被归然发现!?”
“不,这里是风岐。”
一个男人推门进来,笑道:“我们不属于归然,不属于羌凉。”他微微欠身行礼,又道,“我听到你们说话,应该是没事了,随我去见大祭司吧?”
两人相看一眼,点点头跟上去。
一出门,他们就被惊呆了。
放眼望去,全是擎天巨木,不知有几人合抱之粗,树干中空,无一例外都是开着窗户的屋子,树与树之间以吊桥或藤桥相连,此时黄昏将逝,晚霞漫天,森林之浩瀚伟岸,令人心惊。
整个部族竟坐落在离地十余丈的枝干间,人人行走时如履平地,身轻如燕,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祭司正端坐于高台一侧,遥遥地望向他们。
良蒙和温成庚走到他座下不远,都忍不住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良蒙当然是直言不讳,“你们不是羌凉子民?风岐一直是你们的地盘?”
大祭司手持一根灰羽权杖,五官冷削,眉目凌厉,自有股慑人的气势,但他对他们说话时还算比较温和的,“吾族沧火,世代居于此地,鲜与外人往来,尔等伤势无碍,可自行离去,若有所求,吾尽力而为。”
良蒙道:“你们跟那窝海冦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是把他们全杀了?”
大祭司沉吟片刻,冲领路的那个男人吩咐,“伏罗卫,将此事告知二位。”
那个叫伏罗卫的男人就把前前后后他们想知道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有问必答,并不戒备。
良蒙和温成庚也总算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二十多年前,蒙潼几个极有势力的商贾无意间发现了归然有风岐的消息,便前往归然打探,还真的就找到了居住在外的沧火族人,后来自然是一桩惨案,而商贾们最终也没找到风岐所在。
逃回来的沧火族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失散在归然的亲人,前段日子商贾们误打误撞之下找到了风岐,想要胁迫沧火族为其效命,双发僵持周旋,一直没个结果。
伏罗卫说着说着隐隐动了怒气,“我们待在这海岛上与世无争,他们却欺人太甚!二十年多年前杀我离王妻儿,如今刚有王子的下落,又被他们盯上,那个什么刘某实在阴险,虽然昨天我们将他杀了,但水寨里还有其余五人坐镇,如果硬拼,胜算不大。”
“也就是说,这段日子的所有事情都是蒙潼商贾的阴谋了?”
“千真万确,他们把杀的人都算在我们头上,如果不交出风岐,还打算用蒙潼水师来对付我们。”伏罗卫语带杀意。
大祭司道:“尔等有何高见?”
良蒙与温成庚交换一个眼神,才诚恳地去看大祭司,“离王,是你们的族长?我们两个自小在归然长大,也许可以帮忙找找王子的下落。”
温成庚默认了他的行为,知道他是不想欠下人情,两方扯平之后才好公事公办。
大祭司思索了良久,还是伏罗卫先问出来,“你们是什么身份?确实能帮到我们吗?”
温成庚道:“归然县府捕头,奉命彻查风岐一案。”
哼哼,哪来的彻查……良蒙很是不以为然,这么个老实人都学会话说一半藏一半了,世道唉。
伏罗卫恭谨道:“属下认为此二人可信。”
大祭司不再犹豫,轻轻一摆如云长袖,手背从唇下掠过,发出几个奇妙的乐音。
“扑簌——扑簌——”
灰白羽翼的灵禽从森林深处振翅飞来,半边翅膀展开就足足有数丈之长,尾羽雪白,光耀如新月,它扬颈一声清啼,倏忽到了跟前,停在高台边缘的树枝上。
然后良蒙和温成庚才注意到它尖利的半尺长喙、鹰钩样的爪子和脖颈上覆盖的细密鳞片。
“……这是?”
“我们沧火族的图腾,也是伴养兽,玄隼,”伏罗卫介绍道,“我们每个人从小都要养一只的,而且一辈子就一只,它听从主人的召唤,载我们去往任何地方,很有灵性。”
俩人可算是长见识了。
伏罗卫也是手背划过嘴唇,发出几个乐音,和大祭司的听不出有什么不同,然而林子里又飞来一只玄隼,盘旋一圈后落在高台边。
四个人分坐两只玄隼前去沧火族长——离王的住处。
暮色四合,森林里暗了下来,然而玄隼夜视极佳,既平稳又迅速地将他们送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壁中央。
这里开凿出一片空地,建造了沧火族最为宏伟华丽的宫殿。
良蒙:“……”
温成庚:“……”
这一大群穿着草裙手持长矛的裸背男子夹道而立是怎么回事?
良蒙擦擦冷汗,有点被吓到了,“大祭司,这些人是……”
伏罗卫淡然地回答,“这些是我族最精悍的勇士,时刻守护着离王的安全。”
“……”良蒙拼命想要找出一些溢美之词,却以失败告终。
温成庚面露敬仰,“不愧是沧火勇士,一看就知胆识过人。”
良蒙:“……”成哥真英雄,我认输。
伏罗卫笑着谦逊了几句,在前面领路,大祭司稍稍做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