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舟傻眼了,他还没准备呢。
“你下午要教诗文?”
中饭过后是午睡时间,文舟抱着从孙先生那里拿来的课案愁眉苦脸地在屋里看,柏君路过他的房间,正好看见他坐在窗前。
“郑监院跟你说了?”
“嗯。”柏君立在窗外,淡淡地应道。
文舟趴在桌上,唉声叹气,“我一向于诗文是弱处,以前孙先生教时,就时常骂我笨。”
“他是对的。”
“……”
文舟皮笑肉不笑,冲他呲牙,“嘿,这样排挤新老师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邻居。”
逗邻居就不过分了啊?什么逻辑……文舟暗自腹诽。
柏君看他神情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不过没在意,缓声道:“我可以帮你。”
文舟愣了愣,“你诗文很好?”
“帮你管学生。”
“……”
文舟黑了脸,看不起人是伐?他一个大男人还管不住几个毛孩子,要人帮?
“多谢,不用了。”
文舟没好气地合上课案,从桌边走开,回床上躺着午休了。
上课的时候,文舟还是有点紧张的。他在门口深呼吸几下,平定情绪,推门进去。
“噢噢——”
学生们热烈地鼓掌欢迎新老师上课,一时间不大的教室里掌声雷动,欢呼如潮水,把文舟淹没了。
文舟先是惊讶万分,然后忍不住激动地高呼:“同学们——”
“老师你不管上课睡觉吧——”
“这个新来的比孙先生好欺负——”
七八个熊孩子拿出一早做好的水囊扑过来用水呲他!
“老师见面礼!”
“一起玩——”
“噢噢——”
文舟措手不及连连闪躲,手上还拿着课案,下意识往后退,把讲师的椅子都带翻了,但还是被学生围堵,胡搅蛮缠。
“卧槽……”文舟脸上身上都是水,视线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教室里热闹得很,学生们敲桌子拍书吹口哨跺脚……好不欢乐。
文舟挣扎了一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了,忽然感觉周围的学生退开,整个教室的嘈杂戛然而止。
“怎么……”
他抹了把脸,转头看,才惊觉自己已经退到门口,身后就是柏君。
文舟狼狈不堪,学生们眼看东窗事发,立马各归各位乖乖坐好,安安静静不吱声。
柏君盯了他片刻,绕过他走上讲师席位,负于背后的手伸出来,拿着折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
“笃。”
“好顽么?”
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教室里鸦雀无声,柏君眼睛一扫,底下的学生纷纷低下头。
文舟拨拉拨拉自己半湿的头发,无语,他发誓刚刚柏君看他的时候嘴角上扬,分明是笑了!
他竟然取笑老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文舟开始琢磨着怎么把面子讨回来。
这帮熊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一岁,快要结业了,捉弄他玩也没什么,小孩子嘛,文舟小时候也闹腾过,所以他并不生气,但柏君出现倒让他有点气不顺了。
不是说了不用帮忙么,干嘛非跑来,显得自己受欺负。那也就罢了,看自己狼狈还挺开心,果断是找抽呢。
他这边咬牙切齿,柏君那边仅仅三个字就镇住全场,停了片刻,扇子收回,负手走到门口。
“去换身衣服。”
文舟懒洋洋地抬抬眼皮瞅他,“不用,天气热,一会就干了,你还有事么?我要上课了。”
柏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不显。
“嗯。”
他点了下头,走了。
文舟撇嘴,大步走上讲师席,擦了擦案几上的水,把课案放下,学生们看柏君走了都松口气,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抬头看他。
“老师,凉快吗?”
文舟痞子似的一笑,抱着胳膊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们,“凉快,怎么不凉快?不仅凉快,而且痛快!你们现在有胆子往我头上泼水,来年飞黄腾达风光得意的时候,焉知有没有人敢给你们泼一头冷水?”
学生讶然,不接话。
“你们这凉水泼得太怂,”文舟虽然笑着,却令人无端感到严厉,“当年孙逊先生十八岁高中状元,志得意满,衣锦还乡,想要给他双亲一个惊喜,故而没有提前知会,走到家门口却被自己的娘亲一盆洗脚水泼个透湿,就那么巧,刚好他回家,刚好他娘泼水,谁都不是故意的,孙逊后来怎么说?你们谁知道?”
满室寂静,无人知晓。
“无限风光隔门看,方知世上人冷暖。”
学生们怔怔地看他。
文舟道:“区区一盆凉水,老师不计较,那是因为老师懂的比你们多,但将来我若是计较了,给我记着,管你如何嚣张,我都让你凉到心里去。”
底下有人吭声了,“老师我们知错……”
文舟装作没听见,拿起戒尺一敲。
“上课。”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越写越不萌了QVQ,不过我还是照着想好的写,没办法故意卖萌了,多练笔吧,表介意哦~
、文舟(三)
“鄙人文舟,你们可以叫我文先生,也可以喊我文老师。”
“哦,文绉绉老师。”
“……”
真是帮熊孩子。
文舟算是服了,柏君是怎么做到两眼一扫势压全场的?他的课堂上,从来就没有完完整整安静超过一刻钟。
“阿嚏!”
文舟第七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伤寒?”
柏君眼睛从书上移开,转向他问道。
公学课的讲师不上课时大都在这间书斋里待着,写写课案,读读书,聊聊天,翻阅考校批改好的作业。
学塾里加上文舟一共有三位考校,所批作业并不多,每日有个三四十本,平时月末小考的卷子由每门课的讲师自行批阅,至于编撰的文集之类,先生们常常交予自己青睐的内学学生初步考校,当然,也不是谁都喜欢写书的,是以文舟总是很清闲。
但是他第一次上课的第二天就病了。
偏偏他还觉得是小毛病,坚持跑到书斋里批作业,结果好像加重了病情。
文舟不在意地摆摆手,“有点着凉,明天就好了。”
柏君放下书,走过来,伸手覆上他的脑门,蹙眉,“你在发烧。”
“唔,我比你早知道。”文舟拂开他的手,揉揉额角。
柏君道:“可找郎中来看过?”
“唔,郎中看了,”文舟嘴角噙着笑,“他说,伤寒。”
“……”
文舟低声闷笑,虽然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还是漠然的,但他觉得有趣。
柏君的语气里透出半分无奈,“没开方子?”
“没开方子,”文舟乐此不疲,“开了药。”
“……”
文舟摊开手,连连笑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说笑了……”
“生病怎能当儿戏?”柏君冷冷地看他一眼,走回去坐下,不再理他。
文舟当然知道他没真的生气,复又无力地趴在桌上,抓着笔慢慢地在书册上划来划去。公学学生的作业都是默写,内学学生才由讲师亲批,文舟在这上了这么多年学,自然不用对照书本就能完成。
尽管如此,他还是直到临近中饭,讲师们都走了才批完。他摸了摸肚子,不是很饿,决定先回去睡一觉,养养精神。
“笃笃。”
有人在门框上敲了两下,文舟直起身望过去。
“你怎么还没走?”
“你怎的回来了?”
两人同时发问,然后瞬间不约而同地沉默。
文舟有气无力,站起来走过去,“你回来作甚?”
嘴上这么问,但他隐约明白柏君是来找他的。
果然,柏君道:“回去吃饭。”
文舟乖乖跟着他回到自己屋里,柏君也跟着进来,桌子上放着一个漆木食盒,想必是中饭。文舟看到食盒突然觉得有点饿,便也不招呼,直接打开把菜一样样端出来,坐下准备开吃。
居然有两碗饭?
文舟烧得迟钝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柏君就从他手里拿走另一碗饭。
“药呢?”
柏君似乎只是随口提的,看样子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文舟含糊道:“药不是就在那吗?”
“哪?”大有追究清楚的意思。
文舟停下筷子,指指自己的肚子,“喏,在这,要看吗?”
柏君顿了顿,还是继续吃饭。
文舟午睡的时候听见屋子里有响动,但他迷迷糊糊醒不过来,有人在他身旁说话,语音轻缓,听不清说了什么,依稀有提到自己的名字。
他听了一会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仿佛睡了很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能睁开眼睛看清楚跟前的人,正扶他坐起来靠着背后的软枕。
“柏君?”
“嗯。”这人淡淡地应了声,从床头的案几上端过一个碗,“喝药。”
文舟低头一瞅,这药乌黑乌黑的,那苦味直呛鼻子。
“能不喝吗?”他嗓子都烧哑了不少,整张脸皱巴着。
“可以,”柏君干脆地点头,“我可以灌。”
“……多谢,不用了。”
文舟发现他其实不怎么会照顾人,喝完药,说句“你睡吧”就走了。
他只好自己默默地躺下,不过还是挺感谢柏君帮忙熬药的。
屋外,日头西斜,晒得有点热,廊下蹲了两个人,看到柏君拿着空碗走出屋子,都松口气。
柏君把碗递给他们,淡淡道:“他喝了。”
两个人一看就是内学的学生,穿着内学的常服,相互看了看,宽慰道:“文先生肯定能很快病愈的,柏监院不必担心。”
柏君看他们的眼神略有些奇怪,“我自然不担心,药是你们熬的。”
“……”
“学生们先告辞了,柏监院请留步。”
柏君点点头,“去吧,柳先生还等着你们上课。”
“……”
文舟的讲师生涯遇到了一点小波折,好在等到第二次开课时,他的病完全无碍了。
“同学们——”
底下的所有人都无精打采地仰着下巴望他。
文舟颇有点讶异,“怎么都没精神?”
学生们不说话,文舟只好翻开课案开始讲,上节课他接着孙先生未讲完的内容把半本诗集讲完,今天他打算继续讲那位诗人的另一本诗集。
“《纤纤集》中还有一首诗备受推崇,是儒子坚成名之后,受友人相邀游览鹭泊湖时所作,”文舟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就像在闲聊,“彼时,秋日风光大好,儒子坚泛舟湖上,与友人对饮,兴致所至,提笔写下……”
文舟讲诗文十分悠然自得,底下的学生昏昏欲睡,午后的日头正热,知了叫没完没了,一堂课下来不知睡倒了几个。
“这句是讲,湖水倒映于诗人杯中,满满一杯,令他感慨,人生千百种滋味,融在酒中,大约是咸涩而不堪入喉的,也是最令人回味的。诗人此时虽惬意游湖,但心中始终放不下忧思。”
“……”
好一阵寂静,只听到轻微的呼噜声。
“啪。”
戒尺敲在案几边沿,文舟伸手指了指一个正打瞌睡的学生。
“齐逢,你把刚才这句解一遍。”
睡眼惺忪的男孩子站起来,呆了呆,旁边的同学小声提醒他,“第三行……”
学塾里上课用的书本都是学生自己抄录的,先生写一首,学生抄一首,要求背的,自回去默诵。
齐逢捧起书册,他的字歪歪扭扭,“蒸云波碧满、满、满金杯,撩尘百味咸中最……意思是、是、是……”
半天憋不出是什么。
“是‘鎏’不是‘金’,”文舟调侃道,“鎏金和真金可不是一个价,你一个字多花几十两去,换我我也不乐意。”
其他没睡着的学生在一旁嗤嗤地笑。
齐逢浑身一个激灵,瞌睡虫被轰跑了,赶紧正正经经解释诗句,但他一个字没听,实在不能理解这古人的诗意,只好连蒙带猜,“呃、呃……诗人想,把湖水装在杯子里,喝起来一定是咸的。”
文舟嘴角翘起来,“你是说他渴了?”
齐逢:“……”看老师的表情,大约猜得不对?
文舟道:“那他一定很渴。”
傍晚时候,文舟晃晃悠悠去膳堂吃饭,半路遇见孙先生和柏君正站在门口不远处交谈。
“老师,柏君,”文舟招呼道,“吃饭了吗?”
孙先生笑眯眯的,“过来,有事同你说。”
文舟肚子饿得厉害,教孩子太耗费精力了,不过老师叫他,他还是二话不说凑过去,“老师,什么事?”
孙先生还未答话,柏君先道:“你课上睡着的学生太多。”
“……”文舟不解,“你如何知道?”
柏君道:“我身为监院,讲师授课时偶尔旁听,是职责所在,学生惫懒,你上课时应有对策。”
文舟左思右想,很是为难,“有什么对策?我总不好挨个揍一顿。”
柏君摇头,看向孙先生。
后者一捋白须,老神在在,“文舟,你小时候上课也是个调皮的,对付不了孩子,对付你自己总还有点头绪吧?”
文舟辩解,“我哪里调、皮、了?老师你可别埋汰我。”
“哦?你干的那些事你不记得了?”孙先生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好笑,“你那时背不住诗,常被罚抄写,后来你偷偷抄到讲师背后的墙上,几首诗写得太密还念串了。‘鹏遥扶上千里,百步回头一看’,可不是你的名句?你瞎编的本事大了去了。”
“……”文舟无语。
柏君稍稍朝一旁侧过脸。
“我知道你在笑,”文舟哼哼,“那些个诗无趣又生硬,不知所云,我这么背不就生动多了?”
孙先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那时你故意的,我说呢,‘闲尝春杏苦,陈花莫问甜。盆灰了此意,饭里就着糖。’都是你自己编的罢。”
“估摸我那时是饿了。”文舟诚恳道,“我现在也挺饿的,老师放我去吃饭吧,不要再揭我老底了,面子里子好歹给我剩一个,柏监院在这呢,您看他都要笑死了。”
“哦,可我说错了没?”孙先生眉毛一挑,显然没打算简单放过他,“上房揭瓦的不是你?翘课摸鱼的不是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这个班公学快要结业,你该怎么教好最后这一年。”
文舟老老实实答应。
孙先生话锋一转还是不放人,“其实这不是我要找你说的事。”
“……”文舟仿佛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噜”的抗议。
“柏君提及你上课,我才顺带说说,”孙先生谈笑间把自己学生的控诉推给了柏君,“我要说的是,过几日秋分,学塾里打算带内学学生去樟叶山秋游,公学学生,凡是十一岁的,皆可同往,我问过其他老师,决定由你和柏君照看他们,你意下如何?”
文舟心想,柏君看起来是个万事不挂心的,照顾孩子有点勉强,不过好在威慑力十足,他们俩合作,应该能胜任。
“没什么不妥,都听老师安排,”文舟可怜巴巴道,“我能去吃饭了吗?”
孙先生道:“行了,具体事宜稍后知会与你,去吧。”
文舟得了敕令,直奔膳堂大门,柏君在后面从容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文舟(四)
关于秋游,文舟回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