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什么?”
文舟扬一扬下巴,“我把那些花全送出去了。”
柏君意外道:“他们肯收?”
“误会,不是送给讲师,”文舟慢吞吞地纠正,“是送给学生,我说这是柏先生最喜欢的花,他们一听都上来哄抢。”
柏君:“……”
“尤其是王珣,眼疾手快,仗着成绩好别人让她,一口气抢了两盆。”文舟啧啧感叹。
新宅子收拾妥当,准备要搬过去,孙先生给挑了个好日子,用自家马车帮忙运行李。
文舟要坐上去一起走,被柏君挡住。
“怎么?”
柏君道:“你太沉,载不动,我跟过去,再回来接你。”
文舟袖子一卷要拼命,张济华赶紧劝道:“先生别气,一会儿再去就是。”
车夫甩甩鞭子,喝道:“走——”
马车扬长而去。
文舟搬把椅子坐在大门口,明显气不忿儿,张济华看他这样子,心下好笑,温声道:“先生,柳先生已经结束我的课业,明年开春我要进京赶考,到了年关恐怕再见不到了。”
内学学生一般于十六七岁结业,具体时间由内学讲师斟酌,学生跟着哪个老师的时候多些,便认为亲传弟子,柳先生放他去考试,应该是觉得他学成了。
文舟惊讶道:“这么快?你学得如何了?”
张济华笑道:“正是不知学得如何才要去考一考,乡试已过,我中了解元,想来会试也许不难吧。”
原来这还是个青年才俊啊。
文舟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那他还老来问我,我不过是个秀才,比不得柳先生有学识,好像也没教过什么有用的。
张济华看他不说话,十分失落,但他掩饰着,又强笑道:“这半年来先生教我良多,将来不论是否及第,我始终是莫武轩的学生,倘若名落孙山回来,先生可别不认啊。”
文舟毫无所觉,咧咧嘴,“怎会不认,我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送你个碗教你蹲在膳堂门口等人投喂还是做得到的。”
张济华温柔地笑笑,不应声。半年过去,他不知不觉中已学会收敛那些不成熟——不成熟的话,不成熟的意气,不成熟的心思。
文舟斥道:“你这小子,在先生面前还学会笑而不语了。”
张济华摇头,“先生,日后你与柏先生在一起,丢人时可千万悠着点儿,柏先生好面子。”
文舟呲牙:“找打啊你——”
街道拐角忽然冲出一匹黑毛骏马,如风般奔至莫武轩大门,扬蹄清啸,蓦地停住。
柏君翻身下马,文舟与张济华俱是一愣。
“走吧。”
文舟为难道:“这……我不会骑。”
柏君不以为然,“我会便可,上去吧。”
文舟顶着两人的目光憋屈地折腾半晌,总算坐上去了。
柏君看也不看张济华,随后坐在他身后,缰绳一扯——
“驾。”
文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骑马,而且是这么高大的良驹,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喂喂,别把我摔下去了啊。”
柏君勾起唇角,“这是我在家时常骑的北疆狼骥,不畏寒冬,可于大雪中疾驰百里,父亲前日给我送来了,往后养在家,天气好时可到城外兜风。”
“哦,挺好的。”文舟拍拍马头,黑马从鼻子里喷出口热气,哼了哼。
柏君道:“它叫白瓜。”
“……”文舟的手顿了顿,“柏先生,你起名的根据在哪?”
“我用半车白瓜跟牧民换的马。”
名叫白瓜的黑马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寒冬薄日将二人一马的影子扯得长长的,随着他们走过这一段回家的路。
闲谈几句,耳语几声。
也许就这样,还能走上很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注意过伤寒和风寒的区别嘛?QVQ其实有一定区别的,只是我写的时候都讲它们差不多……【好吧废话两句】顺便的,我发现重名了@_@……本文完全原创真的雷同那可能是偶们有缘,和真实姓名真的无关表当我是YY的~~
、归衍
十月,北原数郡皆已是大雪封江,天寒地冻。
每年这个时节,关外举目四望只剩一片苍茫,冬风凛冽犹如刀割,偏偏阻挡不住商人们北上,一队队的矮脚马拉着满载的车斗,顶着风蹒跚而行,鼻翼间呼出的热气倏忽化为白雾消散。车夫戴着厚厚的长绒挂耳帽,脸上露出来的部分已然冻得青紫,眼睫凝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隔着车帘,里面传来问话。
“走到哪了?”
车夫看一眼天色,昏沉的,如同洇湿的白纸,答道:“快到狼头山了,晚上肯定能走到临照。”
车帘挑起,中年男人探出头前后张望了片刻,道:“这段路没问题吧?”
“没问题,老脚程,大家都熟,您放心嘞。”
中年男人不予置评,嘱咐道:“看着点后面的货,可别陷了车。”
车夫很有些不以为然,嘀咕了一句土话,再看路时忽然愣了愣,“东家,您看前边,那、那是个人?”
中年男人本来准备缩回去,闻言一看,顿住了,狐疑道:“是吧?去问问。”
苍野皑皑,没脚踝那么深的雪覆盖官道,大风呜咽似狼嚎鬼哭,然而路上却走着一个人。
等马队走得近些,方能看清此人装扮。
一袭白绒斗篷,兜帽遮住了脸,身形挺拔,在这样的雪天里形单影只,显得甚为单薄。
车夫将马车赶到他旁边,招呼道:“嘿,您打哪儿来?”
那人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侧身面向马车。
车夫惊讶万分。
这个人下巴蒙着白巾,只有半张脸,更离奇的是,他眼睛上缠着一圈素纱,竟是个瞎子。
“去临照,顺路?”
他的声音透着股雌雄莫辩的空灵,如飞泉落涧,怦然清响。
车夫并不能分辨,只觉得这人说话挺好听的,当下笑道:“我们也是去临照,”他转向车厢,问,“东家,要不要捎带他一程?”
中年男人掀帘看了看,“成吧。”
车夫道:“公子请吧?”
白袍公子点点头,坐上车辕,“多谢。”
屏山郡顾名思义,就是多山,自郡境东南狭壶关而入,向西北行去,便是一关隔着一关,一山连着一山,仿若北原高土上一面巨大的屏风,阻挡着风雪不近中原。
郡府临照城就在最高的那座山——龙屏山麓,所谓龙承天贵,凌驾众生,要去临照,不仅要顶着北风冒着大雪一路颠簸,还要先后走过白猿、狐尾、扎牙木、猴儿爪、盘青、狼头六座山,对于北行倒卖烟草茶叶和皮毛货品的商人来说,可谓一个严峻的考验。
邻郡的,九月底赶车还来得及,要是再远点,比如南方的,那就要八月底坐船到中原,再雇马车几乎不停顿地走,才能赶上十月上旬临照的大市集。
“公子贵姓?”
车夫赶马无聊,随口问道。
“免贵姓归,‘归去’的‘归’。”归衍面朝前路,微微低着头回答。
车夫心想这姓新鲜啊,詹国虽小,但人也不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姓这个的。
“公子是别国来的?”
“不是,我确为詹国人。”
他们的对话到此结束,因为最前方的车马停下了,车夫赶紧跑去查看状况。
车里的中年男人掀开帘子,“怎的不走了?”
随后他就说不出话来,远处依稀可见狼头山峰的半边轮廓,可近处的景象却迷蒙模糊,似是笼着一层白白的薄纱,而且越来越不清晰,很快便昏暗阴森,一切变得影影绰绰。
不到半柱香,中年男人惊奇地发现除了自己这一辆马车,其余的全都看不到了,前去问话的车夫也没有再回来,周遭静得仿佛没有活物。
他开始哆嗦,浑身发冷,在外走商,听的多看的多,最怕些神神鬼鬼的事,好在他身边此刻还有个人。
“人呢?这位公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归衍蒙着眼睛,明显是个瞎子,能告诉他什么?
归衍未有一丝惊慌,伸出手于风中顺着风势微微摆了摆,了然地问:“你看不见旁人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又想起来他眼盲,出声道:“人……都去哪里了?”
归衍道:“此处距离狼头山咫尺之遥,在某些时候,可遇到这种景象,周围三尺外空不见物,静不闻声,其实他们还在,大约也不太敢说话,你高喊一句,方能听见回应,等走出这一段路便可恢复正常。”
中年男人将信将疑,只好大声呼喊,虽然风吹迅猛,但确实听到了许多回应。
归衍忽然又道:“若换作北原的溯龙军定然在初觉不对时便弃车,策马狂奔,你们已失了先机,倒不如互相呼喊,暂时安心,接下来如何,我便帮不了了。”
中年男人听得云里雾里,直觉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大约情况不妙,赶紧招呼人手各自往前走。
说时迟那时快,破风声突起!
“咻——”
归衍从容地侧身下车,一支翎箭擦着他的肩头“砰”地钉进车辕!
中年男人“啊”地惊叫,手扒门框坐倒在车内。
“咻——咻——”
翎箭接二连三自雪雾中疾射而来,不消片刻就将地面扎得好似钉板,不过除却第一支险些射中归衍外,其余皆没有挨着马车。
归衍微微向后依靠着车厢,低下头仿佛在等待什么。
中年男人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接着雾气开始慢慢散去,车队显现,射箭之人亦现身。
竟是一帮骑着马的高大莽汉!
为首的是个痞子样的黑衣人,背着一把乌木大弓,翘着脚,单手转着一支翎箭玩。
他旁边的人大声吆喝:“所有人放下兵器,不许乱跑不许嚷嚷!跟着我们往前,到了地方自然放你们走!”
中年男人叫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打劫!打劫你见过没?个没见识的!”
为首的黑衣人拿黑巾蒙着半张脸,身上是貂绒大氅,像个狗熊,他眯起眼睛道:“把他们都绑了!领头儿的那个,你旁边是你儿子么?”
那商人六神无主,根本没听他说话,鬼使神差地抓住归衍的衣角,恐慌道:“这可怎么办,我们遇上马匪了!”
归衍淡淡道:“只从放箭却不伤人来看,照他们说的做,可保性命无虞,至于货物,与那匪首好生哀求,或许他愿让你一些。”
商人哀嚎道:“那都是上好的茶纺香料,倒卖一番至少有万两白银!如何能这么弃了?!”
归衍不再言语,却忽然感觉到有道视线盯在他身上,他稍稍侧脸,转向那人的方向。
马匪们上前用麻绳将人一个个捆了,稍有挣扎的便抬脚踹去,那力气甚大,且动作间透着股狠戾,众人都不敢再反抗。
归衍站了一会儿,随手拢拢袖子,独自朝前方走,全然无视身旁状况。
黑衣人不乐意了,问话不答,还自顾自要走,忒不给面子,他轻驱坐骑,追去挡住归衍的路。
“喂,瞎子,你上哪去?我有让你走么?”
归衍道:“我身无长物,又与车队无关,阁下为何不放我走呢?”
黑衣人玩味地打量他半晌,“可我看你不像个穷人啊,咱们做这行当自有一番规矩,没有空手放人的道理,识相点就老实跟着走。”
归衍施施然绕过他,拂袖,“恕不奉陪。”
黑衣人有点懵,这这这……这人看得见?!
他不信邪,又挡住去路,甚是不客气道:“喂,干嘛来的,爷我偏不让你走!一千两,没得商量!”
归衍不吭声,也不动。
黑衣人等了会儿,松口道:“五百两!老实点交出来,这条道儿上爷见的人多了去了,身上没个千两银票的都不好意思往这走,你别跟我装蒜。”
归衍低着头,还是不吭声。
“好吧好吧,一百两买路钱,不能再低了!”
还能讲价?归衍莞尔,“确实身无分文。”
黑衣人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瞎子,憋屈得很,看他孤身上路手杖也不用,穿得虽齐整,但尚显单薄,又有点可怜他,遂道:“一百两都凑不出来,看你那寒酸样,打劫的都比你有钱!今儿爷我赚了一笔,算你走运,打个白条,我送你去临照。”
归衍道:“打白条也可,多少钱的?”
“唔……我也不为难你,一万两吧。”
“……”
归衍指责道:“刚你还说一百两。”
黑衣人“嘶”了声,咂咂嘴,“那是买路钱,要现银,打白条都得万数起,这是爷的规矩,啰里啰嗦,写不写?”
归衍摊开手,“万两白银太多,你分明不想让我走。”
黑衣人嘿嘿笑道:“是你没钱,还跟爷较劲。”
归衍想了想,忽然脚尖在雪地上一点,黑衣人还没看清,便惊觉身后一沉,未等他反应,冰凉的气息挨上来,他身上背着大弓不便转身,立时僵住。
归衍道:“那我便随你走吧,你想将我带到哪里去?想让我做什么?”
黑衣人离得近了,才听清风雪中这人的声音,雌雄莫辩异常清冷,偏偏说话的语气却轻柔且撩人,竟令他打个寒颤,汗毛一竖,浑身不自在起来,又不能轰人下去,显得他怂了。
归衍轻笑:“你怕我?”
“……”
黑衣人嚷道:“我是打劫的!打劫的你懂不懂!还问个毛,特么的给爷闭嘴!”
明显底气不足。
他策马回到众人身边,小弟们已然收拾利落,把事情办妥,见到老大马背上的人,纷纷嗷嗷叫着哄笑他。
“还笑!笑什么笑!开路!”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调转马头,率先沿着官道前行,刻意维持镇定,其实心里打鼓,这背后究竟是何方妖孽,不按常理行事,倒弄得他落在下风。
归衍微微笑道:“敢问阁下姓名?”
黑衣人暗自磕巴了一会儿,淡然道:“石策,‘石头’的‘石’,‘策马’的‘策’。”
“哦……”归衍又挨近他,小声唤道,“石头哥哥。”
卧槽……石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归衍(二)
“不许乱叫,”石策始终僵硬着,“谁跟你是兄弟。”
归衍不语,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嘶——”
骏马如离弦之箭般狂奔出去!
“喂喂喂……”
石策刚一张嘴就灌进满口冷气,寒风刀子似的刮在他脸上,转眼失去知觉。
视野中的狼头山脚渐渐清晰,苍茫白雪覆盖峰顶,只在山坳处窥见几抹乌黑,墨绿的松柏根根直刺向天,衰败的杂草从雪地上冒头。车队惊动山林里的飞禽走兽,雪鸮与秃鹫盘旋飞起,白鼬从洞口探看,狍子飞快跑开,马蹄踏出一个个深深的雪窝。
“吁——”
石策堪堪将马停在山道前,喝道:“你给我下去!”
归衍不动。
石策抹了把脸,蒙面的黑巾上全是冰碴子,他放下兜帽,自己先下了马,转脸去训人。
“没钱你特么装什么大爷,还赖上我了是不是!”
归衍好整以暇地侧脸面向他。
两人无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