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所在,便是此一庞然阵势的奥秘所在。
简昆仑肯定了这个假设,便逐一就此所知地加以串联,果然大有所得,但是这门学问太深奥了,眼前虽然已为自己所窥知,也只在当然与所以然之间打转,想要一举窥穿贯通,还差得远。
至此,他不禁深感懊悔,当年鲤庭趋时与父论学,每以此冷学过于玄奥,缺乏实用价值,乃致不求甚解,几处深奥关键,便在知与不知间,敷衍了过去,及今欲有所用时,乃知其不惬而无以为计,再求饾饤獭祭时已不及……若是父亲在此,果能得其一言指点,也当受用不浅,如今是补苴无门,后悔莫及矣!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呜咽冷涩的一阵吹竹声,正因为其声韵过于冷涩低回,乍听之下,于此静夜,真有几分阴森鬼气。
简昆仑一惊之下,为之打了个寒战。
声音近在咫尺,分明一墙之隔。
笛音冷涩,却不失高明,一曲《露冷花残》其实脱胎于笛王郭思秋的《醉饮花间》,只是知道此曲的人今已不多。
简昆仑正自失惊,笛音忽止。却于此如霜夜色之下,蓦地拔起来一条人影,鬼魅般落向墙头。
夜月下窥物不清,简昆仑却没有让他逃开视觉之下,一瞥之间,已觉出对方高瘦人影,连同身上那一袭月白长衫,其实都不陌生,正是日间雷公公押同自己来时,在亭间匆匆一见的那个人,当时此人面覆白布,正在亭子里晒太阳,雷公公称呼他为二先生,如果自己眼睛不花,眼前这个猝出的怪客,便是他了。
思念之间,这个身子早已第二次拔起。
宛若长烟升空,他瘦长的身躯,已落向耸起园中的大块太湖石上。
紧接着对方三易其身,鬼影子似地已飘出三数丈外,落身于长廊之间。
此时此刻,或许他根本就忽略了简昆仑这个生人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特意地向位属别院的亭子里看上一眼。
简昆仑本能地把身子向一旁缩了一缩,掩身于正面的亭柱之后。
如此,似可暂时不愁为对方所发现。他这一面灯光尽熄原是黑暗一片,以暗向明,打量着长廊内那一串蜿蜒吊灯,虽说是光度晦暗,却十分鲜明醒目。
被称唤为二先生的这个怪人,设非是舞兴大发便是神经作祟,紧接着一连串地旋身打转,极似池中舞姬。身上长衣,头上散发,连同着他整个瘦削身子,俱是婆娑作势,飘动于冥冥中的舞韵狂姿里。
正是日间对此人的不尽了解,当他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证之眼前醉态狂姿,更有几分神似。
然而,当简昆仑进一步再留神观察时,不禁为对方狂态十足的舞姿所震惊。
其势更不止如此。
这个人真个舞兴大发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便是那般如痴似狂的逸兴,在此清辉明月下,尽兴大发。
身子越转越快,步法越踏越疾,配合着一定的动作,手、眼、身、步,无不在快速节奏之中,尤其是一头长发,甩动时的美妙潇洒,带有几分醉态可掬的轻狂,一霎间,这个人整个地活了,活在大自然,快哉今夜的此一片刻。
简昆仑几乎看花了眼。
这人的身法、动作实在太快了、太美了。
然而,使他惊异的,并非在于对方潇洒的动作、舞步……而是……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潇洒美丽的动作,包括他整个的全身动姿,其实全都在一定的规律之中,换句话说,那是一种杰出罕见的身法,如果把它运行在与人敌对的动作里,又将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简昆仑陡然为之一惊,内心起了一阵极大的激动,他已有所领会,待将进一步再做观察时,忽然……
他听见一丝异声。
虽然只是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却使得他怵然为之一惊。正在起舞的那个人——二先生显然也自警觉到了,婆娑轻狂的舞步,蓦然为之中止。
紧接着一连三条人影,几乎以同样的快速,飘落现场。
落在最先的那个人,白发红披,驼背长躯,却是简昆仑所熟悉的。正是那位当万花飘香总提调职务的那位雷公公,日间方才见过,自然记忆清楚,紧随在他身后左右的两个人,各着宽松号衣,人手一个灯笼,显然等而下之的人物了。
“二先生,夜深了,回去了吧!”
雷公公边说边走上前,用手去摇动二先生衣袖,神态轻狂,颇似有几分不耐。
二先生却把他的手甩开了。
雷公公说:“走吧!走吧!”又用手去摇他,又被他挣开了。
这次二先生不像日间那般的好说话了。
瞪着两只眼,狠狠地向雷公公盯着,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态。
“呵呵!”雷公公干笑了两声,沉着脸道,“你又不听话了,忘了那一次的教训啦?”
不提这件事还好,提起来二先生的一股无名之火,陡然高冒三丈,一双眼珠子瞪得滚圆,那样子真像是想把雷公公一口生吞下去。
雷公公的气也大了。
“怎么回事?不听话?”
二先生狰狞的样子像是一只狼,较之先前的风流惆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来呀!”雷公公环顾左右说,“二先生八成是喝醉了,把他给搀回去!”
左右二人应了一声,同时向前,向着二先生伸出了胳膊,打算把他硬拖回去。
却是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不再驯服,两个人手方伸出,才挨着了他的衣边,已双双跌了出去。
摔得还不轻,足足摔出去有两丈来远,扑通!手里的灯都掉了。
“哎哟……”
嘴里叫唤着,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雷公公看在眼里,顿对一呆,身子一个快闪,已到了二先生身边:“你这是怎么回事?动手打人?”
说时,雷公公张开的两只手,霍然作势,直向着对方身上拿来。
暗中的简昆仑看得清楚,雷公公这身手非比寻常,两只手出势,看似平常,其实却暗藏着内家力道。这一点只看他双脚站立的架式,即可判知,多半是属于内功夫,二先生那般瘦弱的架式。一个被他拿着了还得了?只怕骨头都要散了。
很明显,雷公公是想以他精纯的内家力道,强行将对方制伏,只是这个看来一向驯服惯了的二先生,今夜却是一反常态,不甘心再为人随意驱使挟制了。
雷公公沉实有力,又复快捷的双手,眼看着已抓住了二先生的身子。
却不知怎么一来,竟为他又脱开了,像是一条蛇般的滑溜,随着他转动的身子,一下子就溜到了一旁。
简昆仑早已看出来这个二先生定有非常身手,证之这一霎,果然不虚。
甚至于他也已看出,二先生所施展的这手功夫——金鳝功,乃是内家十二功中最上乘的前十二功之一。一念触此,焉能不令他为之大吃一惊。
这番景象,自然使得出手的雷公公也为之吃了一惊,嘿嘿一笑道:“好身法!”
随着他一个进身的快速势子,两只手第二次施展内家玄功,再一次向着对方两肋上挤来。
一下子挤了个正着。
眼看着二先生啊地痛呼一声,一霎间胀红了脸。雷公公更不手下留情,两只手更加着力,二先生在此重力兑挤之下,状极痛苦,一连串的啊啊呼痛,脸上青筋暴跳,一时汗流满脸。那样子绝非做作,若非是真的如此痛苦,万难作伪。
雷公公不觉得意地笑了。
“二先生……怎么样……嗯?还是乖乖地跟我回去吧……”
嘴里固然这么笑着,两只手上的劲道却是有增无已。
这个雷公公,功力极高,人称铁臂苍龙,早年纵横黑道,扬名两湖,极是桀骛不驯,除了万花飘香主人柳蝶衣之外,再不曾服过一人。
偶然机会里,柳蝶衣收服了他,委以重任,掌管万花飘香总枢的一切琐杂事务。说起来虽不过是个仆役头儿,可是权力不小,万花飘香一门数万,除了有数的几个人物之外,无不对他敬畏三分,便是这般气势,使他目空一切,今夜连二先生这等人物,也敢失礼冒犯。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在他两只手的力道运施之下,简直无能为力,雷公公显然借此立威,给他好看。手下并不留情,非要对方亲口讨饶不可。
二先生却是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句软话。
“嘿嘿……”雷公公手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你服不服?只要点一下头,我就放开你!”
在他巨大的力道夹击之下,二先生抖成了一片,脸上青筋暴起,整个脸胀成了紫红颜色,真像是随时会爆炸开来,他似乎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简昆仑看到这里,不免为之惊心,弯身拾了粒石子,待将振腕打出。
便在这一霎,有了戏剧性的变化。看似奄奄一息的二先生,两只瘦手无力地在空中挥着,像垂死前的最后挣扎,狠心的雷公公并不因此而松开他的一双铁腕。
二先生张开嘴,大声地吐着气,忽然间,他的身子开始向上蠕动,在几至不可能的情况之下,渐渐滑出了雷公公紧紧箍在对方两肋的毵毵巨掌。
雷公公啊了一声,吃惊不小。
一惊之下,两只手猝然施展出全力向正中挤兑。
真正不可思议,即在雷公公这般巨力的加诸之下,却仍然无能为力,眼看着这个瘦骨支离的二先生,滑溜得一条鳝鱼似的,渐渐向上升起,以至于完全脱离了对方手掌。
速度尽管是慢,毕竟仍然是脱开了。
“哦……”
雷公公吓了一跳,身子后退了一步,用着十分惊讶的样子,向对方频频打量不已。
二先生十分疲倦地喘息着,坐向一边,也向雷公公看着。
两个人其时像是使出了全身之力,再也无力向对方施展。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只是互相对看着喘气。
老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喘气而已。
简昆仑看得吃惊,真不知双方将何以自了?
慢慢地,二先生由地上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离去。
一场闹剧,随即结束。
第八回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快亮的时候,时有微风透窗而入。
盘坐在睡榻上的简昆仑仿佛有所感应地睁开了眼睛。一条人影,恰于这时,自高而坠,映入眼帘。
大幅的白纱慢子,在微曦的晨风里,轻轻飘动。
纱幔之外,便是盛开有海棠、各样兰花的小小院落,那人自高而降,便落在这里。
透过薄薄的轻纱,简昆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
甚至于,已经认出他是谁!
二先生!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疯疯癫癫,倏忽来去,这会子又跑到自己这里做什么?
简昆仑心里一惊,待将有所防范,紧接着随即又打消了这一念头。
仍然盘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一下。
眼看着二先生瘦削的身子,像风势里的一片树叶那样轻飘,一起即落,翩翩乎已进入房中,来到了长榻一端。
双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个距离之内,简昆仑假使有所异动,已有所不及,不过,从一开始,他即认定了对方这个人,绝非恶人,他的到来,应该不会怀有恶意,也就没有太过紧张,只是适当的心理准备,却也不应疏忽。
如果对方真要心图不轨,简昆仑已经假设了三个不同的方位可供抽身,必要时仍可在对方扑前的一霎间,陡然飞起右脚,踢点对方眉心要穴。
看来这个顾虑全属多余,二先生并没有向他出手的意思,只是圆睁着一双深深陷进眶子里的眼睛,一脸奇怪地向对方打量着。
仍然是日间那穿着,月白色的一袭长衫,又大又肥,衬着他消瘦的脸,白皙、憔悴,满脸胡子。这一切在简昆仑睁开眼睛一霎间,完全映入眼帘。
二先生忽然后退了一步。
等到他确定简昆仑并没有其它动作后,才自站定,那张瘦脸上戏剧性地展开了笑颜,露出了白森森狼也似的一嘴牙齿。
双方至此以不再保持沉默。
“你是谁?”简昆仑直直向对方看着,“二先生?二先生就是你的名字?”
二先生仍然咧着嘴在笑,一条口涎,拉面也似地由他嘴角垂下来,他却不理会,那副样子颇是狼狈。
一霎间,简昆仑可真有些糊涂了。
这副神态表情,已说明了对方这个人,确是精神大有问题,乃至于不分昼夜,放浪形骸、懵懵懂懂。
只是,他却能吹出那等轻柔婉转,极具功力的笛曲。再者,映着月色的那一番奇妙舞蹈,又岂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所能舞得出来的?
真正叫人百思不解!
这个人现在正歪过头来,向他频频打量着,那么笑态可掬的样子,一如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只是他显然已不再年轻,透过一缕缕花白了的长发,可以直觉地判断出,他的年岁当在六旬上下。
什么样的一种遭遇,使他来到这里?抑或是原本他就是这里的人?
基本上,简昆仑对他一无所知,是以也就越发触及了对他的无比好奇。
二先生一面笑,一面后退着,频频用手向窗外指着,那意思颇似要他到外面去。
简昆仑几乎被他弄糊涂了。
“为什么不说话?”简昆仑明明记得他会说话的,一下子却像是又变成哑巴了。
调侃似的,二先生发出了一串笑声,身子霍地向后一纵,已自蹿身窗外。
情势发展至此,逼得简昆仑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手下按劲,已自榻上跃身而起,紧循着对方的身子,穿窗直出。
虽说是穴路被封,普通身法的施展却是无碍。
二先生见他跟出,很高兴地笑着,忽然身子跃起,刷!落向墙头。
简昆仑忙自纵起,也落身墙上。
二先生身子一纵,又蹿了出去。他轻功极佳,这一蹿,总似有六七丈开外,若要昔日,这个距离对简昆仑并无困难,只是今天他却难以达到。
奋身一纵,也不过只是三丈远近。
他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才自觉出情况不妙,回头看已不见来时之路,即使自己所住的那幢半月轩书楼,也失去了踪影,心里一惊,才知道此身已坠入万花飘香所设置的奇妙阵势之中。一时进退维谷,好生为难。
心里正自后悔,眼前人影乍闪,二先生却已笑嘻嘻站在当前。
“你这个人……”
才说了半句,二先生已嘻嘻笑着,脚下有了行动。简昆仑只得快步跟上,二先生跨前一步,他也跨前一步,一前一后,首尾相接。
步法左右穿插,宛若蝴蝶穿花,一阵快行,早已百十丈外。
忽地二先生跃身一纵,双手平伸如鹰,简昆仑已悟其妙,邯郸学步,亦步亦趋,身子一跃一落,站定之后,才恍然觉出,此身一如前样的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二先生正含笑向他看着,现出十分欣慰的模样。
“我明白了……”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