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平没有吭声,这一点,他一时还真想不明白。
秃顶老吴不愧比他年长几岁,一双招子硬是不空。
“说明白点吧,一个为色、一个图财,就是这么档子事,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为色……”公冶平怔住了,“难道王爷他瞧上了九……公主那个小妞妞?”
“那还用说?”
“啊……”公冶平这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可是……那个小妞是钦命要……犯……
王爷他?”
“什么钦命不钦命?这里到底谁当家?”
“啊……”公冶平连连点着头,越想越有理,“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可是姓贝的不是打京里来的吗?难道就不防着他点儿?”
“这不就是说一个图财吗!”秃顶老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为着这个,姓贝的早就带着小妞走了,还在这里瞎蹭个鸟!”
“啊……这就对了,对头!对头!”一连两声对头,川味十足。
简昆仑心里的一个疙瘩,总算解了一半,这番掩忍活罪,可算没有白受。
老吴冷笑着说:“看样子,贝老头开价很高,王爷有点心疼,还在杀他的价,再怎么说,人家是个公主的身分,不比前此的那个十面观音,五千银子就打发了!”
“可娘娘那一面也不好说话呀!前一次大发雌威,把佛堂都给砸了!”
“这……”老吴眯着眼直笑,“谁叫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烧香念佛,放着好好的娘娘不当,光想成仙——有什么用?王爷他老人家天性如此,就好这个调调儿,你能把他怎样?咬他老鸟?”
越说越不像话,姓吴的一口家乡河南口音,跟公冶平的四川话一搭上,可真应上了南腔北调。
公冶平一面剥花生往嘴里扔,一面连声冷笑不已:“怪不得呢,格老子——周总兵那边,已经把人都抓往了,姓贝的老小子硬要来上这么一手,多费上一道事,我是奇怪,原来他个老小子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哥儿三个也被他摆了一道,还真给他卖命……妈的!”
气得他直吐气:“早知道这样,哪个龟孙子给他卖命:妈的,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他一个人荷包里流,我们连一点边也沾不着!”
越说越气,公冶平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那样子真恨不能立刻找七老太爷拼命。
“不行,格老子,找他去把话说清楚了,他为什么,格老子我们为什么?凭什么他一人吃肉,连点汤也不给我们喝?”
老吴说:“算了吧,你还是坐下来息息火吧……”
公冶平用力地拍着桌子:“不行!”一抬头,顿时傻住了。
敢情是一边躺着的那个人——简昆仑,竟自站起来了。
一惊之下,公冶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坐在他对面的老吴,蓦地瞧出了不对,回身一看,顿时也愣住了。
“不好……”随着公冶平的一声喝叱,右手飞处,手上的一碗热茶,连着茶碗,一并直向着简昆仑身上砸了过来……却在简昆仑鬼影子的一式闪躲里,砸了个空。
呼地一碗茶水,直飞舱壁,啪嚓摔了个碎片横飞。
船身轻轻一颤,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来到了一人近侧。
公冶平怪啸一声,来不及施展兵刃,右手倏地一翻,用足了力道,直向对方脸上击去。却是简昆仑的一只手掌,也在这一霎同时递出,叭!迎在了一块。
随着船身的一个疾动。公冶平身子蓦地后退了两步,方自开口说了个你字,哧……
一口怒血,已自狂喷了出来。
简昆仑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功力内聚,全系内气真力。虽然未见得有一掌判生死之感,却在与对方一接触的当儿,伤了他的内脏。
无眼太岁公冶平一身功夫,说起来算是挺不错的了,可是今日碰上了简昆仑这个大敌,活该倒霉。
简昆仑这边掌势方撤,他已由不住扑通倒了下来。
秃顶老吴一惊之下,总算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此人叫吴元亮,人称秃鹰鬼见愁。
入王府当差,改称秃太岁,亦为七太岁之一,一身功夫,在七人之间,最是卓越,为人却也在正邪之间,平素并无大恶。
眼前这一霎,目睹着简昆仑的神武,不由吓了个魂飞魄散,右手探处,深藏腰际的一口软兵刃十二节亮银鞭怪蛇也似的抖了出来。
银光四颤,铮然作响声中,这条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随着他前进的脚步,直向简昆仑两眉之间眉心一穴疾点过来。出手不谓不快,招法不谓不狠。
简昆仑冷笑一声,身子一个快速疾转,旋风也似的已绕到了老吴右侧。
秃太岁老吴叱了声:“打!”手中银鞭,蓦地自行倒卷过来。反向商昆仑脖颈上绕了过来。
铮!又是一声脆响。
简昆仑的一双手指,迎着了他的鞭身。只凭着这一点之力,真力内聚,乃自将对方一截鞭身忽悠悠地荡开了一边。
秃顶老吴吓了一跳,施出全力,嗖地打了个旋风,跃向船头。
简昆仑却容不得他这般猖狂,船身一起又沉,简昆仑如影附形的已欺身而进。
老吴再施故技,哧……亮银鞭毒蛇出穴,扎向对方心脏,却被简昆仑左手轻轻一抄,抓在了手上。
船身骤然打了个跌,荡起了一天的浪花。
简昆仑的一只右手,已按在了老吴右肩下方——像是当日七老太爷掌伤自己一般模样。这一掌足能拍散对方护体真力,老吴若是没有简昆仑那般深厚扎实的功力为盾,看来足够他在床上躺上半年的了。
扑通!水花四溅,淹没了老吴整个身子,便此一路随着湍急流水,载沉载浮而逝。
第二十回隔花小犬空吠影
月明星稀,翠湖如镜。
五华山下美景无边。
又复是满月之夜,每一回,简昆仑举头向明月怅望,心里即有说不出的激动……
九公主失踪已近二十天了。
种种迹象的显示,证诸各类传说,矛头皆指向这里——五华山宫,七老太爷挟公主以自图,此刻正为平西王邸的贵客,公主朱蕾应是没有例外,也在这里了。
简昆仑左思右想,硬是压不下这一口气,一路兼程而下,今夜便是探宫来了。
平西王吴三桂何等气势?这一点无庸多言,自入滇境之始,便已经看了出来。这一霎,仰视山宫,却只见一片亭台楼谢,翠翘曲琼,繁星点点,皆映自琉璃殿瓦,更似耀眼璀璨。
那一道疑是玉质的石阶,气势如龙,一路伸延盘转直上,却有两列千百盏繁灯,石马石兽,间歇其间,将一行山道点缀得更增无限壮观。
却有那执戈持刀的锦衣卫士,鹄守长更,一路而上,为数千百。
即使像简昆仑这等身藏绝技的高人异士,也不敢轻犯其锋。登山之前,切要细细盘量,不得失之大意。
前山不成,简昆仑又自绕向后山。
也是一样。
火光时耸,更见军营的驻扎,行人来去,只听得一声,“口令”的吆喝,看样子不是什么好兆头。
简昆仑又自绕了个方向,改向侧面攀登。
这一面碧森森满是绿竹。
依然有明灯点染其间,却是说不得了,便自选择这里。
简昆仑周身是胆,心念既经决定,再无反悔。
今夜,他特地穿着一套黑色紧身衣,前此为了七老太爷所中的掌伤,经过多日调养,总算已完全复元,这一霎只觉得全身是劲,活力无限。
风引竹梢,悉悉有声。
有一道窄窄石阶,蜿蜒直上,时而掩饰在竹影婆娑之间。沿山一带,虽不失林木葱葱,却有明灭灯火串联其间。乍看之下,宛若一天星辰,撒落在辽阔的天际云海,却是别具姿态。
只是,如果有意做进一步深入观察,即可领略到,那如同星海的一山灯火,其实俱是布防其间的石堡暗卡,驻扎着用以捍卫平西王邸安全的亲军卫士。
简昆仑伫立竹下,盯衡当前形势,越加心怀谨慎,不敢大意。思念中,即见前道灯光晃动,走出来个年老差弁,披着个汗褂,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打着个灯笼,一路步履蹒跚,显然酒喝多了。
简昆仑伫立竹下,婆娑树影,正可用以隐身,倒不虑为他发现。
老差弃一路歪行来,却不怕失足滚落山下,一边行走,嘴里也不闲着:“五香牛肉,棒棒鸡,你妈是个阎婆惜……”
也不知是在骂哪一个,看来这一趟子差事,便是专门为采办五香牛肉和棒棒鸡了。
后面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着:“老曹,老曹……”
前行的老弁扶着棵松树,缓缓回过身子:“啥事儿?”
“给捎两斤猪头肉来,张管事家里的要……”
老曹哼了一声:“晓得啦。”回过身子却嘟嚷着:“还给她捎个捶子,问她要不要?”便自晃晃悠悠一路去了。
简昆仑早在他们彼此答话的当儿,施展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进身当前。
先时说话那个哑嗓子的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身上围着油兮兮的围裙,敢情是厨房的一个伙夫。
平西王府人口众多,王爷以次,众口难调,光是负责各房饭食的厨子,就有十来个之多,若加上点心师傅,负责打杂、采买的各类役卒,人数可就大是可观。灶房里炉火竟夜不歇,应付了主子,还得应付奴才。
像眼前张管事家里的一句吩咐,应付不足,便得专人上一趟夜市,时已深夜,莫怪乎负责采办的老曹,嘴里不干不净了。
尽管是早已过了晚饭时刻,厨房里依然十分热闹,七八个灶台,炉火不熄。几名打着赤膊的汉子,双刀齐飞,俎板雷鸣,正在剁肉。
今儿个,上面交代下来,九十六份头儿的消夜点心——鸡肉三鲜馅儿的馄饨,外带甜三角,豆沙包儿。
瞧着这个份儿知道,八成是给娘儿们吃的。
吴三桂本人,他不吃这个,一式葱爆羊肉、酱爆双脆、韭黄肉丝,鲜有花样例外。
来云南以后,中意了本地三和园的篓子酱菜。小米精粥就三和酱菜,简直成了他的日常专食,百吃不厌。
原来吴三桂他是辽东人,武举出身,有一身好功夫,传说这位王爷,有一个持久不易的养生习惯,每天夜里子时,一定要练一阵子功夫,搬动百四十斤的石锁一百次,开二百石的强弓一百次,随后大吃一顿,才自就寝。
刀俎声里,简昆仑一连越过了两层房舍,踏进了王邸内院。
当前一片院子,深邃辽阔,更不知何人所居。
一式繁花高拱的落地罩门,阻住了眼前去势,在拱门两侧,矮小的冬青灌木,一路蜿蜒,形成了形势上一道阻拦,用以区分内外,一般闲杂人等,自是不能擅入。
简昆仑隐身暗处,心里却是举棋不定。
平西王邸如此大的气派,高堂邃宇,连槛层轩,若非轻车熟路、乍然上来,又去哪里摸索?
他这次来,主要为探测九公主朱蕾的下落虚实,对于吴三桂的兴趣不大,至于七老太爷——贝锡这个人,却要仔细谨慎,以免再次着了他的道儿。若是机缘适当,便自下手剪除了这个祸害。
心里正自盘算,却见两名短衣汉子,打着灯笼,由一边岔道走出。简昆仑忙即收身壁下。
打量二人,一色的青巾扎头,各人挂着腰刀,背荷长弓,红色短号衣上印着一个勇字,料是王府例行巡夜查更的两个把式。
这类事极其无聊,惟其每日例行,更为日久生厌。
两个人一路行来,嘴里胡乱说着闲话,目光所及便只是灯笼照射方丈之处,却不意简昆仑这个要命煞星,忽地自暗处闪了出来,二人突地一惊……
“是谁?”
其中之一,拔刀不及,已被简昆仑飞起右手,点中腋下,蓦地双腿一软,便自倒了下来。
另一人刀势方自掣出了一半,只觉着肩上一麻,已为简昆仑一只左手抓了个结实。
随即,这口刀便自到了对方手上。
“你……是谁……干什么……”
这口刀随即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吓得这人头上青筋直跳,全身连连战抖不已。
“想活命就照实直说,要不然管叫你人头落地!”
话声出口,刀势加力,锋利的刃口,几乎已经切进了他的脖子里,便只得一连口地讨起饶来。
简昆仑右脚挑动,把地上被点了穴道的一个,挑落暗处,就势把地上的一盏灯笼踏熄,刀势前送,迫得这个人不得不移步向前,走向暗中站定。
“把灯吹了!”
那人还真听话,刀既架在脖子上,吹灯笼还真不方便,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方自弄熄了。灯笼既熄,黑黝黝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倒是那口刀,冰冷的刀锋接触在脖子上,令人印象深刻。只觉着两片牙骨连连战抖,要不是简昆仑一只手用力地抓着他,这个人真个软了下来。
“有一个新来的姑娘,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哪……一个新来……的姑……娘?”
“有个叫七老太爷的人,现在哪里?”
“谁……是七老……太爷?”
虽是在暗中,简昆仑却也把他打量得很清楚,这两句话料是不虚。
转念一想,七老太爷只是贝锡寄身江湖的一个称呼,这里是平西王的府邸,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大爷的呼唤?
再说王府女眷众多,只是丫鬟婆子,每日更换都应不在少数,对方不过是巡夜的一个把式,如何弄得清楚?
“好吧,我只问你,王爷现在哪里?”
“这……”发了一阵子怔,这人才点头说,“刚才在大厅看戏……说是散了……现在哪里……可就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想来也是实话。
“好吧!”简昆仑冷冷一笑,“那就麻烦你一趟,头前领路,带我到大厅去吧!”
刀势一紧,轻叱一声:“走!”
走了几步,简昆仑站住脚道:“还有多远?”
“远着……咧……”一只手往前面指着,“还得绕过七八层院才到。”
简昆仑哼了一声:“说清楚一点!”随即松下了刀,改比在对方肚子上。
这人连说带比,总算把大厅所在说了个清楚。
简昆仑打量着他,冷冷说道:“今天夜里,你用不着查更了,就睡在这里吧!”
这时右手突翻,已点中对方肋下麻昏一穴,这人和他那个同伴,身子一软,便自瘫了下来,随即人事不醒,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简昆仑施展轻功绝技,按照那个巡更把式所示,一路兔起鹘落,来到了前院大厅。
却是晚了一步,正如那更夫所说,宴会已然结束。
此时此刻,大厅里灯火阑珊,早已曲终人散,偌大的厅堂里,只几个仆役婆子,正在收拾桌椅残局,彼此相互调笑,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简昆仑侧身殿廊,隔着一片轩窗向里面窥伺,由于厅堂广大,且多拱柱。玻璃屏,喷金兽,古董玉器,摆设既多,极易障身,倒也不愁为人发觉。
却见厅堂地势极大,足可容下数百人盛宴,绕厅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