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那就停在挽头溪岸边吧。”乘客语调有些略微的激动,三轮车师傅不懂,也只是摇了摇头,踩着踏板继续前进。
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回大地,猫了一整个冬的庄稼人都走出了院子,换上了轻便的衣衫,扛起了农具,又开始忙碌起来。
一大早,身体已经逐渐恢复的严澈,还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锄头跟在父兄嫂子的背后,冒着“贵如油”的淅沥春雨,下地干活儿了。
三年。
一千一百多个日夜。
灵渠镇变化巨大,可谓翻天覆地,严家湾的变化也不小。
相较于以前严家湾的繁华喧嚣,如今的严家湾又恢复了祖祖辈辈习惯了的淡宁恬然,惬意舒适。
是的,在灵渠镇越来越与外面的世界接轨,更有超赶的势头时,严家湾返璞归真,撇弃了浮华喧嚣,回归了从前的田园平凡。
雾戌山还是在严澈一家名下的承包山头,只是人却多了齐了,更像一个家了。
雾戌山庄里的那两栋竹楼,如今已经都住满了人。
严国强的二哥严国荣老两口也从吉兆县搬了回来,厚着脸皮跟着住进了雾戌山庄。
严国荣依旧和严国强水火不容,每天斗嘴皮子一小吵,三天拍案掀桌一大吵,但是兄弟俩的感情越发亲近起来,吵架……那也是因为严国强牛嚼牡丹浪费了严国荣的茶。
严国荣依旧酷爱品茶,饮茶成痴,闹得雾戌山山背后有了一块专门种茶的茶田——里面的茶,是严国荣的宝贝,比之儿子孙子还宝贝的宝贝。
偶尔严卓严越两个儿子也会带着孙子孙女回来看望两位老人,不过,一般而言,最多呆上一两天,又被严国荣赶出了雾戌山庄。
严国强的大哥严国繁年纪大了,出现老年痴呆症的症状,儿女推卸责任,都不愿照顾这个没什么油水的老父亲,闹得屎尿都落在床上也没人搭理。
严国强看不过了,让严江和张尝去把人也接回了雾戌山庄,勉强同意让严国繁的婆姨照看着。
严国繁的几个儿女以为老头子把钱财都给了雾戌山庄严澈一家,大着胆子上来闹了几次……不过,每次一靠近雾戌山,都会被一头全身漆黑发亮,有成年老虎大小的黑家伙一声咆哮,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严国强身子骨在严澈清醒后,也愈发康健。
到了现在,严国强虽不至于健步如飞,却也是手里能拿得动百多斤的物什不在话下。
更因为家里一派和气,整天整个人都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看上去人也年轻了二十多岁。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笑话。
说是前些日子,因为张超英不让严国盛喝酒,严国盛在家闹脾气,死活不去镇上采买家中食物,也不让女婿柳建国帮忙,更不消说严澈三兄弟了。
没办法,严国强只得自己去镇上采买。
据说,严国强在镇上无意中帮了一个四十多岁,来新灵渠古镇居住的寡妇一把,结果,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寡妇居然追上门儿。
那寡妇直道是要和严国强来个夕阳红,吓得严国强躲进了齐王山下的“水言阙”,整整一个礼拜没敢出来!
最后还是严老爷子虎躯一震,派了几个年轻人去把严国强拖了出来……嗯,自然,那寡妇也已经被严老爷子收拾了,自是再也不敢来严家湾“猖狂”了。
严国盛张超英依旧住在雾戌山庄里,不单老两口住这里,女儿严佳美、女婿柳建国和外孙柳曲外孙女柳歌也被严澈接了过来,完全和严澈一家变成一家人,不分你我。
张超英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雾戌山转,给山上果树拔几根野草后,就去镇上私立贵族学校接送一干各自上小学、初中、高中的小毛孩儿上学放学。
嗯,当然,顺带散步健身,去柳家潭窜窜曾燕家的门子儿。
柳建国自打和严江严河合作开办“灵渠卒马行”后,鉴于严江严河这两兄弟的“甩手掌柜子”,两口子忙得脚跟打着后脑勺……但是,却也不敢晚上不回家吃一大家人在一起的晚饭。
柳歌前年的时候参加了一部来灵渠古镇拍摄,以先秦为历史背景的电影,虽说在里面柳歌只是以群众演员的身份打酱油,可是就是这么一个酱油角色,柳歌的表演天赋被导演发掘,破格被ZY戏剧学院录取,成为里面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
柳曲已经上初中了,他的理想是做海军,要从阴灵渠的尽头,乘坐潜水艇浮出东海海面,看看海上的世界。
严江赵翠花除了严家陵这个独子之外,现如今又有了一对两岁的龙凤胎儿女,大的姐姐叫严家阡,小的弟弟叫严家陌。
他们的大儿子严家陵这些年跟着于宗义的女婿楚溪训练很刻苦,早已经从国内赛事上脱颖而出,参加了好几次国际赛事,人也懂事沉稳不少。
虽说严家陵并不是次次赛事都能夺金,但是雾戌山庄属于严家陵的房间里,还是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奖杯、金银铜奖牌——这是雾戌山庄的荣耀,也是严氏一族的荣耀!
他们的小儿子严家陌的户口落在严河张尝那里,严家陌喊严江赵翠花大伯大伯母,喊严河爸爸,喊张尝老爸……他是严河的儿子。
严河早已经不再需要轮椅,能够正常行走……嗯,不仔细,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脚受过伤。
前年,在严家陌周岁前几个月,严河和张尝悄咪咪地出了一趟国,回来时,他们把一张结婚证书递到了严国强的面前儿。
为此,严国强一个礼拜没跟严河说话,严国荣的冷嘲热讽,刻意挑衅也不搭理。
到了最后,不知道严老爷子过来和严国强絮叨了什么一整夜,反而,第二天,还是黑着一张脸的严国强,却让大儿媳妇儿几个家里的女人,在家里为两人不甘不愿地摆了三桌酒席……这才不了了之。
张尝已经把公事带回了雾戌山庄,每一个季度有两个人把公司需要签字的文件送过来,每个礼拜会有一次视频会议……基本上,张尝已经一年多没出过严家湾了。
张尝曰:老婆儿子都在家,我还出去干嘛?吃饱了撑的?!
当然,他不敢说的是:要是他迈出严家湾一步,鬼知道岳父和大舅子会不会把他老婆儿子扣下,不给他进门儿呢?
所以说,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半成功的丈夫(?)父亲,一个不成功的女婿妹夫(?),他张尝绝对、绝对、绝对不打没把握的仗!
至于严澈……
“三儿,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严澈仰着头,从斗笠里露出脸,眯着眼感受着牛毛一般的春雨打在肌肤上的感觉时,前面不远处,同样扛着锄头,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雨靴打扮的严河回头,担忧地看着严澈,责怪地训斥着严澈:“要不,你就别跟来了,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跟着乱跑,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严澈微微一笑,抬脚快步追了上去:“二哥,是不是结婚有孩子的女人都这么啰嗦啊?”
严河闻言猛地一愣,与严澈肖似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层胭脂红,横了一眼严澈,悲愤地怨道:“小时候多乖,怎么现在这么一副坏心肝儿了呢?”
严澈可不理严河这个样子,难得打趣到这个狐狸一样狡猾的二哥一次,严澈很有成就感……当严河的手要伸过来时,严澈正好看到也一副农夫打扮的张尝回头,忙道:“姐夫,姐夫。”
这两声,张尝眉开眼笑,严河炸毛了。
趁着没被炸毛的严河波及,严澈一条一闪,敏捷若水中鱼儿一般闪到了张尝前面,还不忘踮着脚拍了拍张尝的肩膀,颇为慎重地道:“姐夫,这女人吧,过了四十就是更年期,脾气是很容易多变暴躁的,你,唉,不容易啊姐夫你。”
严澈一席话张尝还没回过神来,严澈已经泥鳅一样溜远了。
跑出好远,严澈如意料中一般,听见了严河的暴喝,还有张尝小媳妇儿一般喋喋不休的道歉与安抚……嘴角一勾,严澈觉得这春雨真的好温柔,可是,却有点冷。
自打鸡冠山湖一夜之间扩大数倍,成为如今的大湖之后……在鸡冠山湖下更是发现了阴灵渠的存在,以及齐王山地底下水言一族真正的宗祠——水言阙之后,严老爷子就着急了一次严氏子孙提早的聚集。
在严氏子孙齐心协力掩护下,水言子的肉身被安全地转移到了“水言阙”,严家湾祖祠密室里的秘密更是公开在内部的几个严氏子孙面前。
也是因为话都说开了,严老爷子便把自己的打算也说了出来——严家湾不能散,严氏子孙还是得继续留在这里。
当然,严氏一族的人当年在海底能如履平地地生存的本事已经消失,也不可能寻根问祖地回到海底世界不是?
因此,在严老爷子的号召下,还是培养出了好几个像严家陵这样深谙水性的孩子……这样,也算没有忘祖,没有忘根了吧?!
既然重回祖地是不可能了,那么,严家湾如今赖以生存的土地,那就绝对不能丢了——于是,就有了后来严老爷子将湾头商户棚搬去镇上,还原严家湾本土特色的举动。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严家湾人又回到了农耕原状。
挽头溪河畔的土地,早些时候经过挽头河的浸泡,露出来后,严澈觉得那些土地十分肥沃,十个耕种。
严老爷子觉得也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乎,挽头溪河畔出现了一片新开垦的耕地,在鸡冠山湖湖畔更是出现了一片水田。
今天,雾戌山一家子赶着春耕,因为家里人多,土地自然也多,下地干活儿的人也分成了两队:一队由严江带领,去鸡冠山湖湖畔整理水田,等待稻苗儿下田,严国强也在队伍里;另一队由严国荣带领(两兄弟绝对不能吃一锅食儿,会打起来),下挽头溪河畔翻地除草,严河严澈在队伍里。
因为挽头溪河畔的土地是根据溪水流向,确保不会造成水土流失而经过计算来开垦的,所以土地大小不一,形状也奇形怪状。
严国荣军人气势再次得到发挥,严澈被分到了最靠近挽头溪石桥的一小溜土地。
这一溜土地种着娃娃菜,没有了天元珠和碧水的严澈,只能靠着汗水来打理菜地,每一锄头都小心谨慎,唯恐锄断了嫩生生的娃娃菜的根。
这不,才锄了两行(这土地有近十米长,却只有三四米宽),严澈已经满头大汗,脸色发白,不由地暗暗咒骂了几声自己的破锣身子,还得继续干活儿。
这时,埋头锄草的严澈,突然觉得有人盯着自己。
猛地一抬头,顺着那道视线的方向,严澈望向了桥头……愣住了。
桥头上。
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身材洗得已经近乎白色的灰道袍,一头白发白的透明地披散在肩头的男人,站在桥头,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充满爱意地看着严澈。
手一颤,严澈手里的锄头,落在了软软的土地上,锄刀深深地扎进了土地里。
“我回来了。”
那个站在桥头的男人眼里的世界只有桥下的严澈。
男人嘴角带着一抹温柔地笑,用那么温柔低沉得仿若耳畔呢喃地声音对严澈这么说了一句话。
话音一落,严澈整个人不可遏止地发起抖来。
是了。
就是这个声音,在梦里的,就是这个声音。
是了。
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人,在昏迷之前陪伴了自己三百多是个日子,任劳任怨,没有半句怨言。
是了。
这三年里,脑子里,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一部分……父兄亲人们言词造句小心谨慎,原来,都是因为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一走三年,音讯全无。
就是这个人,午夜梦回,睁眼天明。
就是这个人……
想到这里,严澈眼眶一热,眯了眯眼,缓缓地弯腰,在地里捡了一块软软地泥土,仰首砸向了桥头:“站在那里装什么‘哔’,还不快下来锄草翻地?”
泥土在男人身上的灰白道袍上落下一个痕迹,男人微笑变浓,浓浓地,暖暖地延伸至眼底,心底。
男人一跃而下,落到了严澈身边。
严澈恶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踩坏了菜,一会儿有你好看!”
男人贪婪地看了严澈一眼,似要将严澈深深铭刻在灵魂上一般,突地,男人咧开嘴……一脸傻笑地弯腰捡起锄头,熟练地,干净利索地锄草翻地。
严澈揉了揉眼角,忍着心中满溢的甜蜜,“哼”了一声,抖了抖蓑衣上的雨珠儿,挺直了脊背,走到了一旁,明目张胆地当起了监工。
三年了。
藤子都跟着万俟章台离开的时候。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再也回不来严家湾,看不到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是三年过去了。
藤子都回来了,看到那个人在斜雨中,披戴着被雨水冲洗一新的蓑衣斗笠,活生生地在眼前……万俟章台说那个人有可能忘记他,可是,见到了那个人,他,还记得他。
想起那些初到挲弥山做植物人,每天都是苦死人的中药为生的日子……想起那些潜入萧家的血雨腥风,为了他亲自手刃了萧青山的日子……想着将被囚禁得已经不成人样的萧辛偐和翟让救出来护养,且自己也养伤祛毒的日子……
藤子都觉得有了这一刻,那些日子算狗屁:活着,真好!他还记得自己,还等着自己,真好!
“萧辰偐死了。”
“嗯,我知道。”
“在东海海面发现的尸体。”
“嗯,我知道。”
“
就是你离开的那一年。”
“嗯,我知道。”
“那一年发现了阴灵渠,发现了地下皇宫,发现了水言阙。”
“嗯,我知道。”
“萧青山死了,顾长河也死了,庄暮生来雾戌山跪着求嗲原谅他,放他一条生路。”
“……嗯,我知道。”
“秋儿……不,翧儿一个月前跟着珍七回来过,听说在挲弥山跟着那几个牛鼻子修炼。”
“嗯,我知道。”
“家陵出息了,柳歌进了戏剧学院,曲儿说长大了要当海军,春儿上高中了,年年都拿奖学金……大哥大嫂生了一对龙凤胎,姐姐叫严家阡,弟弟叫严家陌……家陌过继给了二哥,老祖说了,春儿和翧儿都过在我名下,是我的儿子女儿。”
“嗯,我知道。”
“……大伯二伯如今都住进了咱雾戌山庄,家里的果树每年都能摘好多果子,鱼塘里的鱼和莲藕都是供不应求。”
“嗯,我知道。”
“二哥回来了,前年和张尝去荷兰结婚了,嗲给他们摆了三桌酒席。”
“……嗯……我知道。”
“你走了三年多,一千一百多个日夜里,我忘记了你。”
“……嗯,我……”
“三年来,我每天不好,很不好,常年失眠,心里总觉得少了一块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