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已经封锁的疤痕,被拉扯得支离破碎,痛彻心肺。
为什么这两人会如此相像?
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就产生了是那人的错觉,所以才会对他格外的关注。越接触得多了,就越觉得像。
那人的声音,那人的触感,那人胸膛的温度,那人言语中的温柔,全在这个男人身上重现了。
太可恨了,老天夺走了他,为何又要送来一个如此相像的人,勾起他的痛处?
若非天神作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更可恨的,是自己竟又不自觉地沉浸了进去,被牵着走。
胸膛的窒息感愈发强烈,钟离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皇帝支起身来,用力地咳了起来,腥甜黏稠的液体流在手心,皇帝有种头晕恶心的感觉。
那么多年都没有吐过血了。今夜,自己为什么又失控了呢?
“淮昌……”
是因为又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么?
努力想要深深埋起的这个名字,又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应该忘掉的事,却在这个初春的雨夜,全部像野地里的绿草一样,一簇一簇一丛一丛地生长起来,细细密密地扎着自己的心。
心早已凉了,碎了。记忆却永远完整,即使被密封,也不会被打碎。
死者安详地离去,生者却要生生受这活罪。
多么不公平啊,钟雪麟。
明明……明明是你先不守诺言,凭什么,受惩罚的,却是我?
真真是……太可恶了。
皇帝想着,咬住下唇。
次日午时十分,百官来到徽山山脚,恭迎皇帝下山。接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又缓缓地向京城盘旋而去了。
在京城外的最后一日,皇帝没有见到那个奇怪的男人,却也不介意,一路上听着初儿给自己念着这几日堆积起来的奏折,很快便回到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比试
皇帝赵桓羽八年前一场重病,命是保住了,但眼疾却是留下了,直至五年前的冬天,皇帝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朝中重臣也只有区区几人知道这件事,其余的人平日里除了上朝基本见不着皇帝的面,也就无从猜测。
朝廷经过八年前的那次肃清,如今已是井然有序地运行着,朝中有三位位高权重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开府仪同三司兼太子太师陆皖柯,正一品;知枢密院事兼太子太保安子遥,从一品;保和殿大学士兼太尉何允冲,从一品。此三人分职三司,将朝中大权分立管理,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统筹全局的重大决策,全权由皇帝亲审。自从这项革新施行以来,朝中再无权臣一手遮天之事,官官勾结买官卖官之行也被极大地压制了,朝廷上下呈现出一派安定之象。
然而人心永无满足,天下总有动荡。
皇帝刚回到京城,就接到密报,皇帝离京的这段时间内,有刺客闯入了皇城。刺客身手矫捷,三千御林军硬是搜捕了大半夜也没把刺客抓住。
“刺客?”皇帝听陈公公读完了密报,低头沉思起来。既然是刺客,怎么会在自己离京的时候潜入?这说明他的目的不在自己身上。
皇帝寻思无果,只得作罢。过了一会,公公来报说陆皖柯求见,皇帝点点头让他进来。
陆皖柯走进来,皇帝道:“乾之,关于前几日的刺客,乾之有什么见解?”
陆皖柯道:“臣以为,可能与江东匪寇有关。”
皇帝皱皱眉,“江东匪寇?只是地方土匪兴风作浪罢了,岂能当真?”
陆皖柯道:“但我朝已前后发派四名官员前往视察镇压,均无果而归。江东匪寇实与一般的土匪有别,请皇上明查。”
皇帝道:“知道了,就按你的想法办。”
陆皖柯拜了一拜,又道:“臣还有一谏。”
“你说。”
“刺客行刺时皇上不在,此乃大幸。但刺客没有抓到,恐怕还会再来行刺。臣以为应当扩充御林军,在民间招募技艺高强的人士,纳入御林军中,保卫皇上的安全。”
皇帝点点头,道:“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下去吧。”
陆皖柯回了声“臣告退”,顿了一顿,抬起头来看皇帝,忽然感觉皇帝的表情似乎比平时都灵动得多。迟疑了一阵,陆皖柯道:“皇上,这次的祭山,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一怔,道:“此话怎说?”
陆皖柯笑笑,道:“不……可能只是错觉,臣失言了。”
说完,陆皖柯弓着身体退下了。
朝廷募兵的诏文很快就贴遍了京城的街街巷巷,青壮年们都跃跃欲试,要知道御林军不比其他军队,进了御林军就像拿到了皇城内的铁饭碗,既不用到塞外守疆,也不用抗敌打仗,比一般军队的待遇是好得多了。何况御林军一辈子都能留在京城,呆在天子身边,和别人说起时绝不会丢了面子,告老后还能拿到军队的体恤金,凭着体恤金,回家养老亦是足够。
于是募兵的这天,来到金耀门外应召的青壮年少说也有上万,每个人都是精壮威武,穿着利索的短打,摩拳擦掌。
钟离身着一身素色锦袍,混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午时,一名身穿武将服的男子从午门内走出来,站到城楼上,人们停止了喧哗,都抬起头来看他。
钟离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晋王爷赵桓夕。据说八年前那场祸乱平定之后,魏青便请求告老还乡,皇帝封他爵位和屋邸,并赏他子子孙孙均可入京官的厚赐。魏青走后,赵桓夕论功居次位,任镇国大将军兼太子少保,持半枚虎符,掌管镇国军十五万兵士,可谓是权力如日中天了。
赵桓夕的左眼带着黑色的眼罩,五官轮廓都与皇帝有些许神似,乍一看的确是个好看的男子,却比皇帝少了些温和多了些凛冽,有着熟于战场厮杀的人独有的嗜血气息。
等人们都安静下来后,赵桓夕说话了。
“诸位,御林军乃是圣上的亲卫军,进入御林军后,你们的生命便不再属于你的妻儿父母,你们的一切都要献给当今圣上。你们作好觉悟了么?”
人群一阵哗然,钟离不由得失笑,这是哪门子的鼓舞士气?简直是在恐吓人啊。
赵桓夕笑眯眯的看着脚下各异的人,继续道:“做好准备的人上台前来,与区区在下过招,十招内不落下风者,便可被选为御林军。”赵桓夕说完,足下一点,跃下城楼,落在早些时候搭好的擂台上。
看了他的轻功修为,一半的人已经打了退堂鼓,也有的掂量着自己的分量,想要在这擂台上一鸣惊人。一名壮汉高喝一声,跃到台上,抡起手中的大锤。
赵桓夕从腰间抽出佩剑,说了一声:“请教了。”
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舞出来,赵桓夕人已经来到壮汉面前,壮汉大惊失色,忙向后退去。剑光如瞬,只听壮汉惨叫一声,大锤哐当掉在地上。
人们有是一阵哗然。只一招,就刺破了对方的手腕,让对方无力拿兵器。赵桓夕的剑,既快且狠。出剑见血,毫不犹豫。
比起皇帝的剑法来说是高明多了,钟离想道。
更多的人退缩了,赵桓夕持着剑,悠然地立在台上,迟迟不见有人上来挑战,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戏谑。
“怎么,偌大的京城,全是些贪生怕死之辈么?”赵桓夕笑道。
赵桓夕这一言果真激起了众怒,又有几名汉子持着武器跳上擂台与他挑战,赵桓夕的剑越战越快,越战越狠,到最后赵桓夕似乎已经沉浸在比武的乐趣中,粘着对手不断调弄,一直把对方斗得筋疲力尽为止。
“妖怪!”有人这样评价着,愤愤然离开了。
只过了两个多时辰,午门前的人已经少了一多半,更多的人只是在看热闹。
赵桓夕仍然兴致高涨,丝毫不露疲色。
皇帝正和陆皖柯在御书房中商讨江东匪帮的事,陈公公来报说晋王爷把招兵的事弄得一团糟,陆皖柯的脸立即绿了,忙向皇帝赔罪。
“晋儿?他去作甚么?”皇帝道。
陆皖柯绿着脸,支支吾吾道:“晋王爷听说臣主管募兵之事,那日来到臣府上,说是要替臣物色新兵。臣以为晋王爷精通兵术,阅兵无数,此事交与他做,应当是上佳之策,谁知……”
皇帝轻笑起来,道:“起来吧。晋儿自小嗜武如命,也怪不得他。只是苦了那些应募的兵士。”
陆皖柯道:“臣这就去看看。”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道:“朕与你一同去。”
钟离总算把赵桓夕的剑招都记得差不多了,跃上擂台,抽出袖中的短匕首。
赵桓夕看看来者的服饰,讪笑道:“这位公子,刀剑无眼,莫要毁了公子这身雅袍才好。”
钟离笑道:“不需将军挂心,在下自有分寸。”
赵桓夕不跟他废话,左手捻了个剑诀,身形灵动,如风似的剑飞快地刺来。钟离用短匕格开了这一剑,和赵桓夕展开招式对起剑来。赵桓夕只觉对方的招数真真是邪门至极,他那手中剑就像施了妖术一般,怎样强硬的攻势到他剑上都像刺在了棉花上,莫名其妙地被消去了剑劲。
有意思。
赵桓夕笑起来,剑招更快地递了出去,钟雪麟记得之前见过他使的这一招,后招乃是从后往上的挑刺,于是先把短匕伸向了赵桓夕的剑路上。
赵桓夕心下一惊,剑路立即换了方向,剑招随之而变,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阻塞停顿。
忽然,围在擂台旁的人高呼了起来,钟雪麟回头一看,心中登时震了一下。
城楼之上,身穿明黄色衮袍的男子戴着金黄色镶玉的御冕,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上前来。
就在钟离发愣的时间里,赵桓夕立刻找到了他的破绽,长剑从左肋下刺过,钟离反应过来,慌忙一闪身,剑划破衣服,发出撕拉一声。
赵桓夕笑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袍子。”
钟离轻笑一下,发起了进攻。
作者有话要说:
、杖责
皇帝站在城楼上,听见底下的喝彩声越来越响,兵器相交了数十次,两人仍然没有分出高低来。竟能和赵桓夕打得相持不下,绝不是一般人。
突然,人群爆发出一声叫好声,一旁的陆皖柯也不禁低呼出来。
“怎么了?”皇帝道。
陆皖柯道:“那名武士冲破了晋王爷的防御,打落了晋王爷的剑,还……”
陆皖柯顿了一顿,皇帝询问地看他,陆皖柯支吾道:“还撕破了晋王爷的衣服。”
人群的嬉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还有人轻佻地吹着口哨。
赵桓夕又羞又愤,身上的将服被划开撕破碎成两片,连亵衣也被划破了,露出下面的肌肤,由于常年不见日光,下面的皮肤光洁白皙,像刚煮好的鸡蛋一样,引来围观人猥亵的目光。
“看看,皮肤真好,像小娘们似的!”有人笑叫着。
人群又是一阵猥琐的大笑,不堪的词语不断蹦出来,赵桓夕的脸越来越白,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钟离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此时的他更像皇帝了,心里生出一股愧疚和怜惜之情来,于是脱下面袍披在他身上。
赵桓夕像是触电了一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袍子扔掉,裹了裹身体气冲冲地走了。
陆皖柯向皇帝说了台下发生的事,皇帝轻笑一下,道:“去问问那名武士的名字。”
一名小兵领了命令飞快地冲下城楼,没一会便跑了回来。
“启禀皇上,此人名叫钟离。”
皇帝的身体震了一下,心道:天下莫非如此之小?
“姓钟,单名一个离字?”
“是!”
陆皖柯看见皇帝嘴角的一抹阴森森的笑,心道莫非皇帝与他是相识?只是皇上这笑,着实是有些诡异……
果然,皇帝缓缓开口道:“此人武力惊人,赏赐他白银五百两。当众责辱皇亲,杖责一百,立即执行。”
陆皖柯以及周遭一众人都惊呆了,先赏几颗糖果再捆一个耳光?这莫名其妙的赏罚着实是不能深究,光明正大的比武,敢比就要敢输,哪有输了还要打压胜者的?姓钟名离的男人也未免太悲催了。一百廷杖?这不是要了命了么?
陆皖柯终究是从小把皇帝看大,立刻就想明白了,赢了晋王爷不是问题,撕破了晋王爷衣服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姓钟单名离”这几个字!
陆皖柯恍然大悟,不禁扼腕:兄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姓钟没问题,叫什么离呢?这不是在提醒皇上姓钟的那人已经离开了么?
城门里走出一名玄色官袍的男人,身后跟着四个身着朱色服饰的侍卫,侍卫两人搬着一张长凳,两人拎着水火棍。
长凳吭地架在擂台上,钟离看着眼前的架势,意识到皇帝是铁了心要打自己,心里不禁发毛了,朝城楼上投去错愕的眼神,陆皖柯不忍再看,心道你自求多福吧。
皇帝清风含笑,金玉发冠,锦袍云袖,面朝西首,丝缕黑发被风吹起,凌乱而不失威仪。
钟离正错愕间,已被两侍卫架着压在了刑凳上。
玄色官袍的男人高喝一声:“打!”
“一!”水火棍带着破空之声落下来,钟离感觉自己的肺腑都要震碎了。
“二!三……”接着,棍杖丝毫不留空隙,一下一下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钟离还没回过神来,血已经哗哗地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地。
这……怎么回事?钟离仍处在错愕的状态,背后皮肉绽裂血肉横飞都顾不上了。
自己让晋王爷出丑了,所以抚逆了龙鳞?不对啊,晋王爷和皇上什么时候变那么要好了?
钟离脑子里思忖着,竟忘了去思考后背的疼痛,肱臀大腿上的肉开始一片一片往外飞,钟离仍是一声未发。
周遭的人没心没肺地高呼着,就好像刚才给他喝彩时一样卖力。
陆皖柯看得心惊肉跳,看那血流成河的样子,再打……再打恐怕就要连骨头都打碎了。
“皇上,这人倒是条英雄啊,这么打法都不叫唤,”陆皖柯暗道换了自己早叫得声嘶力竭了,怯怯然接着道:“只是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
皇帝迎风而立,裙带飘飘衣袂款款。他回眸一笑,道:“那就先记下,明日再打。”
陆皖柯心下抖抖,赶紧回了句“是”,让侍卫下去传报去了。
皇帝转身走了,留下一抹明晃晃的背影,陆皖柯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捉摸不清君王的心思了。
古称“君心难测”,又称“伴君如伴虎”,陆皖柯不由得认为古人说得真是精妙。
本以为皇帝睡了一觉就忘了钟离这个茬了,谁知皇帝次日下了早朝来就让陈公公叫住了陆皖柯,让陆皖柯随御驾,去大理寺狱监察钟离服杖责。
陆皖柯傻了眼,从没见哪个皇帝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牢狱视刑的,皇上最近有些不对啊。
陆皖柯按捺下好奇,恭恭敬敬地让自己的车辇先行回府,换乘小马跟着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