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皖柯傻了眼,从没见哪个皇帝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牢狱视刑的,皇上最近有些不对啊。
陆皖柯按捺下好奇,恭恭敬敬地让自己的车辇先行回府,换乘小马跟着皇帝的御辇来到了大理寺狱。
案犯钟离被两名狱卒押着,带到了府堂之上,钟离被蒙了眼,一副茫茫然的模样,身上满是血污,看样子昨日的旧伤还未处理干净,今天就又被赶鸭子上刑了。陆皖柯同情地看他一眼,暗道今日在这么打法,不死才怪。
钟离被架到刑凳上时也不慌张,只是叹了口气。
皇帝失明后耳朵反而更尖了,皱眉做了个且慢的手势,挥了挥手让大理寺徐磬过来听命。
徐磬恭敬地靠了过去,皇帝低声道:“问他叹什么气?”
徐磬抬起头,朗声道:“案犯钟离,府堂之上,你叹什么气?”
钟离又叹了一声,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连叹气也不准了么?”
徐磬皱眉,道:“圣上恩泽,你当众羞辱晋王,仅罚你杖责,你还不谢主隆恩?”
“不错,我是要谢皇上。但谢乃是两方之事,一人道谢一人领情,如此才是正理。若能再见他一见,我自然是要好好谢他的。”钟离朱唇微张,说出这番话来,府堂上众人都是一愣。
这人,莫非是被打疯了?听这意思,竟然是想见皇上……
诸人的眼睛都不断地往右首檀木案前端坐的君主脸上瞟。
钟离叹口气,“不仅要谢他手下留情,还要谢他那一方荷塘月色,还有那个雨夜……”
“哐啷”一声,众人都是一激灵,钟离住了话,头侧向右手侧。皇帝立在案前,面容阴沉,案上的笔架竟是打翻了,判官笔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陆皖柯赶紧上去扶着,徐磬也跑过来听皇帝的训斥。
皇帝挤出一个笑,道:“不必多言了,打吧。”
钟离蒙着眼,嘴角却牵起一丝笑意来。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心里竟涌起了感激,皇帝居然特意赶来这偏远的大理寺狱来看自己,这说明自己对于皇帝,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否则皇帝这么个天下第一大忙人,怎么会抽空来看自己呢?皇帝能来,自己挨几下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水火棒连成一片似的撒下来,空气中似乎能听见皮肉破裂血肉乱飞的声音。
徐磬上下看了这个案犯一遍,暗暗佩服。他在大理寺任廷尉一职,每日同作奸犯科无恶不赦之徒打交道,案犯大多是些江湖上奔命刀尖上舔血的莽汉,行刑时动辄嘶吼叫嚷哭天喊地把祖宗先列三姑六婆都求了个遍,这般淡然自若讳莫如深的奇怪案犯倒是少见。
陆皖柯却觉得此人已经疯了,被廷杖打得皮开肉绽筋肉断裂就差半身不遂的人,竟然还笑得出来。更骇然的是,他不仅笑,还要边面向皇帝边笑,皇帝虽看不见,但立在皇帝身边的陆皖柯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浑身沾血的褴褛男子,对着他似疯似邪地露出癫狂的笑容。
皇帝只听见廷杖声却不闻惨叫,以为是廷尉在偷懒,于是道:“大理寺的饭没吃饱么?怎么连点力气也没有?”
廷尉咬了牙,更卖力地挥起棒子,皇帝说要打,那就要狠命地打,拿出吃奶力气来打,往残废里打,往死里打。
陆皖柯骇得险些晕过去,血肉模糊之中,他似乎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了。
哪知钟离不叫反笑,他这么朝着陆皖柯森森一笑,血肉溅在他白皙的脸上,如同嗜血的幽魂一样。
陆皖柯倒吸一口气,晕倒了过去。
徐磬见陆皖柯晕倒在这府堂之上,赶紧叫廷卫停了下来。
钟离松了一口气,想挪动一下身子,后背却像火烧了一样,没有一块是不像针扎一样疼。
皇帝困惑的声音道:“乾之怎么了?”
徐磬见惯了血淋林的场面,素日里车裂、腰斩、凌迟、刖刑、开颅等刑罚见得多了,这点小阵仗就像和风细雨,丝毫不能入眼。
于是徐磬回道:“陆大人定是政务缠身,连日劳顿疲乏过度,这刚一放松便睡着了。”
整个府堂上的人都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这分明是吓晕的,怎么就成了太过无聊睡着了?
皇帝点点头,对徐磬道:“朕带乾之回去了,案犯交押大理寺,随爱卿处置。”
钟离闻言,突然从刑凳上蹦起来,一把扯开蒙在眼上的黑布,挂着一身血淋林的褴褛破衣和一背的血肉,直直地冲向皇帝。
徐磬大惊,疾呼道:“压住他!压住他!护驾!”
一众廷卫一拥而上,高喝着冲向钟离,抱着他的大腿身躯,把钟离压倒在地。
钟离身上缠着这许多人,终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用力仰起头盯着皇帝,手用力向前伸,似乎要去够什么东西。
徐磬发现他是想抓皇帝的衣摆,赶紧扶着皇帝往后退了几步。
“皇上!我……”廷卫一肘子顶在钟离后颈,钟离闷哼一声萎顿在地上。
皇帝皱皱眉,徐磬扶着皇帝,命人抬了陆皖柯,往府衙外走去。钟离抬起头,看着皇帝渐行渐远,心中一恸,不知从哪里蹿上来一股劲,将压着自己的人甩动了些,仰起头喊道:“皇上!我想留在皇上身边……皇上……皇上不是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么?请皇上应允我,让我留在皇上身边……”
皇帝面上难堪,心中却颤颤。他的声音与那人太像太像,若不是亲眼看见了那人冷冰冰地躺在自己面前,这时自己恐怕会觉得真的就是那人在说着,要留在自己身边。
恨就恨在,明明不是他,为何要这么像他?不仅声音像,连说的话也这么像,让人难堪难过,让人心生希冀又失望。如此的来回折磨,不如一开始便斩断;这把燃不起的鬼火,还不如一开始便踩死熄灭。
真真是该死可恶至极。
那人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身后,萦绕在耳畔。皇帝的脚下软软的,身子却毅然决然。
作者有话要说:
、质问
皇帝回了宫,心神不宁,闻得西方传来轰隆的闷雷声,心下更是烦躁,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详之事正待发生。
有句话叫做“祥瑞不来,灾祸常至”。还有句话叫做“人的预感,好事十之七八都是幻觉,坏事十有八九都会中招。”
皇帝还没用完早膳,陈公公便来报说廷尉徐磬来了。
皇帝侧过头问一旁的陆皖柯,“昨天那个案犯,大理寺怎么处置了?”
陆皖柯答道:“据说是要流放到岭南。”
皇帝颔首,心道发派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徐磬小碎步地走来,跪在地上说有要事禀报。
皇帝示意他说,徐磬瞄了一眼周遭,发现陆皖柯、赵桓夕竟然都在,思忖了一下爬起来走到皇帝身边,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身体一震,像被雷扫过一样,脸色刷得就白了。
“此事当真?”皇帝厉声道。
徐磬顿了顿首,“千真万确。”
陆皖柯和赵桓夕面面相觑,心中极好奇能让皇帝这么震惊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陆皖柯弱弱地想着,莫不是那个姓钟名离的男人死了吧?
皇帝脸上的表情堪称复杂,又急又惧又惊又怒,颜色也是一会一个色,叫人看了好生担忧。
“摆驾大理寺。”皇帝道。
陆皖柯迎上来,“皇上,已是早朝的时间了。”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冰冷的气息从皇帝的全身冉冉流出,扑面而来,简直要把陆大学士掀到地上去了。
皇帝冷言道:“那些个老臣,一日不弹劾别人憋不死。”
陆皖柯赶紧顺着皇帝的意思,“是是。臣这就叫人备御辇。”
皇帝领着陆皖柯乘着高辇来到大理寺,钟离已经被押了上来,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一副气血虚弱憔悴损的模样,至少没有昨日看得这么吓人了。
徐磬见皇帝没有坐下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堂下跪着的,可是案犯钟离?”
“正是。”钟离答道。
“案犯钟离,你是何地人啊?”
“郢县人。”
“今年贵庚几何?”
“廿十了。”
陆皖柯听到这里蹙了蹙眉,这股子颐指气使的样子,可不像是个廿十岁的少年,非得说的话,只能是一个廿十岁的脑子有问题的少年。
徐磬点点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案犯钟离,你……你生父是何人?”
钟离抬起头,口齿清晰地说道:“生父名为钟雪麟,乃是前保和殿大学士、参知政事、太子少师。”
皇帝先前已作好准备了,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身形又是一个不稳。陆皖柯则是蓦然瞪大眼睛,像是突然被刮了一个巴掌,脑袋里面呼啦啦一下千万只蜜蜂同时起飞,四处乱窜。
徐磬等皇帝缓了缓气,正准备接着问,皇帝迈上前来,颤声道:“你……你有什么证据?”皇帝抱着这最后一根稻草,若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马上治他欺君之罪、诽谤朝臣之罪,这回非要把他打得再也不能胡说八道为止,打死了也无妨了。
钟离抬头看着皇帝,道:“请皇上作证,我父亲左胸膛上,有一颗花瓣形的朱砂痣,这事,应当是没错的吧?”
徐磬厉声斥道:“这算得什么证据?”
皇帝身形晃了晃,众人只需看皇帝一眼,就知道钟离说的是真的。只是皇帝的表情太过可怖,好像溺水垂死的人,
皇帝面色雪白,陆皖柯扶着皇帝的手,皇帝才稳住了身体。
“这……不能算是证据,为他沐浴的小厮也能看见那颗痔。”皇帝道,语气却虚了许多。
钟离道:“这话有理。那么就唯有请廷尉大人呈上物证请皇上过目了。”
徐磬挥挥手,一名廷卫端着一个朱色漆木案台走上来,上面放着一片扇形的银白色薄片。
那日钟雪麟亲手把它系在了皇帝的腰带上,说这是龙的鳞片。皇帝心下一沉,抚上自己腰间,触手处冰凉温软,皇帝将龙鳞摘下,放在案台上,乍一看,两片鳞片模样像当,只有些许纹理的差异。
“这是龙的鳞片。父亲原有两片,我持有一片,另一片,应当在皇上那里。”钟离把事先想好的话都说了,看着皇帝的表情。
皇帝果然疑虑全消了,在大理寺府衙之中,皇帝的身子像是不堪重负,摇摇晃晃,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扶一把。
钟离正是这么想的,于是他迎上去扶住了皇帝的手臂,唤了声:“皇上……”
皇帝猛然一哆嗦,一扬手把钟离掀翻在地上。
“你明知道……”皇帝稳住身形,只见他秀面煞白,话音也颤了,“还与朕……害得朕……”
众人只道皇帝见到故人之子心念故人,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哪里知道皇帝此时的复杂心绪?
皇帝是想说:你明知道我和你爹的关系,还和我做了这般那般的事情!害得我差点违背了伦理,乱了纲常!好在你还有一丁点儿良知没有做到最后,否则不是让我这个江山的主人如何去面对普天下的百姓啊?如何有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啊?!
皇帝想到桐岚寺的那个雨夜,简直是郁闷得肝肠寸断,冷汗连连,腹中呕意大作,隔夜的吃食都要吐出来了。
皇帝愤愤然几近晕厥,还道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日,原来竟是父子,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实在是昏庸,无能!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勾引了故人的儿子,简直是令人发指。
皇帝好歹还知道到自己还在府衙内,险些在这么多人面前失言,赶紧噤了声,横着眉涛涛的怒气压得一屋子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陆皖柯八年来,头一次感觉到皇帝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这都是拜钟雪麟的儿子所赐。凭着钟雪麟的关系,这个叫钟离的男人以后的人生大概以后便是一帆风顺了吧?
陆皖柯这样想着,却听皇帝沉声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众欺侮晋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徐爱卿,按照我朝例律,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徐磬听皇帝叫到自己,分外为难,听皇帝的意思是要治钟离的罪,但皇帝和钟雪麟的关系不是一向好得很么?这下要是说错了话,以后可再难为人了。
徐磬冷汗都下来了,拿眼神不断瞟着一边的陆皖柯。
陆皖柯气定神闲,视线追着飞进大理寺府衙的一只蛾子,轻巧地避开了徐磬的目光。实际上陆皖柯自己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
徐磬支吾了半天,摘引了刑律上的几段各相驳斥的文字,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横眉,冷冷道:“行了,搞不清楚就流放吧。”
徐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接道:“那去岭南吧。”
皇帝冷哼一下,道:“太近了,去琼岛。”
徐磬赶紧喏诺,同情地瞟了一脸震惊伏在地上的案犯几眼。
皇帝顺了顺气,不管这人是谁,总之以后与自己没关系了。皇帝整了整衣服,一拂云袖往外走去。
钟雪麟知道不能再这么楞下去,否则真的要被押到海上孤岛去耕田了,于是鼓起气势叫到:“皇上!我……父亲留下一句话,要我转达与皇上。”
皇帝再怎么想离这个男人远远的,听见这句话也还是停住了脚步。
皇帝转过头,欲言又止。
徐磬是个直性子,见皇帝憋得难受的样子,口一快便问道:“什么话?快说!”
钟离抬头,一副为难的模样,猛向陆皖柯使眼色。
陆皖柯一向对这般攀关系上位的官员甚是厌恶,此次皇帝有意杜绝这种不良作风,陆皖柯深感欣慰,自然是对钟离视而不理,头一偏又去看蛾子去了。
钟离气得简直要吐血,徐磬见他眼睛都快眨巴碎了,低声问陆皖柯道:“陆大人,我看这案犯,不是有眼疾就是脑袋有病。”
蛾子飞出屋外去了,陆皖柯回头看钟离,见到他眼睛都眨巴出泪花了,叹了口气,道:“我看是两者都有。”说完走上前去,靠在钟离身边笑眯眯地道:“钟小爷,我和你父亲是至交,你有什么事,同我说行不行?”
钟离摇摇头。
陆皖柯笑容滞了滞,低声道:“那由我转告给皇上,可好?”
钟离眨巴两下眼睛,像在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接着凑到陆皖柯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陆皖柯的笑脸立刻就垮了,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容,迅速地伸出手捂住了钟离的嘴。
陆皖柯走到皇帝身边,皇帝道:“他说什么了?”
陆皖柯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道:“皇上,让钟小公子亲自和您说吧。”
皇帝走上前去,在离钟离还有三尺的地方停下来,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
钟离干笑道:“皇上,离这么远,别人都要听见了。”
皇帝又往前迈了一步。
钟离无奈,敞开嗓门道:“我父亲说了,若是皇上八年后还未纳妾而后宫空虚,让我……”
迅雷不及掩耳,一屋子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皇帝已经冲到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