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在几名公公的拉扯下终于从池子里出来了,带出来一身水草泥泞,腥臭味几近刺鼻,钟离甩开公公的手,卷着一席腥臭的风奔向皇上,扑通一下伏在地上,道:“求皇上为臣做主。”
皇帝后撤了两尺,不动声色地掩鼻,道:“还有什么事?”
钟离不动声色地爬前了几步,一伸手抓住了皇帝的堂服下摆,可怜月白色的雅袍,转瞬间又臭又脏。
“臣现在这样,若是回去将军府,晋王爷……晋王爷定会将臣拒之门外,然后让侍卫打死臣的……”
钟离说着,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皇上也知道,晋王爷一向视臣如粪土,巴不得除臣而后快,臣就是晋王爷的肉中刺眼中钉。皇上,臣活得好苦啊……”
钟离说完,低下头来以衣袖擦拭眼角,却把臭烘烘的鱼粪蹭到了脸上,初儿看着一阵恶心,不忍再看把头偏了过去。
皇帝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复杂来形容了,自己当初就算是瞎了,也不能看上这么个无耻无赖龌龊恶心的东西啊,自己甚至还和他有过那么一夜的肢体接触。皇帝想到这里冷汗都冒出来了,不由得伸出手来拍了拍衣服,像是要拍掉什么脏东西。
什么叫虎父无犬子?
这话没错。
但是没人说过虎父会生妖怪啊。
皇帝真为钟雪麟寒心,竟然留得这么个儿子,还不如无后呢。
“那你想怎么样?”皇帝道。
钟离道:“为了不让晋王爷更加厌恶臣,臣得先找个地方清洗一下身体……”
皇帝道:“初儿,带钟大人去玄清池伺候洗浴,再传晋王爷入宫,把人领回去。”
初儿正要答应,钟离又哀叹了一声,皇帝只作充耳不闻,钟离又开始嘟囔着“命苦,日子没法子过了”的话。
皇帝横眉冷对,冷冷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钟离道:“要让这么多人看见臣的丑态,臣……臣还有什么脸面再在这宫里了?”
皇帝不禁愕然,你还知丑么?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皇帝又问了一遍。
钟离眨眨眼睛,像是沉吟了一阵,道:“皇上那儿人最少……”
“你……”皇帝已经不知道是好笑还是生气了,“你别仗着钟雪麟的名义得寸进尺,别以为朕不敢治你。”
钟离又眨眨眼睛,“臣没仗着父亲的名义,臣想留在皇上身边与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臣就是想留在皇上身边。”
“只不过……”钟离低下头,一副羞愧的模样,“如果皇上想治臣的罪,那臣可经不住大理寺的刑罚,可能会说到某些寺庙某些晚上的事……”
皇帝无语,精神挣扎了片刻,让初儿带钟离到福宁殿沐浴,自己便回御书房去了。
钟离心情大好,扯着初儿的衣袖说东道西,初儿捂着鼻子搭话他也不介意。
最后,钟离对初儿说了一句:“下回进宫来时给你带些外头的糯米糕,看看是不是比宫里的好吃。”
初儿怪异地看他,把他扔在福宁殿自己就先开溜了。
钟离屏退了宫人,舒舒服服地享受完皇帝的浴池,在福宁殿里东看看西看看,发现福宁殿还是和八年前一样,连熏香的气味也没有变。
唯一的不同,在于墙上挂着的一张裱起来了的字——“逸雨涵梦”,钟离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皇帝曾经送给自己的那张。原来挂在钟府的客堂上,如今竟到了福宁殿。
钟离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个“逸”字会那么怒气腾腾的呢?皇帝还说过,他讨厌下雨,那为什么还要写这么一幅字?
钟离没思索多久,看着皇帝那张明黄色的龙床,迟疑了一阵还是坐了上去,抱起皇帝用的玉枕,像是能感觉到皇帝的体温。
夜色很快就降临了,春夜温暖潮湿,昙花香气郁郁,红色宫灯映着金黄色琉璃瓦,别是一番幽静明媚。
皇帝推开走进福宁宫,却听见一男子的声音道:“你回来了。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皇帝当即转身朝殿外走去,却被拉住了胳膊。
“你……你怎么还没走?”
钟离道:“臣、臣方才沐浴时摔了一跤,腿疼走不了路……”
皇帝无语,叫来初儿,道:“不是让晋王来接他么,人呢?”
初儿一脸委屈,又不能照晋王的话直说“管他死活,死在那头最好,尸体运回来让本王再砍上两刀。”
皇帝猜到了个大概,叹口气道:“初儿,让人准备车辇,送钟少师回府。”
初儿领命下去了,钟离又期期艾艾地喊起疼来,“皇上……腿疼得车也没法坐了……”
皇帝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厚脸皮?脸是树皮粘的么,打也打不疼。
皇帝道:“待会让御药房拿些镇痛膏来,贴一剂就好了。”
钟离摇摇头,“不成。”
皇帝的面色又不善了,“你又想怎么样?”
“这是臣的旧疾了,唯有皇上和臣一同乘车同臣说话,才可不疼。”
皇帝感觉这春天的夜晚,怎么这么冷啊?
皇帝耐下性子,“让初儿陪你,也是一样的。”
“不成,不成。非得是至阳的男体才可。”
皇帝的表情已经很是难看,钟离知道自己玩笑开得过火了,赶紧接着道:“而且今天是花朝节,夜晚京城是有花市的,奇花争艳百花簇拥,还有花灯舞狮皮影戏猜字谜,岂不热闹有趣?”
皇帝一愣,听他的意思,是想带自己去集市玩?
这八年来,皇帝除了每年的祭山回离开皇城,就再没有机会到外面去了。这个提议着实很诱人。
只是……
钟离突然伸过手来握住皇帝的手,轻柔的捏了捏皇帝的手心,“别怕,有我在呢。”
狗嘴里突然蹦了一句象牙,皇帝只觉得浑身难受,抽回了手。钟离讪讪的笑笑。
“臣已经备好了便服,臣来帮你换吧。”
皇帝道:“朕自己有手。”
接过衣服,闻到上面一股熟悉的檀木香味,与面前这个龌龊无耻无赖的男子浑然不搭边。
钟离,你到底是谁呢?
皇帝已经调查过钟离的底细,更是派人到钟雪麟的家乡去寻访钟雪麟的父母,回报说是确实有这么个儿子,同钟雪麟一同到京城来了,年龄特征也相符,应该就是钟离本人无疑。
但……皇帝实在是不能接受钟雪麟有个这么人神共愤的儿子。
而且,八年前,钟雪麟的儿子就十二岁了,那钟雪麟莫非十三、四岁便有了孩子?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帝脱了面服,穿上钟离给的便服,面前的人却没了动静,皇帝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打量自己。
钟离突然笑起来,一双手伸到皇帝胸膛上开始解皇帝的衣带。
“你做什么?放肆!”皇帝心下一惊,挥手想甩开钟离的手,却被钟离抓了个正着。钟离握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轻笑道:“皇上饶命,臣只是怕皇上这样将衣带悉数系错地出去,有伤大雅。”
钟离比皇帝高出半个头,皇帝一只手扶在他肩上,正好能闻见钟离脖颈间男子的体香。想起那夜险些酿成大错,皇帝尴尬地别开脸。
钟离系好皇帝的衣带,道了声好了,又将一条绸丝放到皇帝手上。
“牵着这个,就不会走丢了。”钟离道。
钟离牵着皇帝,走进福宁殿中的密道,皇帝感觉不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莫非以前来过?
钟离笑着,故意暧昧地道:“我当然知道,我爹是谁啊?”
皇帝噤了声,任由他牵着走。
作者有话要说:
、对诗
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锦灯华上,金灯红烛,暗香疏影,花香馥郁。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有的清新淡雅,有的萦绕口鼻,夹杂着烛油燃烧的味道,更显甘甜神秘。
耳际传来各色叫卖声、笑闹声、喧哗声,拥挤的人流从身边走过,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皇帝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以往的上元节,也不过是在城楼上远眺脚下连成一片的锦灯,如今身处其间,才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它的热闹。
热闹的地方,人心也会暖一些。
钟离走在身边,时而牵动绸缎,告诉皇帝他就在身边。
“主子,主子。”钟离唤了几声,皇帝却不理他,听着街边的叫卖声和吆喝声,似乎魂魄都沉醉了进去。
“鉴安。”钟离唤道。
皇帝听见这熟悉的声线喊自己的名字猛然回头,却被钟离突然拉进了怀里,男子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上来,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
“放肆……”皇帝挣开钟离,一扯绸缎,那边却是不收力般空荡荡的。
皇帝心里登时慌了,“钟离?”
没有人答应。
“钟离!”皇帝提高了些声音,但周遭的喧哗声更甚,皇帝的呼喊声完全被掩下去了。
手突然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皇帝抬头,“钟离?”
“我在这里。”钟离温和的声音道。
“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钟离笑笑,道:“以为见到故人了,只是认错人了。”钟离顿了顿,笑道:“主子害怕了?”
皇帝蹙了蹙额,钟离赶紧笑了笑放弃了这个话题,牵着皇帝的手,道:“那边像是有人对诗,据说对赢了的可以让华大师卜算,华大师的卜算听说是京城最准的,去看看么?”
皇帝点点头,钟离没有再用绸缎,而是直接牵着皇帝的手。
钟离往马车驶离的方向看去,方才看见的在车窗内的人,确实是林逸清吧?虽然已过了八年,但那张戏谑清秀的脸仍然没变。而且,那马车中传来了灵虎的气息,看样子那只笨猫已经找到主人了。
林逸清到京城来做什么?
两侧是来往的泱泱人流,陌生的声音说着无足轻重的话,像棉絮丝丝缕缕地钻进皇帝的脑子里,在里面积聚纠缠,让皇帝心神如一团乱麻,茫茫然不知所以。
皇帝的手被温热的手掌牢牢地牵着,就像那次在山中逃亡时一样,身边的景物人群一直在后退,只有面前的这个背影和掌心的温度给自己依靠。
钟离终于停了下来,这里花香最是馥郁,却不显喧闹,只听一人轻轻吟道:“桃花褪艳,血痕岂化胭脂。”
一名男子扑扇着羽扇,朗声回道:“豆蔻香销,手泽尚含兰麝。”
皇帝听罢,低叹了句“对得好。”
羽扇男子向对方抱了一个拳,道了句“承让”,羽扇一翻又吟道:“沽酒欲来风已醉。”
对方答道:“远客还归酒巷深。”
羽扇男子眯起俏眼,轻笑道:“这对得还算工整,就是立意不深。”
对方讪讪地陪了个笑,道:“公子好才华,在下佩服。”
那人退了下去,羽扇男子环视一圈,笑道:“若是没人来对,这头筹可要让小弟夺去了。”
皇帝脱开钟离的手,走上前去,道:“我来同你对。刚才的上联是‘沽酒欲来风已醉’,我的下联是‘卖花人去路还香’,何如?”
围观的人众同时叫了个“好”,羽扇男子的表情有些愕然,不一会就又露出笑容,“对得好,请。”
皇帝略一沉吟,念道:“缘何邀月问天,想是平生知己少。”
羽扇一合,男子淡然笑道:“只可把酒看花,懒开醉眼看人忙。”
皇帝露出一抹笑来,道:“潇然洒脱,好对。”
钟离见皇帝心情似乎不错,总算放下心来,再抬眼看那持羽扇的男子,却觉得他好生面熟。
没一会儿,两人便又对了数个回合,这回是羽扇男子出题,他合上羽扇,轻敲手心,道:“时候不早了,这一题阁下若是能对上来,这头筹便让给阁下了。我的题目是:“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境。”
皇帝听罢题目微一皱眉,这题要对得工整不难,但要对出意蕴来却不容易。
皇帝思忖了一阵,竟是毫无头绪。
正要认输,却感觉有人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一团纸。皇帝在袖中不动声色的打开了,手指抚上纸面,感觉到纸面上刻着字,皇帝逐个字摸过去,俨然就是题目的下联。
羽扇男子笑了笑,“这题确实有些难度,让我来对也是对不上的。”
皇帝抬起头,忽而一阵春风拂过,花瓣翩翩,花香在风中弥漫,皇帝长发翻飞,星眸璀璨,他一字一词,轻声念道:“痴声痴色痴梦痴情,几辈痴人。”
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境。
痴声痴色痴梦痴情,几辈痴人。
热闹的街市,繁华的锦灯,却在他这轻声吟读下黯淡了颜色。月上九霄,春多温柔,夜多暗淡,诗也寂寞,人也孤单。
听众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羽扇男子愣了一阵,向皇帝抱了个礼,笑道:“精彩绝妙,真是妙对。我输了,心服口服。”说罢,男子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走向候在一旁的人。
钟离这才看见吴之游,吴之游面色严峻,一直在瞟着皇帝,看来是早就认出了皇帝。钟离再仔细看了一阵那持扇男子,认出来他就是跟在林逸清身边的那名娈童。
他们见皇帝没有带守卫,会不会起歹念?
钟离一面拉近自己与皇帝的距离,一面盯着对方的动静。
皇帝回过头,道:“你还会作诗。”
钟离拉回视线,看着皇帝含水的美眸,“那当然,堂堂一国太子的少师,怎可不会作诗?”
钟离牵着皇帝的手,道:“很晚了,卜算完了就回去,好么?”
皇帝像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华大师已经摆好了仪仗,向西点一支高香,又在高处点一支白色天烛,他拉着皇帝的手,轻轻一抹,皇帝只觉指尖酥麻,一滴血落在香兰汤中,晕了开去。
华大师注视着汤中的血逐渐晕成了一副星图,细读之下一阵心惊。
“这位施主,既是来卜算的,老道便直说了。施主的命理极是复杂,命中有一颗天狼星,阻断了命路,命支旁生,虽有大富大贵之相,却是命路短浅,无法长久,此乃天狼之灾。但又因如此情缘占尽,情恨交叠,纠缠不清。”
皇帝似乎有些失神,钟离皱眉,“什么命路短浅,江湖术士的话不足为信,我们走吧。”说完牵起皇帝的手走了,华大师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许久叹了一口气。
“方才那人卜算的结果,能告诉我么?”一名持羽扇的男子走上来,问道。
华大师深深叹一口气,道:“老道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命数,帝王星光芒微弱,却占尽了帝王命理。原应是命数已断了,却无中生有生生地多出来一条命支。真真是奇怪之极。”
钟离牵着皇帝往回走,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卜算的事,一路上心不在焉,时常碰着身边经过的人,钟离伸过手将他护在胸前,皇帝蹙额,挣开他的怀抱,道:“人多,规矩点。”
钟离看了他一阵,从皇帝腰间取下那枚龙鳞,放在他手心,低声道:“别理那老道的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