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静默下来。
回到将军府,赵桓夕还是心中憋不住,问道:“你到底送了什么给皇兄?”
这夜圆月如盘,白月如练,钟离一身花哨的便服,头发没有完全挽起,乌发如水如墨。钟离看向晋王爷,想到了在龙榻上的那个冗长的吻,不禁伸舌舔了舔唇。
月色如华,面前的男子一脸坏坏的笑,舔唇的动作像一把刷子,刷得晋王爷心里痒痒的。
这人,到底有多少个模样?怎的一时妖怪一时仙,如今又像媚人的妖精了?
晋王心有戚戚焉,拂袖溜回了房里。
没过多久就是春蒐,自古农事奉行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皇室贵族最看重的就是春狩秋狝,也就是春季和秋季的围猎了。
春天的动物刚度过一个食物稀缺的寒冬,纷纷离开温暖的巢穴外出觅食,此时虽然肉量不多但没有多少脂肪,肉既精又瘦,被奉为上品。
春蒐这日,赵桓夕穿着一套精简的骑装,披一条红色披风,披风在风中飘荡猎猎作响,晋王爷赵桓夕本身便生得英气勃发,如今穿着劲装,骑在皮毛发亮的高头大马上,显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赵桓夕低头对骑着矮腿马的钟离道:“好看么?”
钟离只得答道:“好看。”
赵桓夕又问:“怎么好看?”
“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赵桓夕仍不满意,“和皇兄相比呢?”
钟离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皇帝的身上。皇帝虽不打算下场围猎,但为了一显威仪,仍是骑了马,他身穿明黄色绣九龙戏珠图案绲边骑装,腰佩一把闪亮的宝剑,玉面金冠,面如傅粉,目似朗星,丰姿威仪,不可方物。
钟离叹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赵桓夕像看怪物似的看了他一阵,别过头不再理他了。
风席卷过偌大的围猎场,蓄势待发的皇亲贵族人人斗志昂扬,座下骑乘踢着腿打响鼻,身上的披风随风翻飞,煞是好看。
林中候着的侍卫赶起一群刚刚飞回来的野雁,呼啦啦一声雁群从头顶飞过。
皇帝辨别着声音,迅速从箭筒中抽出镶金羽箭搭在弓上,一张弓拉满,稳稳地指向空中,只听一声破空之声响起,一只大雁应声悲鸣,向地面栽下来。众人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极富力量的动作看得钟离呆了,自己一直把皇帝想象得太弱小了,像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钟离差点忘了,皇帝在最残酷的夺嫡中存活下来,又铲除了比自己强大百倍的霍相和辽人,就算在失明后,皇帝还能重振朝廷巩固统治。
皇帝不仅不是个弱小的人,他的强大甚至让很多人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
就连林逸清这般足智多谋的人,这么多年来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钟离讪笑一下,神色有些暗淡:在皇帝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赵桓夕转过头,看见钟离望着皇帝已经失了神,心里暗骂一句:真是个见色眼开的东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皇帝的箭就像一个号令,小太子琉奚率先冲入了林中,众人都扬开马鞭,朝林子里策马驰去,空地上很快便只剩皇帝和钟离以及数十个持刀侍卫。
钟离驱着矮腿小马往皇帝身边蹭,皇帝正要从马上下来,钟离赶紧翻身下马扶住皇帝的手。
“钟离?”掌心传来的触觉太熟悉,皇帝脱口而出道。
“是我。”钟离喜笑颜开,皇帝一下就认出了自己,说明皇帝一直念着自己呢。
皇帝皱眉,“你怎么不去狩猎?”言下之意你呆在这里干什么,扰得人耳根不清净。
钟离眨眨眼,道:“此处风景独好,”钟离看了看光秃秃的草皮,“在这里赏草谈天,难道不是别有一番情趣么?”
皇帝瞥他一眼,道:“哦,那钟爱卿好生赏着,朕不奉陪了。”
皇帝转身上了马车,钟离后脚赶紧跟着跳了上来,“此处风光也好,从这个窗口往外看,一寸日光一寸天,真是分外有趣。”
皇帝冷眼看他,道:“看完了?看完了下去。”
钟离收起笑脸,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道:“皇上……臣、臣腿还伤着呢……”
皇帝没好脸色,钟离看了他一阵,笑嘻嘻地道:“皇上莫非还没原谅臣那日在福宁殿……哎,那日是臣心急了,以后一定不会了,等皇上心甘情愿了臣才……”
皇帝的脸顿时变得像石板一样又冷又硬,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钟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赔了一个笑,没等皇帝伸腿,自己就先溜下了马车。
钟离下了马车,抬头看见初儿立在一旁冷眼旁观,遂露出一抹悻悻然的笑容,初儿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钟离在心中饮泣,这真是虎下平阳被犬欺,这千年老龙,生生活成了病猫。
日落西山,皇亲贵族都策马回来了,有的满脸愧色,有的却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比如说射下大雁五头铃鹿三头野兔数只以及土狼一匹的晋王爷兼镇国大将军赵桓夕。
钟离踱着步子在他那一群战利品前逡巡,走到土狼前面,那土狼不知是不是闻见了钟离身上的野兽气息,刷地睁开雪亮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对钟离嗷了一声,尾巴摇得比哈巴狗还勤快,极尽那媚上祸主之能事。钟离摇着脑袋深表同情地看他,道:“你本是南阳一匹狼,到了皇家成了一条狗,咱两人同病相怜,在此处相见,真是世道沧桑不可多言啊……”
赵桓夕瞥他一眼,道:“你自言自语什么呢?”
那狼看见赵桓夕,就像小偷见了大理寺卿一样,立马抖成了个筛子,钟离早已把这狼同化成自己,见同盟有难,自然是对共同的敌人投去满满的敌意。
“你……你要对它怎么样?”
赵桓夕看着钟离,觉得他小心提防自己又要护着狼的样子像极了保护小鸡的母鸡,于是忍不住笑了,说到:“杀了,做条裘袍给你。”
钟离瞪大眼,这么变态的事确实像这个男人能做出来的,他为了整自己,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只是可怜了这匹无辜的狼。
钟离蔫了下来,讪讪地道:“你别杀它,行不?”
赵桓夕愣了许久,钟离抬头看他,却见他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恍惚。
过了好一会赵桓夕方才回过神来,道:“哦,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钟离瞪大眼,“当真?”
赵桓夕似乎有些着恼,蹙着眉头,点了一下头匆匆地走了。
那土狼似乎知道自己重获了自由,在旁边一干野兽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朝天嚎叫了一声,撒丫子冲进林子里不见了,急得连对钟离表达感谢都忘了。
钟离笑着摇摇头,叹道:禽兽啊禽兽,过河拆桥,真乃禽兽作风。
之后,晋王爷赵桓夕的样子就变得有些奇怪。这话不仅是将军府里的下人在说,连朝臣也在议论。
却说那精神病一样的钟少师,整天不干正事,净往皇宫里跑,晋王向来是避而远之,比逃窜的鹿跑得还快,能传话的就不说话,能写信的就不见面,能离开一丈绝不靠近一尺。
这些天来,晋王爷却一反常态,每日定时定点询问下人,有没有看见钟少师啊?钟少师吃饭了吗?没吃?那请他来和本王一同用膳吧。不来?那就不用请了,直接架过来。
两人上朝时破天荒地乘坐同一辆车辇,晋王爷居然也不让钟少师跑着去上朝了。下朝时晋王爷还会在殿门口等着钟少师,同他一同回府。
这真是月亮日头出,太阳往东跑啊。
这年头,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这人人唾弃的钟离钟少师,居然又成了热山芋了。
朝官们看着晋王爷和钟离在午门前拉拉扯扯,不敢多看,只好低头走过,心里暗念: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这天,晋王爷居然拉着正准备去皇宫报道的钟少师,笑吟吟地说:“钟少师若是闲来无事,同我去军中看看如何?”
钟离也是诧异,回道:“我有事。”
晋王爷也不恼,道:“反正进了宫皇兄也不见你,怪没趣的。你身为我军的右武大夫,时时也得到军中转转,否则传出去了,该说我镇国军连个像样的军师也没有,成天游手好闲,多不好听。”
这话分明是说钟离不是个像样的军师,成天游手好闲,让镇国军名声不好听了。
钟离受晋王爷挤兑多了,这点委屈还是受得住的,只回了一句,“我就是这么个游手好闲的官儿,将军若是嫌弃我,向皇上请柬免了我的职便是。”
谁知晋王爷竟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握着钟离的手轻声道:“本王……本王怎么会让皇兄免了你的官呢?本王只是随口提提,你不愿就算了吧。”
钟离浑身一阵恶寒,这乖戾暴虐的霸王赵桓夕,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和善了?吃错药了吧?回去一定要好好打赏抓药的医师。
钟离越想越不对,晋王爷赵桓夕这般蛇蝎心肠的男人,定是在设计陷害自己,一定不能中了他的圈套,此时只能将计就计了。
于是钟离改口道:“哎呀,王爷诚意邀请,身为将军的副官,怎能不领情呢?待下官换件衣服,这就和王爷去。”
赵桓夕一改失落的表情,换上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朗朗笑道:“好。”
这天,钟离一路谨慎提防,生怕不小心中了赵桓夕的计,骑着他那匹矮腿马在军中晃了一圈,硬是担心得什么景色都没有看到,连赵桓夕一路谈笑风生也没有听进去。
末了,两人并肩骑马回将军府,赵桓夕看着他,水样的眸子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赵桓夕突然道:“钟少师,你怎么骑这种马?回去让人给你物色匹好马。”
矮腿马腿短步小,骑得人又颠又晃,却又跑得极慢,原是给孩童骑的,赵桓夕却不安好心,想让钟离出丑,才让他骑这矮腿马。
钟离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晋王爷。
敢情晋王爷赵桓夕你现在才看见这矮腿马么?你这眼神,也有点儿太好了吧。
“钟少师,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晋王爷见钟离久久没有反应,问道。
话?什么话?
矮腿马的事?
钟离少师一路猜测着晋王爷的叵测之心,晋王爷说的话竟统统没有听见。
赵桓夕的脸在夕阳下有些红,他低头轻笑了一下,竟有些羞赧的味道。
“钟离,你莫不是又在装傻?”
钟离瞥他一眼道:“我何时有装傻?”
赵桓夕看着他,道:“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大智若愚。”
“当然是大智若愚。”钟离笑道。
“那我刚才说的,你可愿意?”
钟离只当他在说换马的事,心道晋王爷莫不是发现他对自己太过分了,现在诚心诚意认错,自己又怎能不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钟离回头甩给他一个明媚的笑,道:“好。”
他这随口答的一声“好”,他自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皇帝却全都明白了。
这天和两人同行的另一名镇国军副官名叫全昭,是镇国军的左武大夫,自古右上左下,全昭在镇国军服役近十年,却被钟离这么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愣头青比了下去,心中甚是不平。这天跟在将军和右武大夫身后,把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大喜,次日就跑到御书房,说有要事要报。
“爱卿要报何事?”皇帝淡淡地问道。
全昭吸了一口气,将两人那日的话悉数说了出来。
一旁立着的陈公公观察到皇帝越来越冷的眸子,心中叹气,这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全昭一番洋洋洒洒的供词,大概的意思就是:晋王爷恋上了那妖怪一样的钟离钟少师,趁着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骑着一对儿小马,对心上人吐了心声,述了衷肠。然后,钟少师听完他的一路情话,当即肯定地“好”了一声。
皇帝听完,对说得气喘吁吁的全昭温和地一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全昭退了下去,陈公公安静地在皇帝身后扇着帷扇。
皇帝好一会方才说:“你说,钟少师这个‘好’,是几个意思?”
陈公公揣测着皇帝的心思,缓缓道:“要奴才说,钟大人心里定是有了人,又不敢忤逆王爷的意思,才这么应了一声。”
皇帝默了一会,不再说此事。
直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皇帝才意识到今天钟离又没有来御书房,反倒是全太后牵着一脸得意的小太子琉奚来了。
全太后笑吟吟的,握着皇帝的手,道:“皇儿啊,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怎能不和哀家说?”
皇帝垂下眼,“没什么要事,怎能无故叨扰母后?”
琉奚在一旁道:“父皇,奚儿知道钟……少师总来骚扰您,您就直说了吧!”
全太后问道:“确有此事?”
皇帝的表情淡淡的,心道:那日钟离在福宁殿大呼小叫,又是表白又是念诗,半个皇城都听见了,这两婆孙早就知道这事,心怀鬼胎,还用得着朕说么?
皇帝答道:“钟少师为人热情,常来叨扰是有的,骚扰却也说不上。”
全太后心道,都叨扰到床上去了,不是骚扰那便是两厢情愿了?
如此想着,全太后认为钟离是棵好苗子,得先抓到手上再说,于是道:“皇儿,钟少师也愈廿十岁了,可否有订亲的姑娘?”
皇帝暗暗蹙额,立马明了全太后的心思,全太后是看准了钟离和自己关系密切,想给钟离枕边安个全氏的人,好把钟离拉到自己那边去,以后好探自己的口风。
只是钟离还只是个芝麻样的小官,全太后未必也太看得起他了。
皇帝正在措辞推脱,却听小太子喊道:“订亲的姑娘是没有,相公却是不缺!”
皇帝险些被一口气噎着,全太后喷出一口茶来。
小太子琉奚正正经经地道:“那钟……少师,是个断袖!”
童言无忌,把母子两人不敢说的都说了出来。
小太子见自己的话反响甚好,继续说道:“那断袖好生厉害!奚儿听说,最近,连晋叔也被他给……”
太后却没听说钟离与晋王的事,忙问:“给怎的了?”
小太子扭捏了一下,说:“给……给断了袖!”
全太后有点怵,自己的探子分明说的是皇上和钟少师,现在怎么成了王爷和钟少师了?
这钟少师,下手也太快太准了吧。
如果是与晋王……那他的价值就没这么高了,全太后把提亲的事按下不提,决定回去好好探探再说。
三代人又叙了一会家常,全太后推说累了,皇帝把小太子留下,将全太后送出殿去。
小太子琉奚发现父皇的眼神有点不对,心下慌了起来。
果然,皇帝微启双唇,“心术不正。抄写《礼记》十遍。”
琉奚眼泪马上蒙了上来,“父皇开恩啊——奚儿是为了父皇好,怕父皇被那断袖给骗了!那断袖口口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