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爷也热得难受,看着钟离已经脱剩了薄薄一层,讥道:“再喊热本王让你打赤膊,那就凉快了。”
钟离反唇相讥,“下官是怕王爷你看见下官的身子,更热了。”
钟离说者无心,但晋王爷和皇帝听者有意,一人羞恼地红了脸,一人表情更冷峻了。
皇帝心中暗道,跟这两人在一块,真是让人急躁心烦啊。
三个人各怀心事,居然也一路相安无事地来到了江东。
江东商贾云集,哪座城里都有热闹的集市,一副繁华盛世、朗朗乾坤的模样。
这次出行,要趁匪寇不意出奇制胜,只能低调行事,捕风捉影,找到匪寇的落脚地。
为了这个目的,晋王爷让随行的侍卫在城外守着,只与皇帝和钟离三人,伪装成商贾进了江东中心的厢州,寻了一处人流众多的客栈入住。
客栈名叫合月楼。
赵桓夕走进客栈,对客栈老板道:“我们行商经过想住店,开三间上房。”
客栈老板瞄他一眼,扔下一句话,“没房了。”
赵桓夕憋了一路的气,遇到这么个言辞不善的老板,脸一沉便要发作。
钟离赶紧上去拉住,从赵桓夕腰包里掏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道:“我家主子身体金贵,麻烦老板了。”
老板看着银锭子,眼睛都直了。他抬头对钟离道:“客官,真的没房了,今早几位道上的老爷来了,把上房都占满了。”
钟离道了声谢,拿回了银子拉着赵桓夕就走。
还没上马车,客店老板追出来,叫道:“有两位老爷把房让了出来,现在有两间上房,客官还要住么?”
赵桓夕还道是老板不舍得银锭子,脸阴沉沉地张口就要训人,钟离拉着他,低声道:“这事有蹊跷,我看那道上的老爷,八成是我们要找的人。”
赵桓夕顿了顿,道:“我们被认出来了?”
钟离道:“未必。说不定是看上咱们的钱了。”
两人齐齐看向皇帝。君王在上,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皇帝轻轻点头,道:“住便住,还不舍得钱么?”
开好了房间,三人又左右为难起来。
两间上房,总得有两个人一块儿住。这住店的要么是一家子,要么是江湖兄弟,同睡一榻是没什么,但放在这心思各异的三人身上,就怎么看怎么别扭。
钟离看看皇帝,和皇帝睡一道,那是他巴不得的,但皇帝定不会同意。和晋王爷睡一块儿,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让皇上和王爷睡,那就更是奇怪之极了,搞不好还弄出点人伦上的差池来,那自己就是天大的罪人了。
王爷也很是为难,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
皇帝突然发话了,“今晚探查消息的事,就交给钟爱卿了。”
钟离一怔,苦笑不已,原来皇帝一点也不着急是因为他压根也没打算让自己睡。
“臣遵旨。”钟离道。
夜幕降临,皇帝和王爷的房里冉冉地燃着烛火。其余的几间上房却是漆黑一片,人影也没一个。
钟离蹲在阴暗处,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来。
夜已三更。
困意来袭,钟离打了个哈欠,强打起些精神来。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身后,人影被烛火投射到钟离的面前。
钟离猛然回头,却看见皇帝身穿一件素白色长衫站在身后,长发披散着,衣袂飘飘。
“皇……主子。”钟离唤道。
皇帝道:“还没有动静?”
钟离道:“是。主子怎么还不睡?”
皇帝默了好一会,答:“来看看你是不是打瞌睡偷懒了。”
钟离笑了,道:“何至于!主子的命令,小的自然是全力做好。”
皇帝走上前,凭栏而立。
星河横在头顶上,亿万颗宝石静静地发亮,乍一看是蓝色,再仔细看时里面红黄蓝绿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夜风吹动皇帝的乌发,发丝飘在空中,微弱的星光洒在皇帝姣好的面颊上、鼻梁上,像是敷上一层珠粉,柔和静好。
“万里山河,千百人家,都在朕的手上。”
“只要朕愿意,翻掌为云,覆掌为雨。”
钟离见他朱唇微动,轻轻地飘出这么一句话,不知所言何意,只得静静地听着。
皇帝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星光点亮了他的唇角。
“但皇位很大,人心很小……”
“这星这月,这云这雨,朕只愿能有一人,与朕同赏,共待天明。”
皇帝的眉间似乎有股淡淡的怅然,他伸手抚上钟离的脸,指尖轻点钟离的唇心。
“如果是这样,漫漫寒夜,凄清冷雨,大概也能熬过吧。”
钟离伸手将皇帝拥入怀中,皇帝的身子软软的,不像平日一样拒绝自己。
“臣可有幸,成为皇上心里那人?”
皇帝默了好一阵,忽而叹出一口气,钟离的心提了起来。
皇帝轻轻开口说道:“你若是要别的,朕都能给你。但这颗心……”
“终究并非是朕能做主的啊。”
不是不能,却是不敢。
多少的冷雨,多少的孤寂。
相识相知,欣慰欢喜,相失相忘,悲伤苦痛。
十六年前的那个盛夏的午后,微薄小雨,荷花池畔,那名笑容脱俗的白衣男子,八年的等候,没有等来那个未完成的诺言。
八年前的沙场一别,那个总是胸有成竹的男人,对自己许诺说绝不分离,再见时却已是物是人非,生死之别,天各一方。
如何能再相信,如何敢再相信?
星河在头顶静静地流淌,星光刺破黑夜洒向凡间,如同微弱的圣光,皎洁神秘。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钟离心中也有一条河,河水像破冰决堤一般,冲刷得钟离胸膛里又胀又酸。
皇帝怔了一下,道:“钟离,你怎么哭了?”
钟离看着皇帝,没留意到自己正在落泪。
“皇上……没有直接拒绝臣,臣……好欢喜……”
“好欢喜……”
纵是把心窗死死地关住、锁上,在某些星光灿烂的夜晚,遇见几颗晶莹、一点温热,些许的微风还是会吹破窗纸,吹进心里来。
皇帝任由男人抱着,轻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画舫
守了一晚上,那几位道上的老爷,还是没有回来。
赵桓夕起来时,皇帝和钟离已经坐在饭桌前饮茶了。
赵桓夕在长凳上坐下,叫来小二又置了一人份的碗筷。
钟离的眼睛红红肿肿的,皇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赵桓夕一惊,对钟离道:“你……昨夜被打了么?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钟离昨夜听皇帝倾述了心声,心情又是酸楚又是喜悦,恨不得再大哭一顿,眼睛里水汪汪的,听了赵桓夕的问话,钟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晋王,楚楚可怜地道:“小的只是见那春花凋零,触及心头事,起了那伤春之感……”
晋王爷嘴角肌肉抽动了一下,别开眼不忍再看。
三人正在用茶,门外走进来几名彪壮的汉子,在客店里巡视了一番,目光落在三人的脸上。
大汉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走来。
“三位,我家老爷有请,不知可否赏脸到自家画舫小酌一番?”
等了一夜没等到的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赵桓夕道:“敢问阁下老爷是……?”
那汉子道:“我家老爷是本地茶坊的老板,与三位有面缘,特来邀请,若是三位有事在身,那便不叨扰了。”
钟离和赵桓夕交换了个眼色,却听皇帝道:“不妨。我们三人今日本就无事,会会贵人也是好的。”
那汉子道:“甚好。午后将有马车来迎接三位,三位准备好了便可出发。”
说完,汉子抱了个礼先行出去了。
钟离看着皇帝,有些诧异于皇上的主动,道:“主子,此事蹊跷,不可鲁莽。”
赵桓夕也有些忧心忡忡,道:“兄长留在客栈等候,我与钟离前去便是。”
皇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们不需顾虑我,放开手脚即可。”
在客栈消磨了半日时光,午膳过后,三人换了衣服,坐上来者备的马车,一路东行,来到一处碧水湖畔。
湖水碧绿青翠,湖心漂着几只画舫,几朵粉嫩的夏荷开在湖面,极是恬静安逸。
汉子带着三人乘上一只小船,悠悠地朝画舫划去。
画舫内隐隐传来丝竹声,竟是是宫音礼乐。
钟离不由得想道,如此佳境美景,竟听些正儿八经的礼乐,真是庸附风雅反倒显得做作了。
画舫的主人迎了出来,他身子魁梧高挑,露出的手指润白细长,显然是娇生惯养的主儿。但不知为何,竟带着一副面具。
钟离不禁失笑,想起当年从周白泽手中救出皇帝时,自己戴的那副哭丧脸的面谱。
那人说:“三位肯来,张某荣幸之至,请坐。”
主人伸出手,将三人请入席中坐了,命乐师弹奏小曲助酒兴。
三人的心思全不在酒乐之上,见酒过三巡,那主人仍未提正事,只是呆愣愣地坐着听曲喝酒,一壶酒很快就尽了。
三人不禁觉得,这人莫不成是闲着太无聊,才找人来陪他喝酒的?
钟离却总觉得有股违和感,突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凝重地对钟离道:“这里有问题。他们认出我们来了。”
赵桓夕道:“何以见得?”
钟离道:“你看那些上酒的婢女,若我们三人的酒樽都空了,总是先给主子斟酒,其次给你斟,最后才是我。三次都是如此,绝不是巧合。”
赵桓夕一愣,恰巧此时三人的酒樽又都空了,婢女盈盈碎步走上来,斟满了皇帝面前的酒樽,接着绕过坐在中间的钟离给赵桓夕斟上酒,最后才到钟离面前。
这顺序,竟是按照尊卑来排的。
赵桓夕面色一沉,“果真如此。如今该怎么办?”
钟离不动声色地喝酒,道:“不要声张。伺机而动。”
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既不知道对方如何认出了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硬仗恐怕凶多吉少。
如果他们是要找的江东匪寇,那他们当中必有见过皇帝或晋王的人,那会是谁?
这江东匪寇,果真不简单。
又是一曲完了,乐师垂着手立着,等着主人下令换曲。
那人愣了半天,好一会叹出一口气,从袖里抽出一条手巾擦了擦眼角。
这面具男……竟是哭了。
三位客人傻了眼,请人喝酒,话没说两句,听着听着礼乐竟然哭了?
赵桓夕干笑一下,开口道:“阁下可是看着这春花凋零,触及心头事,起了那伤春之感?”
钟离偏头看他,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面谱上两颗亮晶晶的眼珠子冉冉地往外冒着眼泪,他以袖遮面,道:“让贵客见笑了,张某不是伤怀,而是喜极而泣。”
钟离道:“为何而喜?”
那面具男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点在一旁的高烛,道:“时候快到了,告诉你也无妨……张某欢喜的是,多年来苦苦寻觅的人,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桓夕听着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知道他果真不怀好意,低喝一声,“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同时从腰间抽出长剑直指那人咽喉。突然,帷帐后一抹寒光闪过,只听一声刀剑碰撞的鸣金之声,晋王爷的长剑生生折了个方向,刺入一旁的酒缸中。
酒缸应声而裂,甘甜的酒水冉冉溢出,整个舫舱内飘着阵阵酒香。
面具男笑道:“公子好魄力,神清散药效已发,竟还有如此体力,真是让人佩服。”
赵桓夕早已气虚,靠撑着剑稳住身形,此时面色煞白,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持剑的手一软,身体跟着摔在地上。
钟离心下一惊,看向皇帝,果然看见皇帝也晕了过去,只有自己身为龙仙,凡间的毒药对自己无用。
那面具男笑吟吟地看着钟离,等着钟离毒发晕倒,钟离也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解救之法。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谁也没动,最终面具男沉不住气了。
“阁下何许人也?如何知道酒里有毒?”他说。
钟离眨眨眼睛,道:“阁下何出此言?酒里明明没有毒偏说有毒,莫非是在探在下的话么?”
皇帝和晋王爷虽然生在帝王家,不知江湖险恶,但也不是傻子,酒里下毒这种玩烂了的把戏,还是知道提防的,陌生人请的酒,怎么能说喝就喝?其实是装作喝酒的样子,实际上在袖里藏了一个水囊,将酒水悉数倒入了囊中。
可惜面前的男子是个江湖上跑熟了的老油条,下毒的手段防不胜防,三人还是中了招。
面具男笑道:“那依阁下说,毒在哪里呢?”
钟离垂眼沉吟了一阵,一会儿方才抬头道:“十有j□j在那柱高烛之中,阁下的人事先用了解药,所以才没有中毒,在下说的可有错?”
面具男朗朗笑着,“妙哉妙哉!阁下真能人也,不仅毒气不侵还能一眼识破我的计谋。只可惜即使知道了下毒的手段,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钟离嘿嘿地笑了一声,道:“未必。”
话音未落,钟离人影忽地跃起,只见虚影一闪,钟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抢到了面具男面前,面具男大惊失色,猛然拔出剑朝钟离劈去,钟离对他莞尔一笑,闪身避过,趁面具男不备将他身后的高烛夺在手中。
钟离持着红烛,啧啧叹道:“木质的画舫雅虽雅极,却有一个致命缺点……”
钟离笑了一下,一扬手将红烛扔入流淌开来的酒水之中。
轰地一声,从烛火落地的地方开始,火蛇嗖地蔓延开去,火焰在瞬间便覆盖了整个舫舱,火苗舔上纸糊的窗,一会儿火焰就爬上了船顶,把整个画舫裹成了个火球。
“就是难防火事。”火焰映在钟离的脸上,橙红一片。
“失火了!失火了!船燃起来了!”画舫里炸开了锅,一时间乐师舞姬婢女小厮乱成一片,大肆叫闹,紧接着只听扑通扑通的声音,人们像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扎。
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静谧的夜里把湖心照得一片明亮,像一块橙色的铜镜。
钟离一手拉着赵桓夕一手拥着皇帝,奋力朝船边跑,面具男的剑如影随形,在后边又刺又砍,钟离负着两人,躲得好生辛苦。为了护着两位主子,钟离身上中了数剑,疼得他步履都不稳了。
面具男怒气腾腾地吼道:“小儿莫跑!”
钟离也气势汹汹地回一句,“不跑等着你砍么!”
话还没说完,面具男的剑又来到了面前,钟离一咬牙,将两人推入水中,赤手空拳地与面具男拆起招来。
十多招下来,钟离心下大骇,睁大了眼睛,愕然道:“你是……”
面具男怒吼一声,抡着剑花攻上前来,钟离侧身避过,心下担忧昏迷不醒的两人,大声道:“我有急事,不和你玩了!”
说完,钟离伸手一档再反手一推,将面具男推开数尺,纵身一跃,扎进了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