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钟离伸手一档再反手一推,将面具男推开数尺,纵身一跃,扎进了湖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泣语
湖底深邃漆黑,湖面喧闹明亮。原本静谧的湖上扑腾着数十个人影,将一面水镜打得稀巴烂。
皇上,皇上在哪里?
“鉴安!鉴安——”钟离在水面快速地划着水,见到人就扯住,每次发现不是皇帝心里就下沉一分。
鲁莽,真是鲁莽!居然把昏迷的皇帝扔下水,这不是要了命了么?
钟离强压下胸中的恐慌,拼命地划着水找着。
“钟离!”一人喊道。
钟离猛然回过头去,却见晋王爷赵桓夕划着水游过来,头发全都湿了,一缕缕粘在脸上。看来是浸到水中把药性洗去,反倒清醒了。
“鉴安呢?”钟离着急地问。
赵桓夕瞪大眼,“没和你一起?”
钟离暗骂一声,不再理他,又扎进水里。
赵桓夕伸手把他拉起来,喊道:“糟了,皇兄不会水——”
钟离看着他的眼神都直了,大骂道:“怎么不早说!”
赵桓夕答道:“没想到要下水啊!”
钟离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声道:“分头找,哨声为号。”说完,快速地游走了。
面具男背后燃着火焰,却仍不弃船,火焰扬起灼热的气息,吹得他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映着火光很有种修罗的感觉。他对着湖面高喊:“活捉三人者,赏金五百两!”
本在向湖边游去的中人听了诱人的话,立即又有了干劲,扑腾着往回游,湖面登时又热闹起来。
钟离心下一凉,暗道不好,抬头就见五六个人划着水朝自己飞快地游来,钟离一心念着皇帝的安危,急得手脚发凉,心一横张嘴咬破了手指尖,将血涂在胸膛上。
体内的银蛟龙似乎在咆哮,想要冲破这具身体的束缚,直冲天际。
胸膛突然像被火烫伤一般疼痛,银蛟龙的嘶吼声蓦地消失了,钟离吃痛地呼出声,腥臭的湖水冲进口腔。
钟离仰起头探出水面,猛地吸了几口气。
胸膛上的三颗朱丹痔火烧火燎地疼。
这该死的丹封!
银蛟龙被玉帝以丹封禁锢在这具凡人的身体里,丹封一日不除,白龙就只能是凡人。
玉帝老儿,你这是要害死凡人的君主啊!
三个人游上来扣住钟离的手脚,钟离激烈地挣扎,但江东人自小近水,大多熟知水性,在水里的力量远比钟离要大,钟离的挣扎很快就被他们制服了。
鉴安……鉴安……
丹封还在阵阵作痛,钟离又惧又急,被人在水中拉扯着浮沉,脑子里混沌一片,只知道自己被抬上了岸,用绳索缚了手脚扔在车里。
马车一路颠簸,不知行了多久,停下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钟离被混混沌沌地从车里拉了出来,带进了地下,关进了一座牢房一样的地方。
钟离腿上拴着锁链,锁链那头固定在墙上,钟离也不去丈量自己能够活动的范围有多大,一进牢房就安静地缩在草垫子上,愣愣地看着天窗透进来的微薄朝阳,连别人喊他也充耳不闻。
有人来给他送过三次饭,统统都是一口未动地端了出去。
又过了一日,赵桓夕也被关了进来,脚上也被拴上了相同的铁链子。
赵桓夕走过来,坐在钟离身边。
〃钟离。〃
这个抱着腿缩在角落的男人明显地憔悴了,眼眶凹了下去,颧骨突起,头发脏兮兮的,脸上粘着湖里的污垢,已经干了。那一双时而精明时而狡黠的眼睛此时像一汪发臭的死水,毫无波澜。
赵桓夕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钟离怔怔地转过头,眼神有些呆滞地看他,还没说话,眼泪刷地流下来,他颤抖地张嘴,道:〃鉴安在哪里?〃
赵桓夕第二次见他哭,又是为了皇帝,心下淡然,语气也凉了一些,〃不知道。〃
钟离不住地流眼泪,却又不发出声音,只是泪水不停地淌下来,流得晋王爷心里也是酸楚难耐,过了好半晌,赵桓夕又道:〃如果……皇兄驾崩了,你怎么办?〃
钟离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像水阀被冲开再也关不上了。
他抽抽噎噎,涕泗涟涟地哽咽道:〃我回来……本就为了他,若他……我,我还活在这凡间做什么?没了他,这一生了无生趣,我也不愿再活了……〃
他几行清泪像蜿蜒的小溪直流进晋王爷心里,几句泣语说得晋王爷愣在当地,心中像碎了一地冰渣,扎得人又冷又疼。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有的人为情而生,也有人为情而死。
赵桓夕脸色煞白,语中凄苦地道:〃我待你不好么?皇兄心里半分也没有你,我却把你装在心里,你如此待我,这……究竟是为何啊?你对得住我么?〃
钟离愣了愣,转过头看他,只见他口唇发白,面色苦楚,眼中似有水光在流动。
钟离这才发现了晋王爷对自己的情意。
人间的情爱多么耐人寻味,有人在看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景色。
有的人苦苦求索仍是不得,但自己的身后也有人在对自己苦苦求索。
但天下之大,人心之小,一颗心只能装一个人,从此,日中思念,梦里相见,心只为一人而痛,眼泪只为一人而流。
须得修几世缘分,才可换来今生一眼回眸?
须得修几世缘分,才可换来今生一刻钟情?
情长缘浅,本没有谁对得起谁,谁对不住谁。
凡世间,雕栏画栋,千万人家,多少相遇,多少邂逅,若得与一人一眼万年,两情相悦,这一生又怎会有遗憾,怎会有不甘?
钟离看着他,眼泪簌簌地流淌,〃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赵桓夕看着他落寞的模样,眼中酸楚,不置可否兀自闭上了眼。
接下来的几天,钟离仍是呆呆的,赵桓夕逼着他吃饭,他便张开嘴呆滞地咀嚼,赵桓夕一度以为他疯了,说什么都是不理,只有在提到皇帝的时候,他才会有些反应。
赵桓夕不由得苦笑,我这般照顾你,你眼里没有我,心里还在想着他。
赵桓夕再也忍不下去,对钟离道:〃皇兄心里没有你,你又是何苦?〃
说完,赵桓夕叫来看守的人,道:〃这人疯了,我要换个牢房。〃
赵桓夕被带了出去,牢房里又安静下来。
外面是歌舞升平繁花盛世,在这牢狱中永远都是无尽的黑暗。
白龙曾与黑暗相伴了五百年,在寒冷的冰晶湖底,阳光无法穿透那么深的水,无论寒暑、不分昼夜的黑暗。
白龙记得沉睡前,暴雨连连,伴随着雷霆闪电,九弟身上浴血,哀嚎着盘旋,他说,哥,杀了我,你就能活下去。
白龙记得泪珠从自己的眼眶中滚落,那时暴雨如注,海面波涛滚滚,天地尽灰,如同末日一般。
九弟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我二人,只有一人能活,而我宁可死了,也不愿从此孤独地活着。哥,对不起,我想让你活着。〃
九弟嘶吼一声,冲向一侧的岩壁,只听一声巨响,九弟的身形软软地坠落,坠落,最终隐没在深谷之中。
白龙如同疯了一般,时而冲入怒涛之中,时而在空中穿刺飞旋,暴雨倾注,雷霆滚滚,这暴雨一直下了三个月,白龙心力交瘁,最终跌入极乐净冰晶湖中,陷入了冗长的睡眠。
五百年的睡眠,五百年的孤寂。
直到二十年前,那个荷花池畔的午后,看见那男孩儿纯净的眼泪,白龙顿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有的时候,救赎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笑容一句话,能够触动内心深处,足矣。
九弟是对的,如果不得不有一人死一人活,死者已然安息,生者却要承担伤痛活下去,活着的人难道就比死者幸福么?
白龙再也不愿看见心爱的死去了。
与心爱的人惺惺相惜时,千年也算短。与心爱的人分离时,半刻也算长。
如此煎熬,如此痛苦,鉴安,你也承受过么?
是夜,牢房里来了一个人,钟离抬眼看去,竟是命格老人。
命格同情地看他,发出一声叹息,道:“龙仙座,老夫万万没想到你会成了这幅模样。”
钟离对他道:“我只想知道鉴安是不是还活着。”
命格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钟离垂下眼,像是连争辩的力气也没了。
命格又道:“玉帝让老夫来问问仙座,‘劫’找到了吗?”
钟离不愿与他再说,只随口答道:“毫无头绪。”
命格又叹一口气,“那也难怪。难为仙座了。”命格说完走上前,拉起钟离的手,将一物放在钟离掌心,钟离只觉掌心炽热如炙,连忙抽回手,却见手心上印了一枚形状复杂的朱色图案。
命格道:“此乃‘刍’,若是找到了‘劫’,便可用它来破。”
命格仍像平时那样什么也不解释,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对钟离抬手抱了一礼,道:“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攻同志你行不行,怎么整天哭啊〉。《
、伏诛
又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数日,牢房门打开了,面具男子走进来,身后跟着的雅袍锦衫男子竟是赵桓夕。
钟离抬头看他,问道:“鉴安呢?”
赵桓夕面容憔悴,微微蹙额,别开脸去。面具男应道:“死了。”
钟离道:“我不信。”
面具男道:“他本不会水,又中毒昏迷,掉进水中溺亡几乎是板上钉钉,有什么可不信的?”
钟离抬头看他,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光来,他这是几日第一次露出些笑意,道:“你若不来,我可能还会怀疑。但你来了,他一定还活着。”
面具男一怔,钟离继续道:“我这样一个小角色,襄平王赵信怎么会特意来看我呢?”
面具男静默了片刻,赵桓夕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来,他问道:“连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你是如何……”
钟离道:“那日在画舫上和他交手,他的功夫家数和你虽有一些相异,但支出同家,当时便有所怀疑。之后见你虽被打入牢房,却干净如斯,浑然不像我这般从湖里出来的肮脏,就猜到了。”
赵信缓缓地笑了,道:“你就是那个钟雪麟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佩服。”
钟离转过眼,安静地让人把脚镣打开,蒙上眼,押着往外走。
鉴安活着,比一切都好。
眼前突然一亮,遮掩布被解开了,一阵恍惚过后,钟离一眼就在赵信身后看见了皇帝。
皇帝身穿素色长衫,束一条蓝色发带,虽不甚华贵,但也干净整洁,比起钟离这般肮脏发臭要好许多了。皇帝负手而立,眉头微蹙,眼中透着一丝焦虑。
钟离只觉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如同一直堵着的七经八脉一顺儿都通了,血液又开始流淌了。
赵桓夕的脸色暗了下来:一直如同行尸走肉的钟离一看见皇帝便一扫颓色,笑容爬上他的嘴角,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九重星辰,深邃得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钟离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身子一震,像是松了一口气,眉目间露出一丝温和来,他对着钟离的方向点了点头。
赵信对皇帝道:“赵桓羽,你可猜到我是谁?”
皇帝回了一声,“皇叔。”
赵信笑笑,道:“好皇侄儿,那你可猜到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皇帝道:“你一向不服父皇,隐世八年,却仍未断绝权势之念。你蓄势已久,不就是在等朕落入你手,好逼朕交出皇位么?”
赵信笑道:“说得好。你既然知道,何不趁早拟下退位诏书,免得你我翻面,坏了叔侄情分。”
皇帝苦笑,第一次你觊觎我皇位,我设计陷害取你兵符;第二次你对我刀剑相见一心要我姓名,第三次你设下鸿门宴要套我入网逼我立退位诏书。这般性命相搏尔虞我诈,何来的叔侄情分。
皇帝道:“朕若不写,那便又如何?”
赵信垂下眼笑了,道:“你面里柔弱内里刚硬,你若不依,我唯有先取你性命,再设计入宫杀掉小太子。怪只怪你不爱女人,膝下无子,山不转水转,太子一死,皇位便是晋儿的了。”
皇帝道:“若凭你之力便想伤了太子,你未必太小瞧朕了。”
赵信点点头,道:“我怎敢小瞧你?所以今日务必请你立下诏书吧,皇侄。”
说完,赵信持着长剑猛然刺入钟离腹中,钟离没有防备,吃痛之下闷哼一声,皇帝听见他的痛呼神情一震,显然心神有些动摇了。钟离赶紧闭紧了嘴,任由赵信的长剑在肉里使劲,硬是不发出声音。
然而皇帝已经知道了赵信的手段,一张好看的脸雪一样白,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担忧,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钟离你……你怎么样?〃
剑在伤口上来回绞着,钟离纵是痛得冷汗直流也不能出声。
唯有血滴落地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响声。
赵桓夕面色铁青,硬是别过脸不去看钟离的表情。
赵信轻轻叹了一声,笑道:〃自古君王无情,说得半分没错。〃
君王,坐在天下人之上首,俯瞰一切,掌控一切。高处不胜寒,一代君王纵使坐拥万里江山、千百人家,却连一个同榻相依的人都没有,血缘至亲尔虞我诈,臣子官员千人一面,皇位之上,如何不冷,如何不孤独?
这星这月,这云这雨,朕只愿能有一人,与朕同赏,共待天明。
皇帝记得与钟雪麟分离那日,钟雪麟在自己耳边叹道,你若不是皇帝,那该多好。
自己再没机会回答他说,我也希望如此。
皇帝垂下眼,声音平缓又清晰,〃你不要伤他,朕立诏书便是。〃
钟离愣了一下,猛然抬头,看见皇帝温和的眸子里漾着些许的笑意,钟离想起那夜的星河,朗朗星光之下,皇帝衣袂飘飘,他说,漫漫寒夜,凄清冷雨,若有一人相伴,大概也能熬过。
钟离声音发颤,〃皇上……〃
皇帝轻轻地含笑,道:〃叫鉴安便是。〃
钟离记得八年前,林逸清将假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皇帝仍没有妥协。
时隔八年,场景未变,人事已非。
钟离的胸膛里有什么情绪正在缓缓地流出,像一股暖流,流入四肢。
皇帝为了自己,将皇位拱手让给了别人。
皇帝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头压着的石头轻了许多。
登基十多年,为了这个皇位这个国家,他几乎不计代价,无所不用其极。
多少人为这个目的而死。作为君王,皇帝明白,每一个皇朝都是以无数人的牺牲作为代价的。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到最后,遍体鳞伤,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孑然一身,空余一个冰冷的宝座,孤单寂寞。
皇位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权钱财色,没有的人羡艳眼红,有的人提心吊胆,到头来不如一个结实的怀抱让人感到踏实温暖。
赵桓夕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