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一怔,本想恶狠狠地从这人口中逼问出点情报来,没想到竟被兜头劈脸地骂了一顿
王承指着钟离的鼻子,张口又骂:“祸水!祸水!若非你迷了皇上心智,皇上怎会一月不早朝?怎会被奸人钻了空子?如今那奸人买通了朝臣,缴纳了兵符,圣上驾崩,太子被掳……哎,大势已去了!”
钟离听着他的指责,脑中一炸愣在当地。
事情落到如此田地,自己绝脱不了干系。
他曾经有太多机会将林逸清等人正法了:八年前是他私自放走了他们;花朝节时他本可以上告刑部,全程搜捕他们三人;在福宁殿中,若他供出长昀,一切都可避免。
是他的一己之私,害皇帝落到这种境地。
钟离问道:“太子被掳,现在在哪里?”
王承看透了他的心思,垂泪道:“没用的!你也快快逃命吧!天下已易主,先皇遇难,一切都完了!”
“完了”两个字撞入钟离心里,钟离身子一震,头晕晕沉沉的。
钟离跌跌撞撞地冲下马车,往皇帝的马车跑去,却被一人突然拉住袖子。
钟离下意识地挥手便挡,那人似乎毫无抵挡之力,被钟离一甩便跌倒在地,钟离回头看去,见那人身穿玄色斗篷,脸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斗篷下露出一双晶亮亮的眼睛。
那人疼得在地上扭了半天也没站起来,钟离心下歉然,伸手将那人拉了起来。
那人像全身没骨头一样,钟离一拉,他就跟着跌在钟离身上,钟离心道不对,伸手便推,却听那人在耳边小声地道:“钟大人,是我。”
钟离怔了一下,“陆……”
陆皖柯在他手心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钟离立即噤了声。
“皇上呢?”陆皖柯低声道。
钟离道:“在车中。”
陆皖柯皱着眉,握着钟离的手道:“你听我一言,眼下皇城大乱,官员们只道皇上殁了,大半的官员倒戈,要立封新帝。你被冠了弑君罪名,正在全城通缉,他们可能是知道,找到你就能找到皇上。总之,京城险恶,万万不可回去。你带着皇上,往东行,千万不要回头,到应城找个地方落脚,我会去与你们会合。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柴烧,知道么?”
陆皖柯说完这段话,脱开钟离的手,匆匆地道了一声“多谢”,低着头跑走了
钟离不敢再迟疑,垂下头小跑回到马车,皇帝安静地等着,既不焦虑也不恐惧,他的眸子里如同一滩深深的湖水,深邃得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钟离还没开口,皇帝淡淡地道:“宫变了。”
短短的半刻钟内,皇帝仅根据钟声就理出了头绪。
钟离轻轻地道:“皇上……”
皇帝抬起手,手指轻轻地点在唇上,似乎在思考。
“昭告天下朕死了,谁能顺理成章地继位?晋儿?不,他没法挤掉小太子。不会是三公,他们互相不服对方,都成不了气候。究竟是谁……?”
钟离伸手握住皇帝的手,感觉到皇帝的手心冰凉一片,手指在微微地发抖。是恐惧?是愤怒?还是无奈?
钟离深吸一口气,心一横道:“是长昀。”
皇帝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像是听见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情一样,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虚无,脸色白得吓人,似乎还在思考这名字意味着什么。
“长……昀?”皇帝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钟离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里一震,忙伸手将面前的人搂在怀里,心里又酸又痛,脑袋里烟雾缭绕迷茫一片,钟离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钟离道:“你还记得他?他就是那个火场里失踪的皇子,对么?”
皇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指抓在钟离的肩上,指甲都嵌进钟离肉里去了。
“别说了!别说了……”皇帝仰起头,眼里虚无一片。
钟离心惊又心痛,圈着皇帝腰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说了,我们先离开这里……你若是不想听,我再也不说了好么?”
皇帝点点头,钟离探出头去吩咐了两句,马车调转方向往东驶去。
马车行驶到应城只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远,皇帝逐渐平息了下来。
钟离让下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了进去,皇帝一直显得心神不宁,钟离不敢让他一个人呆着,便也留在皇帝房中伺候。
皇帝坐在榻上,静静地呆了许久。直到晚膳时间,皇帝才缓缓开口,道:“他是朕的弟弟。朕死了,他确实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位……不,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他的。”
钟离看了皇帝许久,默默地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道:“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
皇帝对钟离缓缓露出一个笑来,这个笑淡若春风清若溪涧,当中一点淡淡的怅然,看得钟离又是一阵心酸。
皇帝道:“朕要说。若是不说,怕以后没机会了。”
钟离皱眉道:“怎么会没机会?只要你想说,我每天听你说。你不想说的时候,我决不强迫你。”
皇帝笑道:“知道了。朕失言了。”
皇帝顿了顿,继续道:“这皇位本就是他的,他只是拿回了他的东西。他若是恨朕,朕也不怪他,只是……”皇帝默了一会,嘲讽似地牵起嘴角笑了,“他也夺走了属于朕的东西,朕不会原谅他,就像他不会原谅朕那样。”
皇帝说完这番话就沉默了,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钟离好一会方才问道:“他夺走的东西,是什么?”
皇帝回握着钟离的手,笑道:“那时觉得是比天还重要的东西,现在想来,只是些无聊的小事罢了。”
钟离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就不再多问。
知了在窗外有节奏地叫着,叫得人昏昏欲睡,烛火时明时暗,摇曳不定。两人肩靠肩坐着,一时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月夜
入夜后,陆皖柯来了。
陆皖柯穿着一身低调的斗篷,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一钻进皇帝的房内就鬼鬼祟祟地栓上了门。
陆皖柯摘掉斗篷,扑通一声拜倒在皇帝脚下。
“皇上!”陆皖柯这两字喊出来,登时声泪俱下,“臣……无能!没能保住小太子,求皇上……治臣死罪!”
皇帝握着陆皖柯的手,将他扶起来。
“乾之,这些时日来,为难你了。”皇帝道。
陆皖柯听出了皇帝言语中的温和,伏倒在地上哭道:“臣……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道:“别动不动就说死,起来吧,告诉朕皇城内现下如何了?”
陆皖柯整了整衣摆,将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大概就是先皇的五皇子突然出现,持着先皇的信物,还找到了当年在宫中养育过他的乳母作证,证明他就是那个火场中被奸人带走的皇子。五皇子出现没多久,宫中就传出谣言,说皇帝病重了。大臣们预感到大事不好,纷纷来到皇帝寝宫觐见,但都被挡在了外面。捕风捉影的人开始传说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了。
之后,更戏剧的事发生了。
皇帝的母亲是先皇的一个婢女,先皇一次临幸后怀孕,诞下皇子后就封了个良人,先帝就再也没有搭理过她,也不让皇帝见她。这可怜的女人就这么在旁人刻意的忽视和冷对最后中被遗忘了。皇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同样是人,有的人咳嗽一下就像是天大的事一样,有的人默默地变成冻死骨也没有人过问。皇帝的母亲就这么不见了。
这个女人竟然在不久前又出现了,而且作证说皇帝并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而是她和一名已被诛九族的臣子私通的孩子。
陆皖柯说到这里,抬起头偷偷地瞄了一眼皇帝的表情。这突然出现的女人很可能并不是皇帝的亲母,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把自己的儿子供出来,但不论是不是林逸清等人找来的假货,能起到迷乱人心的作用就够了。
皇帝安静地听着,既不愤怒也不惊惧,见陆皖柯停了下来,皇帝问道:“然后呢?”
陆皖柯赶紧低下头继续说,朝廷一片大乱,要知道皇朝统治,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讲究的是血脉的承接,只要是皇帝的血脉,就算是大奸大恶也是好的。而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居然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而是个假货,这样的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丑闻,是绝对不能够允许的。
最先开始有所动作的是那些儒生,他们手捧着礼典经书在福宁殿前大声诵读,吵得福宁殿里公公婢女们整日不得安宁。接下来许多自恃才高八斗而不得重用的官员们也开始造反了,他们似乎是得到了五皇子的一些承诺,纷纷叫嚷着要废黜旧帝另立新帝。紧接着,一些保皇党的官员们开始收到威胁的信物,比如说放在府门前的血淋林的手掌,还有从墙外扔进府里的爬虫走兽。
废帝党一步一步地扎稳脚跟,直至今日,皇宫内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保皇党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只剩下跑路这一条路可走,于是纷纷卷铺盖连日逃离京城。
这一切,都是在这一个多月内完成的。
这不伤一卒的宫变真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整件事乍一看骇人听闻,仔细一想却又顺理成章。
陆皖柯道:“皇上,事情仍有转机。那贼子信口雌黄,诬蔑圣上,使得朝中人心摇摆不定。此时只需稳定人心,揭穿贼子谎言,叛乱必将不攻自破。请皇上示下。”
陆皖柯果真眼见独到,一语中的,长昀的逼宫能够轻易成功,就在于皇帝不是先皇亲生儿子这一点。如果皇帝能够证明他是先皇的儿子,那么宫变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看着陆皖柯,半晌对钟离道:“朕想和乾之说几句话。”
钟离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夜的月完全被乌云遮住,透不过一丝光来,就如同皇城内的局势,如墨水一般浓稠,只要陷入其中,顷刻就被沾染得漆黑一片,看不清眼前,甚至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钟离叹了一声,抬头看天。命格簿里短短数行,哪能说得清这人世复杂、情仇纠缠?
钟离抚上手心的朱丹色印记,心中迷茫:“劫”已经找到,自己该如何做?
皇帝与陆皖柯说了很久的话,钟离在外头吹夜风吹得脸都麻了,陆皖柯才一脸心事凝重地走出来。
“陆大人。”钟离唤了一声,陆皖柯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回道:“钟大人。”
“陆大人不戴上斗篷再出去么?”钟离笑道。
陆皖柯尴尬地笑笑,把斗篷戴在头上,道:“忘了。”顿了一顿,陆皖柯走上前对钟离道:“我打听到了他们藏太子的地方,明日同我一道去探查如何?”
钟离诧异道:“当真?”
陆皖柯道:“是皇上养的死士传来的密报,应该没错。”
钟离思忖了一阵,道:“好,我随你去。”
陆皖柯道:“明日早膳过后,我再来此处。告辞”
陆皖柯压低斗篷,眼中似乎有些迟疑,他又看了一眼钟离,欲言又止,最后发出一声叹息,拢着襟口匆匆走了。
钟离推门走进皇帝的房间内,房内烛火幽幽地燃着,金色香炉立在一旁,袅袅地升起一丝白烟。房间里似乎有股淡淡的熏香气息。
皇帝听见钟离的脚步声,于是抬起头,对钟离笑了笑。他摸索着端起烛台,朝钟离走过来。
皇帝说:“钟离,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钟离看不出他眼中的喜怒,伸手握住他的手,问道:“如果不当皇帝,你想做什么?”
皇帝垂眼想了一阵,抬头笑道:“一亩薄田,一座破屋,牛羊数匹,有花、有酒、有月、有人,闲时作诗作画,忙时柴米油盐,如此做个闲散人便不错。”
钟离听完笑了,道:“有花有酒,有月有人,这般风花雪月的情趣,可不是一般百姓能有的。”
皇帝秀眉轻挑,钟离继续道:“花酒月难有,这人嘛……倒是有个候选,不知阁下中意否?”
皇帝笑起来,唇角稍稍上挑,眼中一丝温润,他说:“这人虽则百般不是,但既然是过日子,也就不挑剔这许多了,能将就着用就行。”
钟离心头一热,将眼前的人搂入怀中。
皇帝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抗力,皇帝静静地抬手环住钟离的腰,对方的体温逐渐地传过来。
皇帝抬起脸,轻声道:“我不是皇帝了,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你……你还要我么?”
皇帝的眼里有那么一丝担忧还有一点期盼,他的唇颜色偏淡,此时正紧紧地抿着。钟离轻轻地笑着,一个吻印在那双浅色的唇上
钟离知道他不仅在说眼睛的事,还有他因为一直身居宫中,许多一般人生活的繁杂常识也一概没有,若要一起生活,日常衣食住行都得从头教起,就跟教一个孩子一样,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钟离想到皇帝连穿衣服都穿不好,以后或许还得手把手教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皇帝道。
钟离笑道:〃我是在想,你就是现在这样也不错,公公婢女们做那些事我都会做,伺候你穿衣吃饭沐浴一回生两回熟,侍寝也不在话下……〃
皇帝的脸热起来,半嗔半怒地看他,钟离赶紧又笑着改口,〃可惜我也有老的时候,总不能一直给你当丫鬟使……我们还能养几个小孩儿,小时候教他们牙牙学语,长大了绝不让他们入朝为官,本本分分当个老百姓就好,到我们老了,堂前高坐,膝下儿孙满堂,岂不尽享天伦之乐?〃
钟离热切地说着,似乎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指日可待了,皇帝静默了下去,忽而抬起手,手指点在钟离的唇上,钟离噤了声。
皇帝星眸含水,面若傅粉,一眼柔情,千金难换。他看着钟离,一点羞赧一点期盼,轻轻地道:〃将来的事留待将来再说。那夜在桐岚寺没有做完的事……我可要秋后算账了。〃
钟离心中一动,想到那夜桐岚寺夜雨中,皇帝滑腻娇弱的身子在自己手下发抖,身体竟也不自觉地发热了。
钟离笑道:〃啧啧,一代君王,如此记仇,真让我等草民心寒啊。〃说着,火热地吻落在了皇帝的脖颈上,红色的印记像香艳的宝石,一颗颗缀在白皙的皮肤上。
屋外,徐徐夜风吹过逐渐趋于宁静的京城,繁华褪去,喧闹也渐渐地销声匿迹了。十里楼台,万家灯火,这只是千千万万平凡的夜晚当中的一个毫不特殊的夜,漫漫长夜,有人对月顾影自怜,也有人举酒吟诗作乐,有人伤怀离别,有人共度春宵。
钟离看着皇帝微醺的双颊、氤氲的水眸,身体似乎浸在温暖的柔脂中,渐渐地连身心都要融化了。
明月从窗外铺洒近来,照在身下人铺散开来的乌发上,乌丝如墨色的锦布,在如水的月光下随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