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血混着钟离的血从皇帝的嘴边溢出,皇帝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
“不行!不行!不要睡!鉴安,你听我说,我一定能救你,我说过的,我是神仙,你记得吗?淮昌是我,八年前在火场中救了你的白龙也是我,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救你,你要挺住,好么?!”
胸膛疼得似乎要炸开一般,一半火热一半冰冷,不知道是丹封的作用还是心痛。
钟离的声音冲入皇帝已经混沌的大脑中,皇帝的眼睛瞬间明亮了一些,看向钟离的眼神中有百般情绪在涌动。
皇帝轻轻地笑了,“原来……果真是你,难怪……这么像……”
皇帝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钟离的手心,“真是造化弄人……”
丹封越来越炽热,像三根火烫的针在胸膛里穿刺。钟离仍在努力地发功,想要以此来换回皇帝的性命。
皇帝的眼中逐渐趋于空虚,仿佛在看向一片虚无,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不过是,逸雨相逢,一场涵梦。”
岁月如歌,红尘一梦,漫漫人生,往事一曲,朝朝岁月。
不过是,逸雨相逢,一场涵梦啊……
手中紧紧握着的手终于软了下去,柳原四使齐齐跪倒在地上,小太子琉奚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钟离呆呆地握着皇帝的手,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退下去,钟离的心也就随着这温度一点一点地粉碎了。
“鉴安?”钟离轻声唤道。
皇帝安静地躺在榻上,就如同平时睡着了一样,眉心微蹙。
“不……”
好疼……好疼……
心是不是没有了?否则怎么会这么疼?
“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你说话啊……”
钟离记得他许许多多的样子,身穿明黄色衮袍时的威仪万千,面对满朝文武时的淡然自若,指着地图统筹谋划时的叱诧风云,褪下君王伪装时的落寞恐惧,看见美丽风景时的一眼惊艳……
他从没想过这具脆弱但温暖的身体会在自己面前逐渐冰冷,他从没想过这张笑容落寞的脸会变得如此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了一样。
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阀,从眼眶一滴滴落下。
这一切都是错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钟离掌心的朱色印记在隐隐发热。
命中的劫数,由刍来破。
钟离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这就像某种本能,即使没有人教过,但到了那个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
钟离举起短匕首,轻轻地划破了手掌心的皮肤,血珠从伤处渗出来,一颗一颗连成一丝,顺着朱印的轮廓,渐渐的,血迹凝成了朱砂印记的图案。
霎时间天旋地转,瓦砾纷飞,钟离忙伸手去抓皇帝的手臂,但眼前的景色却如同从井下往上看一样,一切都在飞快地旋转着,面前的一点光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钟离伸长了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靠近皇帝一步。
最终,眼前的一丝微光也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刍
身体好冷,似乎凉气从每一个毛孔钻进去,一直通到五脏六腑一样。
钟离张开嘴,却听见“咕噜”一声。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水里。钟离奋力扑腾着往上游,没多久就从水面上探出了头。
“湖里有人!”有人在远方喊道。
钟离晃了晃脑袋,甩开湿淋淋的头发,看见身边一簇簇的粉色荷花,水下一条条花色锦鲤绕着自己的身子游来游去,时不时上来啄上一口。
一阵嬉闹声传来,湖边多出了几个身穿华服面庞精致如雕琢的小孩儿。
一个孩子指着钟离大笑起来,“哈哈!脑袋只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群孩子笑起来,突然一人惊呼道:“啊!是禹笙!”
钟离一惊,朝那孩子看去,只见他粉嫩的脸蛋上两枚水晶般剔透的明眸,柔软的头发梳成一个髻戴着黄玉的金冠,更显尊贵。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能看出是个精致秀气的孩子了。
很快,一艘小木船慢悠悠地朝钟离划来,一名侍卫将钟离拉上船,往池边划去。
孩子们迅速围上来,刚才嘲笑钟离的孩子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钟离笑道:“偷鱼大盗!”
认出钟离来的孩子朝那孩子瞪了一眼,道:“小晋,禹笙是客,不要失礼。”
被叫做小晋的男孩吐了吐舌头一脸的不情愿,钟离看了他一眼,不禁失笑,自小就这般精灵古怪,难怪以后会变成那样一副乖戾残虐的模样。
钟离道:“长昀,好久不见。”
长昀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笑了笑又做出一副嗔怒的表情,“一年了,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了。”
身边一个穿着淡蓝色锦服的男孩笑道:“自古男子多负心薄幸,说的就是这般吧。”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整了整衣袖,向钟离抱了一礼,道:“我叫陆乾之,乾是乾坤的乾,久仰。”
钟离看着他那副小大人的样子,想到他在朝上指点江山的模样,觉得着实有趣,遂笑着做了个抱拳礼,道:“见过三皇子、五皇子、小世子、陆小公子,在下禹笙。”钟离朝那个一直寡言寡语的孩子看去,只见他低着头鼓着嘴,似乎在怄气。
长昀拉着钟离的手,笑得灿烂如桃花,他说:“禹笙,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可不准再走了!”
钟离笑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长昀有些奇怪地看他,“八月廿一日。”
“什么年份?”
长昀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你不是神仙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今年是庚癸年啊!”
钟离暗暗心惊,果真来到了这天。
远方走来一名身穿朝服的中年男人,几个孩子见了他,立刻收敛了许多,向他施了个礼,陆皖柯唤了声“父亲”,皇子们唤道:“太傅。”
长昀拉着钟离的手,向那男人朗声道:“太傅,这就是长昀说过的仙人,禹笙。”
那男人抚着短须呵呵地笑了,向钟离抱拳施礼,道:“久仰久仰。在下陆甄。五皇子殿下常与在下提起阁下,说阁下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还能幻化为龙……这事可是真的?”
钟离一张千年龙脸也不由得羞红了一些,歉然地笑笑,道:“孩子的无忌之言,岂可当真?”
陆甄再一次抚须长笑,从袖中掏出一本《尚书》,对长昀道:“五皇子殿下怎可与凡家俗子相提并论?皇子殿下是将来要称王为帝的人,每出一言都必须思前想后,否则怎可为天下人所效仿?帝王所做的事,就是天下的规范;帝王所说的话,就是天下的真理。这话可是孟老先生所说的,五皇子连孟老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吗?”
长昀眨巴着水亮的眼睛,看了看陆太傅又看了钟离,钟离对他使了个眼色,长昀露出委屈的表情低下头,轻轻地答道:“长昀知错了,长昀不该乱说话。”
陆甄欣慰地点头,把《尚书》放在长昀手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五皇子殿下做错了事,也要受惩罚。这话是前代哲人说的,五皇子可认同?”
长昀低垂着头,眼睛里水汽逐渐积聚,简直要泫然欲泣了。
“长昀知道了。”长昀声音低低地说。
陆甄抚着胡须,对钟离笑道:“在下现在正要进宫面圣,阁下是皇子殿下的相识,便劳烦阁下督促皇子殿下的功课了。”
钟离本来就因为害长昀抄写而心怀内疚,赶紧答道:“荣幸之至。”
陆甄道:“在下今夜再来。告辞。”
陆甄浩然正气的身影渐渐走远,钟离才想起陆皖柯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在即成历史中,陆皖柯的父亲陆甄也死于那夜的火事中。钟离心下怅然,自己的随口一句话,也许就能拯救一个人的命。
回过神来时,陆甄已经走远了。
赵晋突然走到长昀面前,一脸怀疑地问:“他真是神仙?”
长昀鼓起嘴,明亮的眼睛看着钟离,像初生的小虎崽一样水灵。
钟离轻笑,牵起长昀的手走到荷塘边上,突然回过头笑道:“你们见过……八月雪么?”
话音刚落,只听哗的一声,荷塘中心升起一阵骤风,卷得池中的水向空中喷出,形成一股巨大的水柱,水柱直直地刺入云层,在层叠的白云中穿出一个大孔,云层缓缓地散去,紧接着在云雾缭绕的苍穹中,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如同漫天飞絮,飘飘悠悠地落入凡间。
八月,柳叶正绿,荷花开时,白雪却嫌春凄凉,琼英乱坠,穿庭作飞花。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色,像是痴了。
壮观的水柱如同天界刺入人间的斧杖,在小小的荷池中掀起滔天波澜,白雪如绵如絮漫天飞花,当中一男子,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笑颜如水,像是要融入这水中,又像要踏雪而去,杳然神人。
雪越下越急,眼前仙人一般的男子似乎要隐入雪中去了。长昀心中一紧,冲上前去扑入男子的怀中,喊道:“不行!我不要你走!”
俄而天晴,云开而日现,水柱渐渐地息了,漫天飞雪越来越小,最后成为弥漫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的小水雾,在阳光下一晒就化为水汽消失了。
钟离握着长昀的手,轻笑道:“我还要看着你抄书,怎么会走?”
长昀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笑,眼睛弯弯的如同下弦月。
作者有话要说:
、童稚
钟离换了身干净衣服,初夏的微风吹过,桂花香夹在风中,很是神清气爽。
长昀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一字一字认真地抄写着《尚书》,小世子赵晋拎着一把短剑有模有样地练着刚学会的剑法,陆皖柯正面对一株桃花念念有词,大概是在对景吟诗。
钟离往荷塘边走去,看见一个瘦削的小小身影坐在荷塘边的石板上,在用芦苇逗弄池中的鱼儿。
钟离轻笑,坐到了三皇子的身边。
“三皇子殿下。”钟离开口道,“叫你鉴安可好?”
鉴安吃了一惊,抬头看眼前这个能呼风唤雨在夏天降雪的男人。
钟离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多少年后那个人的影子。
“你到底是谁?”鉴安看了他许久,问道。
“白龙,禹笙,钟雪麟,钟离……你想怎么叫都可以,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不是记住一个名字,而是……记住我这个人。”
钟离对他轻轻一笑,“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要相见。”
再一次与那人相见,是贡生殿试,那人一脸木然地高坐堂前,问自己:淮昌意欲何处入职?
那时的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命运之轮已经开始旋转,而自己已经卷入了这场没有出路的错误当中。
钟离深吸一口气。此番此行,钟离已经做了决定,要还那人一个属于他的人生。
下一次的相见,不是在殿堂之上,不是在皇城之中,他不是君,他不是臣,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一朝相遇,携手相伴,共赏浮世繁华。
鉴安似乎不甚在意,随口道:“哦,你若是愿意,让皇弟求父皇给你安排个官差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干脆当个少师好了,那样每日都能到宫里来。”
钟离知道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又不能说清楚,只得干笑两声放弃了这个话题。
鉴安不胜烦躁似的拨弄荷塘里的水,钟离笑着道:“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
钟离笑了笑,伸手入池中,再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朵冰制的荷花,鉴安的眼睛刷的明亮了许多,接着又垂下眼睑装作毫无兴趣。
“这个给你。”
钟离将冰花放在他手上,鉴安抬起头,眼中有些疑惑,“真的?”
“骗你做什么。”钟离笑笑。
鉴安小心翼翼地捧着荷花看了半晌,又道:“反正你待会又要送一个给皇弟的。”
小孩子的心思太容易猜了,就算想藏在心里,面子上也不自觉地表现了出来,钟离看着他一脸醋意的表情,笑出声来,“小小年纪,学人家吃醋。”
鉴安抬起头,“吃醋是什么?”
钟离眨眨眼,思忖了一下道:“就是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很羡慕的心情。”钟离看着鉴安,“如果我把这个送给长昀,你吃醋吗?”
鉴安低着头不说话,好一会方才道:“反正大家都喜欢皇弟,父皇也是,什么好东西都给皇弟,我比不上他。”
宫廷里从来没有平等可言,即使是十多岁的孩子,只要是皇帝喜欢的就人人趋之若鹜拼命巴结,皇帝不喜欢的就被冷落漠视,这几乎成为了千百年来宫中的规则了。
钟离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想到那人身穿皇袍时怅然的模样,心下酸楚,一伸手在鉴安粉嫩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道:“谁说的?我喜欢鉴安,有什么好东西一定都留给你,比如说……这个。”
钟离的手在鉴安面前划了一个圈,摊开手掌时,一枚冰制的羽毛静静地躺在钟离的手心上。
鉴安眼睛一亮,终于绽开一个笑容来。
“……谢谢。”鉴安捧着羽毛,轻笑着道。
日向西斜,天色将晚,火红的斜阳在荷塘上洒上一层红色的亮粉,水鸭慢慢地游着,似乎在享受一天内最后的时光,塘心丛丛荷花在夕阳下沉沉向晚,似乎要陷入沉睡了。
然而钟离知道,一切才正要开始。
婢女来报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长昀举着被墨水沾污的手朗声笑着朝钟离跑来,高声笑着喊:“禹笙!《尚书》抄完了,说好抄完要给长昀的奖赏呢?”
钟离感觉到旁边鉴安投来的不信任的眼神,干笑了一下,心想绝不能送他和鉴安一样的东西了,略一沉思,让婢女拿来一支毛笔,在荷池中沾了些池水。
长昀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钟离笑笑,“看好了。”
带水的毛笔在空中笔走龙蛇,钟离长袖如舞,身形变换之下手中的毛笔时点时顿时走时急,笔尖过处,水汽凝成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冰痕,形成几个冰制的字。
长昀跟着钟离的笔划轻轻念出声来:“逸……雨……涵……梦……”
“逸雨涵梦!”
冰字在空中只停留了一刻,钟离身形一停,冰字就坠在地上摔成了冰碴。
孩子们欢快地高呼,眼睛里亮晶晶的,长昀大声笑着,问道:“逸雨涵梦是什么意思啊?”
钟离的表情淡淡的,他看着面前四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仍然无法把他们和他认识的那些人联系在一起。
在那个勾心斗角的世界里,长昀手持短刀要取鉴安的性命,满眼的杀意;赵桓夕身穿甲胄厮杀战场,如嗜血的夜叉越战越猛;陆皖柯位极人臣,熟于官场厮杀尔虞我诈;鉴安高坐朝堂之上君临天下,装出一副昏庸无能的样子,内心却在百般算计。
多年后的他们,和现在这些孩子比起来,多了些什么?亦或是少了些什么呢?
钟离眼前浮现出皇帝浑身是血躺在榻上的模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