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知道他指的是宋豫,他直视齐一恒:
“难道这件事……”
“宋叔叔让我们做那么多,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香山发现这世上很多人的思维和感情,他都是无法理解的。
他一个人去了看守所,宋豫的审判结果已经下来,是无期。
这个地方他实在是太熟悉,但是大门只走过两次,出狱那天,狱警站在门口长叹一声:
“出去了就不要再进来,外面再艰难,也比里头好。里面能闷死人,你还算好的,有个盼头。我见过呆了二三十年,最后老死在这里的,一天一天过下去,就为了等死,那滋味真难受。”
香山今天过去,头一个见到的,就是那位狱警。
五十多岁小老头,见到香山,还打趣问他:
“来看狱里的朋友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香山笑道:
“您还是没变。”
“走了好几拨人了,来来回回的,到这里看人可以,别又卷进来。我就快退休了,唉,总算熬到头了。”
看守所的大门一点没变,只是多了几番雨雪侵蚀的痕迹,锈迹斑斑。
香山一步步走进去,坐在会客室等待宋豫。
他印象中宋豫的面貌都有些模糊不清,大学时代去南方实习,接触过一阵,后来因为工作原因,自己被请去解决过一些技术上的问题。
最后一次接触,大概是他出狱之后,跟宋豫在路边偶遇。
除此之外,他对这个隔了三代的表兄实在没有其他更深入的了解和接触。
香山垂下眼睛,慢慢理清思绪。
铁门大响,宋豫被狱警叮嘱一番,然后走近香山。
香山抬头,两人对视片刻,宋豫先开口:
“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
香山摇头,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宋豫的问题:
“我在牢里呆了六年,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看我。”
他抬头去看宋豫,这个男人明显老了,上次出狱,偶然遇见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西装笔挺,眼角隐约几分傲气,现在都磨光了。
鬓角甚至开始有了白发,不知道他自己注意到没有。
不过他倒是很精神,大大方方落座,显然在过来之前已经刻意整理了着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镜片,都擦得纤尘不染。
香山坐在他对面,突然觉得无力开口,宋豫不费吹灰之力就葬送了他的前半生。
“李香山,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如果你肯正眼看看我,哪怕只有一次,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我没有兄弟姐妹,独生一人,我当你是我最敬重的表哥。”香山不论跟谁说话,都有一股认真劲儿,宋豫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才对他感觉特别的。
“你只是把敷衍和疏离给了我,把全心的爱和信任都给了他,但是结果怎么样,你用了六年,究竟看清楚没有?”
香山看着他,半天才说:
“你太可怕了,你利用人性最脆弱的部分,去伤害所有人。如果时间倒流,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宋豫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也许没料到香山会这么说,身子僵了僵,桌下的手紧握成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是随即又用冷笑取代:
“如果他足够坚定,你们就不会这么容易被我拆散。”他顿了顿,像是在慢慢回忆,目光忽然变得悠远深邃:
“本来你不必坐那几年牢的,我可以帮你,但是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忘了前事,除非他经历太多,已经无关爱恨。李香山,我等了你六年,我在一步步把你打回炉里高温熔化了之后重新捏造,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耐心,但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只希望最后在你身边的,是我。”
香山觉得不可置信,他摇头,这比他听过的任何故事都要错综复杂,恐怖至极。
宋豫皱眉看他:
“你不相信?还记得吗,在你出狱后没多久,咱们偶然遇到了,我停下车,跟你说了好多话。你那时候表情不太自然,一定是在想,我跟你客套,让你好难受,是不是?那个时候我特别想亲你,和你做爱,你知道,如果人不在身边,反而没有念想,一旦看得见摸得着,那种念头简直能要人命。”
香山直视他:
“你是个疯子。”
宋豫微笑:
“也许吧,我一直等待,明明已经成功了大半,但是那天晚上,我提前听到了一些消息,知道自己就快要无路可走。李香山,你知道吗,我可以收拾行李逃到国外,但是我想多看看你。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拖你下水,我有一年多时间靠近你,跟你相处,让你对我另眼相看。但是,最后都放弃了。”
香山听他自述,百感交集。
“我看到顾汐跟你再遇,很快你们俩旧情复燃,我不甘心。我让阿恒接近你,故技重施,我得不到的人,他也别想得到。不过我一直有预感,这次要骗倒你,没那么容易。那时候我已经进来了,我只是想,如果你能注意到我,正眼相看,在你心里留一点位置给我也是好的,哪怕它再不堪,你也会偶尔想到我。”
香山听到这里,居然连一点愤怒悲恸都不见了,他只觉得内心荒芜:
“说到底,所有人只是你的棋子,齐家父子为了你的荒唐目的做那么多事,却没有好下场。”
宋豫笑了:
“但是这一次,你毫发无伤,不是吗李香山,不知道为什么,经过这一回,我似乎看开很多,你跟顾汐在一起,我没那么妒忌难过了。”
一切重归自然,宋豫当着香山的面没说出口,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收获幸福,居然有种无言的安慰。
物极必反,也许人生无望的时候,一点希望都让人欣喜感怀。
80、迷失
宋豫本来还想问他,会不会原谅自己。但终究没有开口,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问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会跟顾汐一起生活,偶尔想起自己,大概也是厌恶痛恨,不如不问。
香山走出看守所,没想到顾汐把车停在路边等他,惊讶之余,他刚要开口,被顾汐抢先一步:
“下次不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我随传随到。”
香山明白他的意思,两年前他出狱的时候,孑然一身,顾汐虽然不在,但他如今一定感同身受。
香山坐上车,最后一次望向这个地方,他在这里呆了六年,不知道宋豫又会呆多少个六年。
车窗玻璃上渐渐有了雾气,迷迷蒙蒙的,窗外森然屹立的监狱变得模糊不清,像要把他的前半生和它彻底隔开。
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是李香山,他不能只爱生命中耀眼迷人的现在,而抛弃晦涩苦痛的过去。
世界上有一种人,不断以成功要求自己,当他们发现永无翻身之日的时候,宁愿选择痛快地死去,也好过熬到白头,日复一日过一种生活,直到生命消失殆尽。
一周后,传出宋豫在狱中自杀,不治身亡。
那时候顾汐正在满世界找香山。
两天前,他像平时一样出门,自从研究项目结束之后,他又回到了所里,工作很轻松,朝九晚五。
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家里做爱,动静很大,香山一向是隐忍沉静的,但是这次却极其热情。
两个人都相当投入,事后香山不像以往那样沉沉睡去,而是枕在顾汐身上跟他说话。
顾汐对这样的香山简直迷恋到死,他侧过身,动作慵懒,声音低沉性感,带着高潮过后的余韵。
他把腿轻轻屈起,让自己躺得更自然舒适一些,顾汐摸到他的手,扣在自己手心里。
这一切明明还在眼前,顾汐早上醒来,习惯性地想要抱住身边人,却扑了个空。
棉被还留有余温。
顾汐转不过弯来,他想了半天,才发现,香山不见了。
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匆忙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天天也不在客厅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有了不好的预感,事情的发展出乎自己预料。
顾汐去了研究所,同事说他今天根本没有来上班,接着他又去了公司的实验室,那里似乎很久没有人进去,大门上了锁。
顾汐也试过给他打电话,后来发现香山把手机直接留在了家里,还有那天给他的新房钥匙,依旧放在信封内,没有动过。
他走了,不声不响,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像以前,顾汐想尽各种办法挽留他,但是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心爱的小狗,毫不犹豫就离开。
顾汐这一次已经临近崩溃,他们前一刻还耳鬓厮磨,后一刻,他连香山的行踪都不知道。
当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会永远失去这个人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生不如死般沉重的痛,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顾汐去了疗养院,周礼在征得李妈妈同意的情况下,已经把她接回家,他们快要登记结婚了。
两个人显然不知道香山的近况,还一个劲儿问顾汐,他只能敷衍,说忙完了研究项目之后,在修生养息。
顾汐透不过气来,他终于明白,很多事情香山一直都懂。李妈妈有了周礼的照顾,他远走就不会再有牵挂。
顾汐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他站在萧哥家门外,天寒地冻,又是深夜,这一带很不太平,但是他就那么笔直地站着,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说话。
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心被人硬生生地剜了一块,胸腔里空荡荡的,没有声息。
香山以前怎么过生活的,他一清二楚,现在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要如何开始。
顾汐越想越觉得痛彻心扉,他要离开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坚决的地步。
萧嫂在屋里看了半天,只是叹气。
萧哥几步走过去,用力合上了窗帘:
“眼不见为净。”
似乎连天都要作弄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顾汐站在路灯下动也不动,没有一点要进车里暂时避雨的念头。
萧嫂摇头:
“我看他们俩准闹什么别扭了,也都是快40的人了,身体重要……”说完拿一把伞,就要出门。
萧哥坐在客厅沙发上,只是沉默,并没有阻止妻子。
萧嫂打开门,顾汐抬起头,一脸狼狈:
“请您告诉我,香山他……去了哪里。”
萧嫂把伞递给他,直摇头:
“我是真不知道,我看一鸣也是,按他那脾气,最不喜欢拖泥带水,要是知道,早就冲过去把人拎出来,让你们当面说清楚。”
萧嫂劝不动他,只好转身进屋。
“怎么样,人走了没有?”
“倔得很,跟香山一个性子,伞也不要,还在外头淋雨呢。”
萧哥把手里的报纸卷起来,点了一支烟,默默吸两口:
“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随他们去吧。”
萧嫂也点头:
“本来就不该管,我相信香山,能让他死心塌地,那个人一定有过人之处。”
顾汐淋了一夜雨,生了一场病,不过底子好,三五天就恢复了。彻夜难眠,最后决定去一趟他们学生时代一块儿实习的南方。
那里有太多两个人共同的回忆,顾汐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喜欢他,香山微笑着回应,两个人在工厂里的无人角落甜蜜亲吻,在出租屋拥抱着睡一整夜。
顾汐不能再想。以前习惯麻痹,用香山的失误催眠自己,它堵住堤坝的缺口,但始终抵挡不过来势汹汹的洪水,心房被冲破,爱意开始绵延不绝。
现在没有任何阻碍,这种痛苦几乎让顾汐窒息。他喜欢香山,在他那里受一分伤,就有十分痛。
作者有话要说:默念这不是虐不是虐,只是一点小波折~~感情的催化剂什么的~~
很快就会甜蜜,各种甜蜜~~
81、远方
顾汐是坐火车南下的,又是一年春运热潮。他和香山当年连坐了13个小时的火车,所以这一次,他特意选择了绿皮车,好像车上每一处都有香山的影子。
拥挤的车厢内,天南海北的人侃侃而谈,顾汐坐在靠窗的位置,夜间12点上的车,第二天中午就能到了。
凌晨时分,车厢内才渐渐安静下来,三五个打牌的人也放低了声音,席地而坐等待回家的人都闭上了眼,半梦半醒。
身边的大叔避开过道上的人,小心翼翼往前走,给泡面倒满了热水之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回来。
“年轻人,你也是回家探亲?”
顾汐睡不着,窗外黑乎乎一片,他的视线飘到很远的地方,又被拉回来。
“一年到头,总该回趟家的。”
顾汐听了,只是习惯性笑了笑。
“对了,没见你爱人,一个人回去?”
顾汐想了想,摇头:
“我去找他,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下了火车,顾汐才发现,他对这个将近二十年没来过的地方并不熟悉。出了站台,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他又怎么能笃定香山一定会在这里,跟他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呢。
可他就那么毅然决然坐上了火车,没有一点多余的思虑。
有时候顾汐觉得,香山离他很远,他见不到摸不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有时候又觉得,他离自己其实很近,呼吸之间,似乎就能感觉到他。
到了年关,这个南方的省会城市异常忙碌,行人神色匆匆,偶尔有人说话,操着他一知半解的当地方言。
顾汐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热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生活节奏似乎比较慢,老板在跟熟客聊天,顺便问顾汐:
“听你口音是北方人。”
顾汐笑道:
“我过来找人,找到了就一起回去过年。”
老板摇头:
“在外面漂泊,都挺不容易的,我给你加点汤。”说完舀了一勺高汤,给顾汐添上。
顾汐谢过他,吃完了面,身上开始暖和,又踏上征程。
他想,香山一定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
一路打听,他去了当年两个人实习的工厂,这是国企下面的分厂,规模比以前更大。
其实顾汐也有子公司在这里,但是他谁都没说,就连何平都不知道老板的行踪。
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去找香山。顾汐心里最初的焦躁已经烟消云散,似乎这种逃避和追寻也成了情趣,他想踏遍这座城市,慢慢把香山找出来。顾汐有一种要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的冲动。
他在工厂的保卫处打听,最近并没有生人进来。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顾汐一个外地人走在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又去了当年暂住的出租屋,这里临近市中心,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中,反而迟迟没有拆迁。
屋主当时还是个中年人,现在已经六十出头了,小孙子跟在他脚边,看到生人,立刻瑟缩到爷爷身后。
“你说楼上那间屋?我已经有十年不租了,用来堆杂货。不行了,年久失修,一到下雨天就漏水,不能租给别人,只好自己家用。”
顾汐抬头看了看,小屋上绕满了绿藤萝,到了夏天该是一处独特的风景,凉爽宜人。
虽然墙身斑驳,但也不至于像屋主说的那样,修葺不成只能堆放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