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周无奈,按住他双手让人给他注射安定,先把他带出去为上。高搏并没有为难秦澜,事实上,他这次的绑架计划得非常不周全,几乎是兴起而为,刘劲周几乎可以断定,是情人的枕边风让他一时昏了头。
秦澜醒后,还是要求见简言。劫后余生,他已经发起烧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眼睛睁开一会儿,就疲惫地合起来。刘劲周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顾东区的摊子。高家是不能留了,高搏做出这样的事,等于自断高家生路。但如何处置高家,迟迟没人下决定。秦绍然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卫伯这位秦家的老管家外,谁也不敢叫门。段鹰有一回不怕死地凑上去,被沿着身体曲线打了几颗枪子,这下子算老实了,秦绍然房门周围三米内都不敢靠近。
事情一下子都压在了刘劲周身上。
而他其实什么也不想管,只想陪在秦澜身边。
秦澜的低烧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四天,好不容易压下去,哮喘的宿疾却又犯了,每一刻都可能引发窒息。家庭医生日夜不离秦家宅子,陪床的护士神经紧绷,刘劲周甚至把自己的办公室搬进秦澜房间隔壁,一边处理东区的事务一边随时过去看看那个脆弱的人。而秦澜见到他,问到想要什么,就只有一句话。
“我要见简言。”
无奈,刘劲周亲自登门,只为了简言能去见见秦澜。并且,他有预感,秦绍然情绪崩溃的结,也需要简言顺道解了。
“我查到你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今天是第五天,你还有两天假期。”刘劲周说。
简言挑眉:“没心情。”
“你的游戏账号这几天势如破竹,你应该很高兴。”刘劲周耸肩,“我们的黑客很厉害。”
简言见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何况他叫自己去见秦澜。如今秦氏兄弟,他是一个也不想见。
“我不想去。”简言指指门口,“门在那,好走不送。”
“简言,澜澜生病了,他发烧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都念叨着要见你,你就念在他一片真心……”刘劲周的话却被简言打断了。
“我不明白,刘劲周,你不是爱他么?”简言问,“你怎么能忍受?”
“简言,你爱过么?”刘劲周说,“你爱过,你就懂了。”
那我宁可不懂,简言翻个白眼,说:“他不是对我一片真心,他在乎的是夜。”
“既然你知道,那你……”
“所以我才不去。”简言说,“我累了,同样的事不想说两次。”
刘劲周不知道该再怎么说,他本就不善言辞,刹那间,额头上冒出了汗。简言看着他这样,就想起当初秦澜搬着行李进自己家,怎么劝都不走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被秦澜拦在门外,满头是汗,不知所措。
“刘劲周,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夜?”简言问。
“我没有讨厌他。”刘劲周回答。
你只是嫉妒他。简言叹息着问:“你怎么处置陈威寒的尸体?”
“伪装成意外,附近有持枪抢劫,他不走运。”刘劲周说。
虽然是个不太高明的借口,可蒙骗陈威寒的父母已经足够了。
“他的父母还健在。”简言说。
“我们给了一笔钱。”刘劲周说,“他的父母是无罪的,所以我叫人伪造了一份保单,受益人是二老,陈威寒死后,他们就能拿到一大笔钱。”
“谢谢。”简言由衷道。
刘劲周苦笑两声,见简言让自己坐,便顺势坐下来:“他这是图什么呢?什么也没得到,反倒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他图的,是秦绍然萎靡颓废,心如死灰。”陈威寒的心,也许在姐姐死去那一刻,就开始变得偏激。压抑着对秦绍然的愤怒,告诉自己姐姐是因病而死,与秦绍然无关,直到发现秦绍然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在剩下的一生中,只有这一个爱人。他已经无法理解也不愿意理解,在他心里,秦绍然已经背弃了当初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他愤愤不平,过去压抑下的痛苦又重新开始纠缠,他把姐姐的死,归咎于秦绍然的花心和忽略,他觉得自己是被骗了,他要报复。
可是他却没想过,为什么秦绍然是这样花心多情的一个人,他却还要选择用夜来打击他呢?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怀疑着自己,否定着自己,知道自己是病态的偏执的,明明知道秦绍然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吧。
无论如何,如今他已经死去,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布下这样一个局,已经不可查。简言与刘劲周对坐一会儿,刘劲周的手机响了几次,每次都匆匆接起,说不了几句就挂断。简言听他安排了几件事,便问:“高搏还活着?”
刘劲周苦笑着摇头道:“高老头保他,私底下对我说,要杀就杀他,留着他儿子,明面上几乎散尽家财,联合几个老人,说高搏是受人胁迫。”
“高搏自己的意思呢?”
“他?整天坐着不说话,饿极了才吃东西,我看,跟老大也没什么两样。”刘劲周说到这儿,余光扫了简言一下。简言低着头若有所思,刘劲周想了想,问:“你真的,不能去见见澜澜?”
简言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说话。刘劲周见他的表情如此坚决,也知道自己不能多劝,好在来日方长,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请一次就是。他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就听简言道:“我时间很紧。”
卫伯站在门口一脸殷切,似乎盼了简言几个世纪终于盼来。简言一脸不豫,可还是熟门熟路往楼上走。秦澜的私人医生站在门口,对简言说:“听说简先生来,小少爷的精神好了许多。”
简言点点头,走进屋中。护士医生都退出来,屋子里只剩下简言和秦澜。秦澜脸色苍白,大病未愈,强撑出一丝精神,对他笑了一笑:“简言。”
简言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短时间边瘦下去的两颊。秦澜顺着他的目光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我病了,一病就掉肉。”
简言点点头,秦澜咳了几声,说:“听说我哥已经好几天没见人了,那天跟你说过话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简言,你跟他说什么了,让一个工作狂把什么都扔了?”
“你猜猜。”简言少见地微笑起来。
秦澜闭上眼,艰难地摇摇头:“我不敢猜……你告诉我吧,简言,你告诉我。夜要杀我哥,可是我哥活着,那么,他活着么?”
“他死了。”简言说。
秦澜目光迷离地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窗外的古树。冬天已经到了尽头,春天即将来临,可是为什么,他觉得这么冷,浑身都开始打冷战。
“是……我哥杀了他么?”秦澜的牙齿格格作响,却努力把这句话说连贯。
“你哥说不是。”简言说。
“那么,到底是不是?”秦澜只觉得身边的空气如此稀薄,他努力呼吸,却呼吸不到,“你相信他么?”
“真相不是我信不信就能决定的。”简言说,“况且,如果是你哥,你会怎样?”
“我……”秦澜的目光游离着,仿佛在搜寻什么东西般无焦点,“我不知道……不,不会是我哥,我哥爱他,他舍不得杀他……你告诉我!”秦澜掀开被子向他扑来,“简言,你告诉我,杀夜的另有其人,那个人不是我哥!”
简言张开双手,把秦澜拥进怀里:“无论是谁,我会查出来。”
秦澜放声大哭,泪水把简言的衣服都浸湿。简言抱着他,刚开始还能听见他的哭声,后来哭声渐渐变弱,怀里的身体起伏却越来越大,他一紧张,扬声:
“刘劲周!”
下一刻,刘劲周带着私家医生闯了进来,给秦澜做了一系列缓解哮喘的措施,好一番折腾,那个好像玻璃做的人才算安全下来。简言站在一旁看医生护士手忙脚乱,总觉得自己局外人一般,转身拉开门默默走了出去。
也许从来不会有人知道,简言对于秦宅的构造仍旧记忆于心。也许是杀手的本能,下意识地从杀手的角度分析这宅子的每一个安全死角。他仰着头,从第一个墙角起,一路走一路看,有些死角如今已经不是死角,有些地方本来安全,如今又成了新的隐患。
走走停停,脚步却不自觉在一扇门前再也迈不出去。
这是秦绍然的房间。
秦的房间
简言事后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当时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脑子断了哪根筋才推开门的。以他的脾气,根本不会这么无聊在秦家的宅子里闲逛,更加不会漫无目的走到秦绍然门口。而在发现秦绍然的房门没锁时,也根本不会就势推门进去。一切都错了,所有平时不会发生的错乱交织在一起,交汇成故事的另一条走向。
简言轻手轻脚推开门,屋子的窗帘拉合,一丝日光也透不进来。秦绍然住的是秦家的主卧,采光是最好的,此时却被厚重的窗帘遮住所有的日光,黑夜一般。简言往里面走了几步,便闻到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像是烧着了什么。他的夜视力一向很好,即便屋子里这么黑,也能尽量避开所有障碍,走到墙边,按下开关。
屋子更里面的地方亮起了一点点灯光。
简言顺着灯光走过去,本来以为会看到满地狼籍,地面却意外的干净,只有经过小茶几时,在桌角有一堆凌乱的烟头。继续走了几步,便看到那个仰着头睡在老板椅上的人。
简言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脚好像不受控制了,带动着身体向那边靠近。秦绍然歪着身子,头仰在椅背,静静睡着,像是非常疲倦。这个姿势一定是不舒服的,简言却觉得,他宁可浑身酸疼三天,大概也会珍惜这片刻安眠。
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书,简言拿起来看了一眼,便赶紧放回去。这正是他没看完的那本,放在枕头下,夹了书签,秦绍然曾经不满他只顾着看书却不理他,他便拿着书去了另一个房间,反锁上门,干脆离他再远点。书落下,带起的风吹起一张信纸,简言心里乱,纸掉在地上过了几秒才弯腰捡起来。简言扫了一眼,纸上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是在最上面孤孤单单地写着:
“夜:”
秦绍然的字很好看,小时候被母亲逼着每天练字,到现在无论毛笔硬笔,写出来都是行云流水般。简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夜写信,又为什么只写了个开头,就什么也写不下去。又或者他明白,只是他更希望自己不明白。这样的信纸还有许多,有些是全部的空白,有些像这张一样,写了个开头就再也没有写下去。桌角摆着一摞信封,贴着邮票盖着邮戳,收信地址写得认真仔细。
是夜与秦绍然曾经住过的公寓。
简言不用闭上眼,就能想象得出,秦绍然曾经多少次,坐在这个桌前写一封无字的信,然后郑重地封进信封,在这个电子邮件泛滥的年代,投进邮箱,寄到那个地址,仿佛那间公寓的两个主人之一会冷着脸去信箱取回来,对着这么无聊的举动瞪他。
深深地呼吸,却还是觉得窒息。简言想快点逃离这个压抑的房间,一转身,不小心碰到熟睡中的秦绍然。那个人猛地惊醒,像是好不容易从一场恶梦中挣扎出来。环顾了一下自己周围,在目光触及简言的时候停住,慌张的表情褪去,整个人放松下来,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吓死我了。”他说着,吻住简言的唇。
简言知道,自己应该拒绝这个不清醒的吻,可是他却激烈地回应,紧紧抱着秦绍然,恨不得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怎么办呢,他想。我不该答应刘劲周,不该来这里,不该走到你门前,不该走进来,不该看到这一切,甚至不该此刻流连在你怀里,我好像,有些……
“夜……”
回神。
简言一把推开秦绍然,自己竟然坐在他的腿上,真是丢人。他站起身,整了整揉乱的衣服,说:“我是简言。”
秦绍然也渐渐清醒,揉着眉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认错人了。”
简言耸耸肩,表示能够理解,秦绍然便苦笑起来:“像我这样的年纪,干什么都没力气了。年轻时候记住一个人好像很简单的事,时间越长,要忘记就越力不从心。而且,也不够慷慨大度,总是留着些没用的东西,舍不得扔。”
简言点点头,看了一眼满桌的纸张书籍,说:“你要注意身体。”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过几天就好了。”秦绍然边整理桌上的狼籍边说。
简言点点头,指了指门口,示意自己要走了。秦绍然没什么表情,他便往门口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问:“澜澜现在不怀疑我了?”
“你早就知道他怀疑你?”简言皱着眉,回头。
“我是他哥哥,他会的,都是我教给他的,他手头掌握了多少东西我会不知道?”秦绍然抚着额头笑,“难为这孩子忍着猜忌跟我相处这么久。”
“如果不是你,你该跟他解释。”简言说。
“简言,”秦绍然说,“你这个人,有些矛盾。”
简言挑眉。
“如果我是你,即便我如何保证夜的死与我无关,我都不会信他,而你,在我简单的保证后,就信了我。甚至,你的每句话都基于我并非杀夜的凶手这个基础上。你有没有想过,我在骗你?”
“我没有信你,我会查出真相。”
“但是其实你希望,杀死夜的不是我,对不对?”秦绍然脸上的表情忽然非常柔和,几乎温柔地笑起来,“如果是夜,他就不会这么想,他会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然后一个个击破,留下最后那一个,就是真相。他这个人,是个行动派。”
的确,如果是以前的夜,必定会如秦绍然所说,不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说辞。哪怕这个人是秦绍然,夜也会怀疑,会调查,会提防他的每一个动作。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人是会变的。
“我这些天,总是断断续续地想,却总猜不出个结果。简言,你告诉我,杀了我,对他而言,会难过么?”
“你的价码很高,杀了你,足够夜金盆洗手环游世界。不过,他犹豫了。”简言在心里说,三天,他犹豫了三天,这三天他同你朝夕相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坚定了要杀你的信念。
因为他无法想象,当自己再一次身临险境,由于惦记着要回去见你而畏首畏尾,会是什么样。
杀手不能有感情。夜不是简言。
“何必呢,秦绍然。”简言说,“夜去世了那么久,何必现在才悲哀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