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前付泽凯被软禁,楚国一直怀疑《浮世录》之事乃是我们栽赃的而不得证据。如今付东楼被令狐纯劫走,且不说楚国是否识破了令狐纯的身份,只要知道劫走他们准王卿的是胡人,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现在楚国想要放出付泽凯,只说是我们栽赃在先,劫走准王卿在后即可,现成的证据,完全没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了。”
史朝义捻了捻胡须:“也可这么说,端看楚国如何应对了。但这至多算是令狐纯莽撞了些,也没酿成什么大祸。”
“其二便是付东楼未必真的会为我所用。”南酆继续道,“陛下应当已经看到过新式织机的图纸了吧,付东楼确有大才,可他在楚国过得日子未必不如意。”
“最初的时候确有传闻说柏钧和看不上他,可经过辞爵之事,世人皆知瑞王对未来王卿的宠爱。况且若不是真的有心付东楼,柏钧和怎么会带付东楼去羽林军营还让他插手新式兵器的制造?”
“更不要说前几天刚过去的瑞王府行聘,说是瑞王以整个王府聘付东楼也不过分。如此一来,陛下您觉得付东楼会很容易投向我大燕吗?臣听说他本就有龙阳断袖之癖,柏钧和一表人才身份贵重又倾心于他,付东楼只怕早就对柏钧和情根深种了。”
“如此把付东楼劫来,还不如让他留在楚国更保险,只消他造出什么新东西我们便偷什么就是。虽然令狐纯几番失误将陛下早年埋进成都的细作损失殆尽,可这几年臣接手之后新安插进去的人依旧是毫发无伤。”
“我大燕人才济济,好儿郎不知凡几,怎就能没有强过他柏钧和的。付东楼喜欢男人朕给他找就是,只要他肯为大燕效力,朕给他找一院子男人随他挑。”史朝义当皇帝有几分样子,就是这后宫生活实在有些荒唐,后宫中娈童男宠不在少数。饶是如此,南酆也没料到他能说出这话。
玄色的面具下看不出南酆的表情,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陛下难道是想把柱国上将军赐予付东楼?只怕秦国公主不肯。”
秦国公主史钰儿是史朝义的掌上明珠,只看她的封邑是秦国便知了,大唐故都长安就在秦国公主的封邑之内。史钰儿一心仰慕令狐纯,到了及笄之年便央求史朝义将自己赐婚给了令狐纯。
令狐纯未免史朝义与朝臣猜忌自请戍守长安,一是有坐镇长安为大燕守国门的意思,二来这地方是他老婆的封邑,他跑来长住也没人好说什么。
史朝义刚说北燕比得上柏钧和的人多得是不过是要面子的话,却被南酆毫不留情地揭了底,一时间面上讪讪,可也不好发作较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此事再议。令狐纯是驸马,朕怎能委屈女儿。朕听说付东楼美貌倾国,大不了朕封他做贵妃便是。朕的贵妃又怎会比不上楚国的瑞王卿。除了这两点,第三处不利是什么?”
“第三处不利便是时间与局面。”南酆作揖算是对刚才冒犯君王致歉,他实在不想继续听史朝义荒诞的言论了。
“对楚之战宜缓不宜急。陛下须知,这天下本就是汉人多,不管是复唐也好复隋也罢,都会有人响应,因为汉人根本不认可我胡人主宰他们。”
“这些年陛下在我朝休养生息大兴教化,宁可压着前线将士不与楚国交兵也要先繁荣市井,为的不就是消磨汉人的斗志向他们证明我们胡人也能开创盛世吗?”
“照此下去,十年二十年之后,我大燕境内的汉人谁还记得唐朝隋朝都是什么,只知道跟着陛下能吃饱饭过好日子。到时候楚国还想打过来,怕就没有多少人呼应了,所以说我们拖得越久便越有利。可现今却不然,南边的那群遗老遗少可是夜夜梦回长安呢,我们也没有一战灭楚之力。”
“再者我们刚刚搅浑楚国朝堂,楚国皇帝与柏钧和都有意将付泽凯之事引到咱们身上,楚国民情激愤更有开战之声,但以楚国皇帝对瑞王的忌惮,原是断不可能许他出兵的。可就在这个当口付东楼被劫走了,这下楚皇还有什么理由阻止瑞王出兵去救于国有功的瑞王卿?”
“更别说付东楼因湛露居博古苑之事,在楚国境内贤名鹊起,就是我朝的一些文人也心向往之。本来好好的内乱之局,被令狐纯这一昏招彻底打乱,我们亲手把开战的口食送给了楚国,有外敌在,楚国上下立时间一体同心,谁还会在意《浮世录》之事。”
史朝义在南酆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在殿中不住踱步。
诚然,付东楼是个人才,但也要为我所用才行,否则就是个祸害。南酆说得有道理,现在不是跟楚国开战的时机,加之关中春旱,即便要打,关中的粮草调拨也是个问题。
“依爱卿之意,此事当如何处理?令狐纯已然把人抓了,总不能给楚国送回去,付东楼便当真不能为我所用吗?”
“依臣之见,笼络付东楼只怕很难。单从名誉地位上看,我大燕很难再给付东楼一个相当于瑞王卿的身份。您舍不得女婿难道就舍得皇后之位?而那付东楼的胡人血统,也不过只有一半罢了。”贵妃再好听也是个小老婆,瑞王卿可是瑞王正室且是瑞王唯一的伴侣,您能比?
史朝义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大手一挥道:“既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叫他再回去给楚国效力,传旨令狐纯,叫他杀了付东楼就是。”
南酆劝道:“陛下,付东楼是要死,但也不能就这样杀了,否则岂不是给楚国提振民心士气,柏钧和焉能不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报仇。”
“那当如何杀?”
“不如将此事交给令狐纯去处理,也能借此机会看看令狐纯的忠心?”
殿中响起浑厚的笑声,史朝义指了指南酆道:“当日你来投奔朕说只要朕将来灭了楚国助你南诏复国,你便愿意为朕效劳还奉上了南诏内库之财。令狐纯不信你,当庭质问了你几句,你居然对他怀恨至今,时刻不忘记给他挖坑下绊子,当真小心眼。”
南酆似是也笑了下,语气轻松地道:“臣比令狐纯大上好几岁,臣驰骋疆场的时候令狐纯还不知在哪呢,臣如何会跟他计较,全是为了陛下着想罢了。毕竟臣也曾经是一国储君,无论是为君之心还是为臣之心,臣都能揣度几分罢了。”
“满朝文武也就只有你敢明着说自己揣测上意。”
南酆摇摇头,继续献计道:“由令狐纯全权处理此事,若是他将付东楼献给陛下,自是忠心无疑;若是他将付东楼留在长安军中,其居心就值得推敲了。”
“若是柏钧和打来,令狐纯与柏钧和议和把付东楼交还回去,则令狐纯拿我大燕江山社稷开玩笑,必须严惩。若是他将付东楼杀了祭旗……那便只能依战果而论了。”
“陛下可派人去令狐纯军中,或明或暗,只要保证付东楼没法活着回到楚国就是。即便真的因为付东楼之死打破了我们与楚国这几年来的平静,恶人也只叫令狐纯去做就是。”
“只消令狐纯彻底得罪了楚国他就必须依附我朝才能安稳活着,陛下再恩威并施敲打他一番,不怕令狐纯不老实为陛下卖命。”
史朝义忖度一番,击掌道:“爱卿此计甚妙,就依爱卿所言。”
“谢陛下。”南酆退后一步行礼道,“夜已深了,陛下安寝,臣告退了。”
史朝义凝视着南酆离去的身影眼神莫测面容阴沉。
安禄山史思明具是唐朝之臣,后来起兵造反便是仗着自己手里有兵有钱。大燕自起兵以来也历经多次麾下武将造反,史朝义对于令狐纯这样有名望有本事的大将亦是一边用着一边防着。
那些贪财好色的倒也好收买笼络,偏偏令狐纯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了,可谓无所求。既无所求,为君者又该如何驾驭?少不得要让令狐纯栽个跟头长点教训。再说近日大燕损失的细作太多了,令狐纯总督对楚军务,难辞其咎。
史朝义揉揉太阳穴闭上了眼睛,心中长叹一声:还是如南酆这般有求于己的人好掌控啊……
青城山上一处不起眼的小木屋里,深夜仍是有烛火闪耀,可见主人还未休息。
屋门出传来轻浅的脚步声,屋子的主人却是坐在桌案前专心摆弄着什么头都没抬,只淡淡地道:“你来了。”
来人脚步一顿,脸上泛起一丝柔软的笑,点了点头道:“明天要跟着瑞王的军队出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今晚来看看你。阿哲,你最近好吗?”
来人正是翟夕,他走到一旁的坐榻上坐了,并不往公输哲跟前凑,只不远不近地望着他。
“挺好的。”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我看外面的守卫都被你弄晕了,可是新发明的什么机关吗?”公输哲话不多,翟夕便自己说了起来,“如今成都不太平,你还是小心一点好,你看东楼……哎……”
“我不把他们都弄晕了,你少不得被国师责骂。”公输哲仍是没看翟夕。
“我明天就走了,师父还能怎么骂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是。”
公输哲终于抬起头,他从手边的小几上拿过一个匣子站起来走到翟夕身边,“自从听说付东楼被劫走,我就知道瑞王会出兵,这些东西你带上,足以防身。”
翟夕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珍宝,脸上已是乐开了花。
“阿哲,还是你对我好。”
公输哲给了东西就又回到了书案后,继续去摆弄那件没做完的东西,说道:“我只是想着你答应我冬天去温泉的事儿,你要是死在战场上,我还怎么去?你回去吧,等下守卫就该醒了。”
“我才不会死呢,我还答应了你好多事情都没做呢。”翟夕也不继续赖着,抱着匣子准备走人,临到门口又叮嘱了一句:“你早点休息,就着烛火做东西伤眼睛。”
“知道了,保重。”
“嗯。”
、第六十四章
付东楼伏在马上,不管怎么摆姿势都觉得别扭,不是腿疼就是腰疼。
林间不宜驰马,令狐纯等人都是牵着马走着,付东楼一边揉着腰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恨不能把路上的一花一草都记下来。
令狐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付东楼,见他一张俊脸皱到了一起,忍不住打趣道:“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能让北燕的柱国上将军给你牵马,你这可是和吾皇一般的待遇了。”
“史朝义,哼。”付东楼轻蔑一笑,“不过是个背叛君王杀父自立的畜生,不忠不孝之徒,别把我和他放一处比,我会认为你是在骂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吾皇能够一统天下,还有谁会关心他的皇位是如何来的。前唐的时候太宗杀了一兄一弟方得皇位,如今还不是人人称颂他的功绩,废太子与齐王不过就是妄图谋害真龙天子的跳梁小丑罢了。”令狐纯一边走着一边笑道,“一句话,强者为王。”
“原来杀父弑兄在将军眼中都是小节。将军年纪轻轻便是柱国上将军,宰辅重臣都要让你三分,不能不算强者,而史朝义年老力衰不可不谓弱者,依将军之言,将军是否要篡位自立中兴大燕啊?抑或是干脆换个国号开宗建庙?待到来日将军一统江北江南,谁还会记得将军的弑君之举,史书怎么写还不是将军说了算。还是那句话,强者为王。”
付东楼很有些自负地睨了令狐纯一眼,骑马打仗我不如你,比耍嘴皮子,那你就未必比得上我了。
果然,令狐纯闻言杀气顿生,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付东楼一眼道:“休要胡言!本将从未有自立之心,毕生所愿唯踏平江南助吾皇一统天下以报吾皇知遇之恩。”
“瞧这话说的文绉绉的,看来你也是读过书的啊。”故意换了轻松点的语调,付东楼一手撑在腰上按揉着,懒洋洋地继续说道,“你既然读过书,就该知道帝王的疑心病有多重。即便是亲如父子,也出过汉武帝冤杀戾太子的事,你的地位身份可还不如戾太子呢。更别说,弑杀主君的将军在你们北燕比比皆是,史朝义他爹史思明不就是么。该说你们北燕是上行下效呢,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说这功高震主。功高震主之人鲜少有好下场的,开国之君大杀功臣的更是不在少数,只看汉高祖就是了,常胜将军韩信不还是被吕后带着一群宫女拿竹签子捅死在未央宫钟楼里了。你敢说自己比韩信厉害?”
令狐纯撇了撇嘴:“荒谬,一派胡言。”
“别这么着急否认啊,真实情况如何你心知肚明。”
付东楼见令狐纯否认得干脆反而更有底气了:“你要不是怕史朝义猜忌你,何苦乔装易容多次出入大楚国境,这回更是甘冒奇险,带着这么几个人直接把我给绑架了。说老实话,你这次绑架我是临时起意吧?若是蓄谋已久,早在我去你营地找你的时候你就该下手了,何苦要等到我被金吾卫看管起来才行动,岂不是自找麻烦。”
令狐纯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叉着腰直直盯着付东楼,浅褐色的眸子中射出的目光如有实质。
“我一直觉得你是挺单纯的一个人,看来是我大意了,你和你那个国公爹一样狡猾,深藏不露啊。”唇角微扬,令狐纯的笑带着一丝邪气,“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多次来往大楚的。”
“你想问的应该是我是怎么知道史朝义猜忌你的吧?这没旁人你有话直接问何必绕弯子,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有话不直说的。”被令狐纯盯着心里发毛,付东楼面上却还要强装镇定,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你选的这条路偏僻难行无法驰马,一看就不是行军的路线,只有小股精英才能在其间穿行。你对此处路况甚是熟悉,可见不是第一次走了。”
“大楚查胡人查得那么紧,你又与我走得近,我不信卓成没查你。他都没能识破你的身份,就说明你在经商一道是行家里手,绝不是临时假扮的,以前大概也常干这种事。一个将军,没事儿就跑出去做买卖,不是为了打消君主疑心是什么?你们北燕就说不如大楚富裕,可也没穷到需要你这个柱国上将军亲自出去筹措粮饷的地步吧。”
“汉人有句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的是有千贯家财的富人不会坐在房檐下,怕瓦片掉下来砸到自己。令狐纯,你这个柱国上将军比千金子可金贵多了吧,何必深入敌国以身犯险?卓成他们大肆搜捕北燕奸细想必令你损失惨重,史朝义要找你麻烦了,所以你才劫持了我想将功抵过,我猜得对吗?”
“付东楼,算我看走眼了,真没想到你如此精明。”令狐纯突然觉得手里这个山芋烫手了。
“过奖,其实我并不善于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