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听起来确实很诱人的样子……不过——”两根指头冷不丁一摁一捏,灵巧的解开他左手护腕,迅速伸进去,抽出薄薄一卷书来。
“哈哈!”紧紧护在胸前,得意非凡,“别的事可以等,灵感这个东西怎么能等呢?想到了不让及时写出来,你打算憋死我啊!”
“你……”长生满脸无奈,看向双胞胎。
那俩偏过脑袋,忍啊忍啊苦忍加死忍,总算没有当场抽筋。
过了一会儿,子释收起笑容,望着长生:“我不着急,真的不着急。可是,你总得让我有事做。不许我胡思乱想,那就让我有事做。”声音低下去,一点点漏出来,“最近……视力不如从前,手上也没劲儿;稍稍久坐,便开始头晕……我不勉强自己,让子归帮我写,好不好?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才真的受不了……”转脸瞧着妹妹,“子归,你说天天给我做吃的,顺便替我写写字可好?”
“好……”
“大哥。”子周忽然从旁边叫一声。
兄弟见面之后,自始至终,关于整件事,大哥没有正面直接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嗯?”子释朝弟弟看过来。
“大哥……”子周知道,如果自己能够说一句“我替你写吧”,将是给大哥最大的安慰和支持。然而,预见到随之而来将要面对的一切,他却不能保证自己能否承受到底。无法履行的诺言,与其中途反悔,不如不说。结果出口的话是:“野菊花明目,我明天去摘点儿给大哥泡茶。”
“好啊……不过那也得过些日子,等我先吃几天饭才行。菊花性寒,这时候可不敢喝……”
长生见他神色渐渐倦怠,把手里的书轻轻抽出来:“这个我先对一遍,之后便由子归拿着。今天反正不看了,吃点东西,然后睡觉。”
抬起头,恰见子周端着碗送到面前。
两个人对视一眼,长生想说什么,子周一扭头,别开了。
长生把碗捧在手里捂热,让子释倚着自己,一勺一勺喂下去。看他一口一口往下咽,心情也跟着慢慢变得踏实。——只要肯吃饭就好,每一口咽下去的,都是信心与希望。
“好了,明天换点别的。”竖起来,“刚吃完,过会儿再睡。”四顾看看,双胞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子释寻找着最温暖最舒适的场所,让自己软绵绵陷在里头。
“今天……什么日子了?”
“初七。”
“七月初七?”睁开眼睛,“七夕了啊……”就此停住,慢慢合上眼帘,放松身子,恍若什么都不曾说过。
长生犹豫片刻,扯过被子裹住:“下午刚见了太阳,这地方也空旷,还真没准……”蜀州山丘环绕,云浓雾厚,星星月亮都是罕见物。
抱着他走到门帘旁,掀开一个角,示意亲卫们退远些。
“不出去了,就在这儿瞧瞧,省得着凉。”
两人一齐仰头。
“啊!”子释惊叹,“真的能看见!”勾住他脖子,直起背,瞪大眼睛在银河两岸寻找。终于找到那一对遥相呼应的光点,悬在深蓝天幕上,仿佛向彼此倾诉般无声闪烁。
谁都不再说话。
直至深夜的雾气渐渐浓重,天空慢慢变得晦暗,子释才趴在长生肩头,窃窃私语:“你知道么……我在西京待了五年,中秋节只见过两回月亮。七夕看见星星,这还是头一次……”
长生抱着他进来,一起躺下:“没关系,以后我带你去枚里绿洲看星星,去灵恝山顶看星星——简直就像要砸到头上一样,可不知比这里好看多少。”
“嗯。”
就在睡意侵袭前一刻,忽然喃喃道:“长生……你要我相信你,那么,请你……也相信我吧……之前……一直不敢说这话,因为,我不知道……我怕……”
“子释,不用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长生把他紧搂在怀中,恨不能连同生命一起,随着自己身体的温度,全部输入他的血脉。
傅楚卿如夜枭蹲踞,隐在枝桠间辨识前方路径。
过去三天,堪称傅统领平生最狼狈最凄凉最惊险的日子。流血兼流泪,伤身又伤心。他那野兽般的直觉一直处于高度警惕状态,清晰的感觉到追兵时时不断,处处杀身之危。半辈子积攒的经验与智慧发挥到极致,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爬到了西京城郊。
自从发现西戎军队鬼神莫测般出现在岐山南面,傅楚卿虽然想不通为什么,却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站在山巅密林之中,一股转身离去的冲动涌上心头:改朝换代又如何?大不了傅大人变回傅老大,天地不管,逍遥自在。
但是——
憋得慌啊!
咽不下胸中一口气,吐不尽心头一口血。他傅楚卿生平没有哪个时候,像这样忿恨不甘。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相搏,他一向觉得自己得天独厚;凡事习惯了恃强凌弱,总以为能够随心所欲。这一回亲手煮熟的鸭子居然从手里飞走,哪怕不能原样抢回来,也得想尽办法拆骨回锅入自己的肚才行,否则——下半辈子还混个屁?
于是傅大人忽然激动难抑,自信满满:哼!老天既然让我撞见了,就是给我机会。且下场亮几招,叫你们也尝尝我傅某人覆雨翻云手段!
他小心避开西戎大军,不顾伤痛疲劳,翻山越岭,涉水潜沟,一口气逃进锦夏控制区,找到外卫所的人接应。听得当地下属汇报一切如常,心知这些人还完全蒙在鼓里。几个念头转过,若说出西京被袭的消息,只怕立时哗变,搞不好适得其反,索性一个字也不透露。因为不敢取直道,又停下来养了半日伤,等他赶到坨丘附近,整个北边已经全部封锁,只得转道向西突进。
中间被追兵察觉行迹,差点就不得脱身。惶急中躲入理方司京畿地下据点。本以为西戎兵临城下,树倒猢狲散,人早已跑光,没想到竟然还剩了两名巡卫坚守阵地。此二人为统领大人忠肝义胆所动,自告奋勇引开敌人,让傅楚卿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七月初七,他越过盘曲关附近山崖,全力向西京潜近。
天阶夜色凉如水。
西京城里却是一片喧哗混乱。本该宁静美好的七夕之夜,因为西戎围城的消息,化作无限惊惶。
所有的一切,是从东边开始的。
早晨,东和门值守的都卫司士兵一个瞌睡打完,发现城门下突然冒出一排旗子来。
“没听说哪家侯爵出城围猎啊……”一边揉眼睛,一边跟同伴叨咕,趴在墙头,预备认清楚了好下去通知人开门。
猛地瞪直眼珠子,一把揪住旁边士兵:“你看……那是什么?……天!西戎人!西戎人打来了!!”
消息传到宫里,赵琚还没起来。发了一通下床气,等到听清楚安宸说什么,呆愣半天,笑道:“小安子……你要叫我起床,也换个招儿。这话……忒无趣……”
安宸抬起头:“陛下!金吾将军已经亲自前往东和门查看,很快就该进宫奏报了。”
在官方还忙于确证消息真实性的时候,城内居民已是一传十十传百,闹得翻了天。某些当初逃亡到此的寓籍居民,经验丰富,反应比都卫司衙门快得多了。刚听闻风声,掉头便收拾家当,在政府尚未采取措施前,向北门和西门奔去。
赵琚得到宁愨回复,目瞪口呆一阵,跳起来狂捶龙案:“上朝!上朝!太师知不知道?快请太师!”
金吾将军刚退到门口,皇帝又站起来叫道:“把禁卫军统统调进宫!锐健营干什么吃的?郑泽寰呢?快!快叫他们都去东边挡着!还有太子,太子上哪儿去了?速速传太子进宫!”四面望望,忽想起什么,大嚷,“楚卿!傅楚卿!”
宁愨停下脚步。安宸跪到赵琚面前:“陛下!陛下不是派傅统领出城办事去了么?”
赵琚这才想起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去了哪里。要用的时候指不上,一拍桌子:“该死!”
宁愨回身道:“陛下,微臣将内卫所的人都调进宫来,保护陛下安全。”傅楚卿几天前突然离开,只说皇帝有密令。宁愨知道他们君臣猫腻多,十之八九是风月场上不入流的勾当,也就没有细问。谁知赶上这么个关口,安抚皇帝的得力手下缺席不在。
变故突起,也顾不得皇帝心情如何,宁将军转身出宫,赶着调动人手,加强防卫,预备守城。坐在车里,忽想起昨日朝会后西戎使者从北安门离开,不过一天工夫,跑不出多远,快马急追,恐怕还能截下。
张口就要下令,那姓庄的靖北王府詹事一张暧昧笑脸陡然浮现。议和期间,此人再三笼络示好,临别前又悄悄额外送给自己一样礼物——那是涿州黄永参宫里最值钱的宝贝:金座衔珠翡翠麒麟。饶是宁愨见多识广,家中珍宝无数,也不禁眼前一亮。假意推脱一番,以为对方要在和议条款上追加什么要求,却不料说的都是无关琐事。
“麒麟神兽,其灵性仅次于龙。侯爷含仁怀义,正合拥有此物。此物原属东北黄将军所有,靖北王将之转赠侯爷,正为物得其主……”庄令辰存心拍马,又没有锦夏诸人对太师的忌讳,因此侯爷前边那个“小”字直接去了。这个马屁却正正好好拍到了宁愨心窝里。小侯爷三字,年轻时候叫起来固然风流富贵,如今早过了不惑之年,听着难免闹心。自从封了金吾将军太子少保,满朝都以将军或少保呼之。
那样东西和那番话,当时未及深思。此刻配合着东和门被围的消息,宁愨把议和细节串起来想想,心头一阵阵发寒:蜀北早已落入对方之手,北边虽无动静,怕是没法追了……只是,那西戎靖北王,为何单单挑了黄永参宫里这只麒麟送我?
当时庄詹事捧着盒子介绍:“这纯金底座、清光翡翠、深水明珠,固然价值不菲,此物稀罕之处,还在于雕镂之精亦堪称绝技。侯爷可知,麒麟口里衔着的明珠,合正了位置,是可以取下来的……”
宁愨浑身一震,脸上神色复杂变化。撩开车窗帘子喝道:“回府!”
避开耳目,直入密室,从盒子里把那翡翠麒麟拿出来。左右试试,当明珠滚到舌面正中凹处,手指拨弄,恰好能从口旁滑出,分毫不差。珠子托在手心,晶莹润泽,看不出什么异样。加两分力道一捏,扁了!
——这足以乱真的明珠,原来竟是颗蜡丸。丸中小小一团,摊开来,羊皮纸上抬头赫然写着:“符生顿首宁愨将军足下……”
第〇八四章 至善之利
初七日一整天,皇帝和百官一面商议对策,一面紧张等待各方消息。快马已经出城,往北、西、南三方锐健营求援。
一些朝臣安慰皇帝:西戎军从东边来,说不定是之前包围云头关的蛮子还不知道两国议和成功,擅自行动。赶紧向北把使节团追回来,大家讲清楚,纯属误会一场,也就没事了……
赵琚多么希望当真如此啊。然而这场误会实在太不美丽,他心里对西戎人怕到极点,昔年銎阳被围,仓皇出逃的恐怖经历再次重现,皇帝陛下经过最初的失措之后,在群臣面前,只能用疯狂的震怒来掩饰心中恐慌。百官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些手脚快的,趁着朝上混乱,偷偷溜回家收拾细软去了。
无论如何,在太师与金吾将军主持下,城内布防总算迅速落实下去。除东和门重兵把守外,北安门、西平门均已封锁。都卫司士兵与禁卫军布满城内各处要害,内廷侍卫及理方司大批人手集中到宫里,保护皇上和太子。至于通往鸾章苑行宫的南定门,不过是个装饰牌楼,真正的门户,在南山口。那里有锐健营陵光卫五万士兵驻守,还有部分守护行宫的禁卫军。策府司正在讨论要不要把他们全部调进城来。
求援的士兵尚未返回,东和门守军将对方射到城头的劝降书送到了朝会上。
靖北王的劝降书,直接附在华荣皇帝授命征蜀的诏书后头。
负责宣读的内侍战战兢兢开口:“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
才念了几句,陈孟珏陈阁老指天高呼:“无耻之尤,莫甚于此!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喷出一口血,当场气晕过去。翰林御史们拥上前扶起阁老,争相痛詈蛮夷。
太师一把抢过那劝降书,跳到最后一段:“华荣靖北王喻告锦夏皇帝陛下及西京将吏士民等:我主既与赵氏约为兄弟,亟盼相见,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我主必翘首倒履相迎。今蜀北蜀东皆降,京畿已然归顺,有司仍归原位,民生多得安抚。兄弟之邦,自当以兄弟之义相待。锦夏子民,即我华荣同胞,岂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耶?……”
宁书源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表达,吐出来的恰是陈孟珏那句:“无耻之尤,莫甚于此!”
登时就要扯个稀烂,却被安宸拉住:“太师,陛下还没看。”
哼一声,松手,指着理方司几个头目:“马上派人,把散在城里的这篇惑众妖言统统搜罗销毁!”转向自己儿子,“求援的人不必等了。传令下去,即刻起,宵禁、封城、死守!”望着底下一群人乱糟糟如无头苍蝇,压下心头惊惧,喝道:“西戎兵还没开打呢,自乱阵脚,都是废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策府司和兵部,一个时辰后拿紧急草案出来!”
赵琚任凭国舅在那边发号施令,看罢劝降书,一脸呆滞坐在龙椅上。几天前才兴高采烈在和议誓书上盖了印玺,面前这劝降书的内容实在有点难以消化。
“小安子……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安宸低着头,一咬牙,“这上边的意思,西京已经被包围了,要咱们投降。”
“西京……被包围了……是真的么?”
“陛下,小人不知。”
恰在这时,一个宁愨身边亲信冲进来,朝皇帝跪下磕个头,却对宁书源道:“太师,许多早上从北门和西门出去的百姓,又陆续退了回来,说是坨口关跟盘曲关,都被西戎人占领了!这些人叫嚷着要进城,将军问:让不让进?”
赵琚神经质般嘶声叫喊起来:“不许进!谁也不许进!”
宁书源随即道:“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开城门。”还想跟皇帝说点什么,看见赵琚苍白的脸色,面向安宸:“让陛下好好休息,老夫随后再来。”
行至大殿门口,忽听得后头一声呼唤:“舅父!”
宁书源回身,遥望着外甥高高在上的孤独身影,默默点点头,往策府司而去。走着走着,想起那劝降书最后一段几句话:“……请皇帝陛下及太子殿下移驾顺京,以享天伦……有司仍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