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拿出主人架势,请对面三人动箸。斜瞟着长生:“庄兄,我跟你一样,算是虾米乘在鲤鱼背上,吃点儿甑边饭。平常哪有这么丰盛?太子殿下等闲不在家吃,鲁师博这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讨好他呢。”
长生侧头看一眼,淡淡道:“吃个饭也这么多废话。”顺手接过李文手里两个素菜盘子摆到他面前。
五个人吃饭,不过六个菜,三素三荤,品相却精美异常。就连盛饭的碗,也是坊间难觅的珠明青花瓷。那水晶蹄膀、红烧滑水、响油糊鳝,平日子释自己单独吃饭,从来没上过,这是特地招待客人。
庄令辰和岳铮对着满桌地道家乡风味,虽然一向不讲究,情绪自然上来,吃得甚是陶醉。秦夕却是头回品尝江南菜式,边吃边道:“子释,过年宫里招待百官,我吃着那御膳也没你这个滋味好啊。
子释笑眯眯的:“秦兄也喜欢就好。”
他面前没有盛饭,单放了一碗粥,颜色发黑,飘着药香。喝完粥,吃一筷子蘑菇,两片豆腐,再喝几口汤,这一顿就算结束。
长生望着他:“再来点儿。”
摇摇头:“下午吃了一块雪花糕,喝了些青梅酪。”笑,“你看,还有呢。”原来李章又送上一大盅子药汁来。
岳铮抬起头,看对面那人捧着药盅好似品茗,温文优雅同桌相陪。
这时候庄令辰也抬起头,关切问道:“子释身体怎么样了?“谢谢庄兄,好多了。”
秘书郎转脸面向太子:“殿下,年前琢州贡上来的老山参一一”
“都送进宫里去了。
庄令辰拍大腿:“咳,早知道我扣下一盒子。〃
子释插话:“庄兄,你家殿下刚说他不是聚宝盆,我且替他省着点儿,也算为天下百姓尽尽心。
那边两个嘴里正嚼着,闻言差点噗出来。
岳铮把满桌美味佳肴扫视一遍,又把对面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也照庄令辰和秦夕的样子,直呼他名字:“子释。”
“未知岳兄有何见教?”
岳铮半开玩笑半认真,神色正经:“人说富贵看平常。我瞧你这吃穿用度,岂止几根老山参而已?〃
子释听罢,一只手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毛:“岳兄好眼力。”长叹一声,“想当初在蜀州,还要充盈百倍不止。可惜让赵据抄了家,好些个合身趁手的衣物用品,都寻不着了。即便如此,现今身上穿的锦缎绫罗,手边用的日常器具,也还是打蜀州带出来的。至于眼前桌上青瓷盘碗,是这府里地窖中翻找出来的怀安王旧物。说起来,都算前朝余荫,没揩着你家太子殿下一滴油水,哈哈……”
一边笑一边拍桌:“就说今晚这顿饭,真要算钱,能值几文?没有驼峰熊掌猩猩唇鲤鱼须,一个蹄膀,几条鱼尾,半盆黄鳝,外加蘑菇豆腐。岳兄,切勿以为吃的是钱,阁下吃的,乃是功夫。东西不值多少,关键是费心思,花功夫。不过呢,厨子也好,丫鬟书僮也好,都是我李子释的人。虽说领着太子府的月钱,你信不信,哪怕分文没有,他们也照样这般伺候我,断然不会打折扣。”
岳铮听得“费心思,花功夫”六个字,忽然吃出了这顿饭的心意。诚心致歉:“子释误会了。舒适并非奢侈,岳铮怎会不明白。”
这时长生放下筷子,随口道:“我又不养后宫三千,只养你一个,总是养得起的。”
不光子释,在座秘书郎大人、户部侍郎大人、刑部郎中大人,统统被太子殿下这句不期而至的生猛告白狂电了一把。
子释脸上不受控制一阵发热,等他回神镇静下来,发现另外三人还在电击状态,于是决定把刚才那句台词直接剪辑掉。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重提正事:“要说省钱,节俭当然必不可少,皇室朝廷正该以身作则。然而节流终究有限,务须开淤-以增收益。士农工商,唯从商一本万利。东南舶务,不但要赶紧恢复,还要大力拓展;至于西北边贸,如今西域各国商旅往来畅通无阻,更是挣钱的大好时机……”
几位听众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子释嘻嘻笑道:“蜀州皇宫,还有在东北划拉的大堆奇异珍玩,除了饱个眼福,没什么用,不如卖给番邦商人,多换些金银,顺便让外夷瞻仰瞻仰我华荣风物,大夏精工……”
回到之前的话题:“至于楚州移民的安家费,想想办法,不可能筹措不出。除此之外,口粮种子理应无息借贷,农具耕牛可以廉价公租,以求予民便利,施民实惠。宫中朝里,捉襟见肘,拣紧要处遮遮就是了;官仓国库,亏损空虚,顶多偶尔拖欠百官薪俸,又饿不着他们……”
那句“拣紧要处遮遮”,惹来一阵闷笑。
庄令辰使劲憋住:“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长生道:“别理他,专爱消遣寒碜我。”
子释神色肃然:“所谓‘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箧,帝王藏于天下’(注:“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簇,帝王藏于天下”:参见唐崔融《请不税关市疏》。原文为“帝下藏于天下,诸侯藏于百姓,农夫藏于庆,商贾藏于箧”。)。一国之君,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口袋里没钱,更不要吝啬于往老百姓身上花钱。百姓丰足,则国库丰足;四海富裕,则朝廷富裕。眼下拮据几年有什么关系?将来回馈给你的,就是繁华似锦欣欣向荣太平盛世……”
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齐齐动容。岳铮更是露出掩不住的震惊神色。
子释说完这一段,停下来歇息。李文李章收拾干净桌子,重新送了茶点上来。听众们谁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演讲者叹口气,绕回到最开始,深人阐释。
“这一场戎夏之战,楚州情形特殊,受创最重,恢复最晚,也势必最慢。多投人些钱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做好思想准备,多投人些耐心和时间。三年五年不为短,百年甲子不为长。”
拈起三朵梅花,依次落指,这在面前摆成一个三角形:“假设这是‘官’。这是‘民’。这是‘寇’
轻叹:“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以及剩下不肯从良的盗贼们,姑且混为一谈,都算作是‘寇’罢。”
指尖轻点中间一朵:“‘官’与‘寇’,什么时候都是对立的。关键在于,‘民’站在哪里。一开始,华荣的‘官’未能在楚州取得合法地位,后来又做得太糟糕,以致‘民’与‘寇’站在一起,‘官’失败之至。如今咱们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力图使‘民’重新与‘官’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寇’, ”停一停,加重语气,“特别是原本代表仁义赢得民心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失去其正义性,进而从根子上彻底动摇崩溃。”
几个听众侧耳凝神,一边听一边思考。
“楚州剿匪,在初期的集中肃清之后,务以安民为要,变主动为被动,严加防范,慎用武力。”
看庄令辰等人略显困惑,子释放慢语速:“因为此时‘官一民一寇’三者之中,‘官’是正道,也是强势。久经战乱,人心思定。既是正道,则应据理而守;既属强势,切忌恃强逞威。官兵骑马提刀到处跑,真正的寇吓不怕,把良民都吓坏了,还说什么稳民情,得民心?
“这个时候剩下的,都是寇中的顽固分子。‘据理衍守’是不扰民,而非示弱。一旦遇上侵扰骚乱,务必追究到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抓到这些捣乱的人,不要提前朝余孽,也不要讲白沙逆党,太多套话,只会越扯越糊涂,反被对方利用。最好依律审判,公开告示,以戕害百姓,贻误民生定罪,跟大逆不道没什么关系,把基本是非深入人心。”
淡淡一笑:“咱们华荣,没有叛乱逆贼,只有为非作歹的恶人。”
庄令辰瞧见这一笑,心底冷不丁打个哆嗦,但觉比起之前判单佢死罪时的无形杀意来得更加令人生寒,却又似乎不能立刻把握到其中缘故,只无端端感到一种较以往鲜明许多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穷寇逼急了,就可能使出极端手段。对于官来说,得时时刻刻记着,追寇的最终目的,决不单是为了消灭寇本身。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朝廷及楚州地方官府,要拿出相当的胆识和肚量来一一”
子释说到一半,问长生:“什么人去做楚州宣抚?”岳铮应道:“区区在下。”
子释吃一惊:“这本钱下得可大……也好,岳兄去,后边的废话我就不用哆嗦了。”
“不过今年走不了,先累虞将军和黄将军多费心,我得明年才能赴任。”
“明年就明年吧,本来就急不得。”
岳铮望望他,再看看长生,带出允诺意味:“我会跟二位将军仔细商量,慎重考虑,再向殿下禀报。”
把楚州形势谈得差不多,又说了几件别的事情。直到月上中天,三人才行礼告辞。子释自然而然起身相送,刚站起来,便觉头昏目眩睁不开眼,靠在长生怀里,还不忘打招呼:“有空再来吃饭。”
长生抱起他:“我可再不敢领他们回来吃饭了,这几个是话痨,你倒好,话更多,我都插不上嘴……”
子释知道,楚州的事是两人心病。他如此深思熟虑,开诚布公实属最佳方式。闭着眼睛笑笑:“放心,就算插不上嘴,也无损于你太子殿下光辉形象……声音越来越低,准备就此入睡。
忽听他在耳边悄声道:“人参的事,符仲另外差人单独送了一些,你天天喝,也没喝出来么?〃
子释昏头昏脑的想:“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 难不成以后要光脚……?”
这一晚错过了平常睡觉的时辰,又接连说话动脑筋,兴奋过度,半夜便颇不安稳。
长生放心不下,第二天中午赶回府,看见他明显才起来,整个人蔫蔫的。问吃饭没有,当事人呆愣愣,李文李章一齐皱眉摇头。
这天并非运功疗伤的日子,长生心里犹豫一番,还是吩咐下去,备水备药。
直到身体由于熟悉的姿势引发条件反射,子释才恍惚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慢慢抬起头。
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畏怯恐惧,甚至含着不易察觉的哀求意味,叫长生五脏六肺揪成一团,换个姿势搂住:“昨天太累了,晚上也没睡好,运行一个周天,然后好好补一觉……”
子释轻轻推开他:“开始吧。”
两个人的掌心紧贴在一起,长生感觉他全身立刻紧张起来:“不要想。”轻轻吻着额头安抚,一缕内息坚定不移送进去。
“嗯……”子释声音随着身体一同颤抖,“你说……为什么,日子越舒坦……心情越好,人反而……越来越……怕疼呢……”
不到一半,已经昏迷过去。
长生让他靠住自己,看见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源源不断汇入领口,衣衫渐渐湿透,勾出肩脚脊背流利深刻的线条,勒切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闭了眼睛。
自此之后,子释重新开始了禁足的日子。好在他宅惯了,也不以为苦。天气逐日转暖,关在太子府的囚犯们又都有了新去处,整个中宅后院被弄晴和子归收拾得清清爽灾。子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吃吃睡睡,看看走走,弄弄花草,逗逗小孩。等春天快过去,才获得批准,接着捣鼓他的《正雅》 笺注。
小公主早已获准归家,却时不常闹着要来看哥哥,来了便不肯走,前景烈太子妃于是成为府中常客。
这位已故持国上将军的独生女儿闺名叫做盘珠。西戎部落女子地位向来比较高,除去极少数贵族,均为一夫一妻制。女人上马放牧牛羊,下马操持家务,风气较之夏人社会开放得多。盘珠出身高贵,自幼跟男孩儿没什么两样,虽不曾随同父亲上战场,却也练得一身好骑射功夫。
她成亲不到两月,丈夫便出征打仗。女儿才过一岁,迎来的竟是丈夫尸首。她所知道的,当然是那个“太子中流矢阵亡”的公开版本。与符定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女儿无疑是最大的安慰。
当初秦夕跟黄云岫得到弄晴提供的线索,上门偷孩子。孰知太子妃剽悍程度远超预料,暗偷变成明抢,只好连小公主一块儿劫持。担心对方不知分寸,闹得满城风雨,二人又悄悄回头,做后续安抚工作。一来二去,不打不相识,打成了老熟人。
前景烈太子妃正式登门,认识了前锦夏宜宁公主。两位女中豪杰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竟成知交。子归也常常去看望韩侯老两口和姨妈韩绾,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锦夏旧人的消息。于是子释隔三差五便可以自妹妹嘴里听到几则顺京城中奇闻轶事,娱乐八卦。此地两朝为都,如今又是八方辐辏,中外汇聚,新鲜事儿层出不穷,听得子释大觉有趣。
长生手下的人照样时不时上门蹭饭,一般都由太子殿下亲自陪吃,但总免不了真正有事要商量的时候。午饭耽误午觉,晚饭耽误晚觉,子释背着手歪着头,对长生道:“他们实在想来,那就散衙之后来喝下午茶吧。”
四月初的一天,入夜,秘书郎庄令辰求见太子。
长生以为有什么紧急奏章要看,进了书房才发现,秘书郎大人双手捧个黑不溜秋大长方盒子,不知道装的是啥,显然不是奏折。
看见他,庄令辰迎上一步,神色古怪,居然隐约透着两分忸怩不安:“殿下,我……这个……”
长生瞄他一眼,挑起眉毛:“庄大人要提亲,似乎找错人了啊。”
“不是,我……”反应过来,更忸怩了,“殿下!那个,那个,我自然知道,现在还早点儿……”
难得看见这第一谋臣也有挂不住脸色的时候,长生不禁好奇。一边欣赏,一边背起手:“敢问庄大人何事求见?”
他全然一副调侃口吻,未料庄令辰竟当起真来:“我……臣,这个……”,捧着盒子就要行礼。
除开朝堂正式场合,长生平素跟他们几个向来你你我我惯了。被他搞得耐性全无,一把将盒子提过去:“我没空陪你磨菇,有话快说,说完走人。”
庄令辰看他伸手去解盒子上的红丝绳,不顾礼仪形象,径直扑上去摁住。
长生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庄令辰迟疑片刻,一咬牙,拿出准备就义的姿态,“殿下,殿下打开之前,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你说说看。”
庄大人后退站住,清清嗓子:“这样东西,是在赵据行宫寝殿里抢出来的。盒子做得精致,个头又大,都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宝贝。当时没空检视,带回来后跟其他物品一起堆在府中库房里,一直没顾上清点。”
长生听他这么说,不由低头细看。果然边角没熏黑的地方能吞出本来面貌,描金绘彩嵌百宝,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