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精神一头雾水听从指挥的某人恍然大悟:他这是要种花呢。
两人一齐动手,不多会工夫,做出七八个袖珍花盆。子释低头瞅瞅,道:“洞里以白色为主,配红的最好看。”说着,捏了片尖石把深深浅浅的红色野花连根刨出好些。山坡底下全是石头,只有上边一层浮土,花草根基大多很浅,挖起来甚是容易。
几个竹筒都种满了。拿起来看看,忽向旁边那人道:“你刀法应该挺不错,是吧?”
“你要干嘛?”长生不跟他兜圈子。
“喏,这样,这样……”
都弄妥了,东西藏在身后,走到妹妹面前:“闭上眼睛。”
“大哥,是什么?”女孩儿神情雀跃,连连追问。
“闭上眼睛,马上就知道。”
双手蒙着脸,不停问:“好了吗?好了吗?”
“好了。抬头。”
子归闻言往上看:“哇——”惊呼一声,抱着子释胳膊跳起来,“大哥!好漂亮好漂亮……”
原来子释叫长生在竹筒沿儿上钻了眼,又片下极薄极细的竹篾,编了几根长绳,把它们错落有致的悬空挂在了洞顶。子周听见动静,过来瞧热闹。只见空中红花翠筒,四面白璧无瑕,端的雅艳非常。
嘟嘟嘴:“大哥真偏心。”拿起窗台上那盆,“这个归我了。”转身回了隔壁。
“李子周,把我的碗还来!”子归纵身追杀。
长生道:“竹子有的是,我们做几个碗好了。”
截出几个碗,最后剩了较细的一段竹竿,又截出几个杯子。
“早知道这里边有竹林,碗筷什么的统统不用带。”子释一边说,一边拿过匕首,在废弃的竹竿上试了试,定定神,比划一下,握着竹杯刻起字画来。他以刀代笔,痕迹落得很浅,然而随手挥洒,神韵十足。不过片刻,四个杯子外壁分别浮现出“梅兰竹菊”的图案和诗句,风格写意,清雅脱俗。
“借点意思,聊以点缀罢了。”说完,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枝叶。
长生拿起杯子逐个端详:“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我是才子嘛……”说了半句,自己也忍不住失笑,“精不精无所谓,什么都得会一点儿。要不然才子们聚会的时候丢脸出丑,还怎么混啊?”笑意更浓,“我懒得下苦功,只会几笔写意,全凭投机取巧,蒙人效果一流,哈哈……”
长生噎在当场。
“你不是这种人,跟你倒也不必讲虚的……”
看他乐得东倒西歪,得意非凡,泛上长生心头的,竟是又苦又涩满腔疼惜之情。
四个杯子,子周抢走了“竹”,子归挑了“兰”,长生拿的是“梅”,剩下那个只好子释自己用。
幸福快乐隐居生活正式开始。
头些天,子释日子过得极其腐败。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往温泉中一跳。泡到饥肠辘辘爬出来,恬不知耻吃现成的。吃吃睡睡之外,要么在山坡上晒太阳,要么袖手旁观那三人辛勤劳作。
仿佛为了反衬他的懒怠、散漫、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另外那师徒三人天天早起晨练,晌午温书,下午觅食,辛勤忙碌,劳作不息。
子归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深恨自己无力自保,还连累大哥,练武练得极用心。长生知道她的心思,教得也倍加尽力。
这天难得起个大早,子释坐在石头上看两个小的对练。一人手里一支竹竿,“噼噼啪啪”你来我往,很像那么回事。撸起袖子瞅瞅自己胳膊,叹口气,站起来。心想:“武术就算了,光会摆花架子反而惹人笑话,锻炼锻炼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歇了这么些日子,精气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活动活动手脚,脱得只剩下一条单裤,跳下水就往寒潭游去。
除了第一天半夜从潭底钻出来,他还是首次光临这边。阳光下银鳞点点,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群群银色的鱼。潭水清澈见底,鱼儿仿佛就在手边,却总也捞不着,这才发现它们其实藏得很深。刚潜下去,鱼群立即惊散,倏忽远遁。
兴高采烈冒出头:“鱼!这里居然有鱼!”
岸上三个看都不看他。子释悻悻:“你们早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长生道:“上来吧,那边冷。”为了一雪水中抽筋之耻,和子释恰相反,他这些天倒是得空就在寒潭里泡着。
“我们老早就发现了,可是怎么也抓不着……”子周挠头。
“看得见吃不着……”子释一边回洞里换衣裳一边琢磨,“寒潭冷水鱼,好东西啊……”
四人带了一些大米干粮,维持不了太长时间。这绝谷向阳一面崖上生了不少葛根蕨菜,背阴处地衣岩耳触手即是,竹林里估计还有竹笋可挖——倒不会挨饿,只可惜都是素食,不见荤腥。自己是求之不得,那三人恐怕不行,何况小的两个正长身体……峭壁上曾有猴群出没,不知什么缘故,仅止于半腰,从不往下来。子释猜测很可能温泉水中有什么它们不喜欢的成分。长生认真考虑过射几只猴子下来改善伙食,因子归强烈反对作罢。
早饭后,那三人都在子周洞里努力学习。双胞胎背书,长生写字。
子周住处有一块天然大石,上方平坦如案,正好做了书桌。当初他执意要选这个洞穴,就是为了这块石头。又搬了几块方石当凳子,笔墨纸砚罗列案上,俨然是间书房。
刚布置好的时候,子释等人进去参观。子周大声宣布:“我要给我的书斋起个名字!”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没憋出来。泄气:“你们说叫什么好?”
““别有天”何如?”子归道。
“小气。”子周不假思索否定妹妹。
““龙隐居”?”长生出主意。
男孩儿窃喜:“这个好,有气势。”
“太直白了。”子释摇头,“莫如“小琅寰福地”。”
“俗。”长生报复。
““别开生面堂”?”
“拗口。”
““三省斋”?”
“老古董。”
…… ……
最后子释不耐烦了,甩甩袖子道:“你这书斋一本书也无,不如就叫“无书斋”好了。”
子周无奈:“大哥——”
长生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偷懒的……”
子释一扬头:“圣人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又说:“于无声处听雷,于无字处读书”。“无书”二字,极见韬略胆色,道尽读书真谛,又深刻又贴切又别致,怎么不行?”
一席话说得男孩儿高兴起来:“这个好这个好,就是它了。”
长生郁闷:“李子释,你可真能扯……”
总而言之,当那三人在“无书斋”里勤奋学习的时候,子释正拿了个小竹筒趴在崖边草根石缝处抓虫子。几只类似油蛉蚱蜢的东西时飞时跃,他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每捉住一只,就从竹筒一端的小孔塞进去。听着里头嗡嗡作响,颇有成就感。
长生写了两篇字出来,先是悄悄站在下头看。心想:“抓虫子做什么?这种毛茸茸脏兮兮的东西,他倒不嫌恶心了……”见他不知不觉越爬越高,一会儿多半下不来,欲出声提醒,又怕反而吓着,索性一跺脚一纵身,直接搂住腰身把人带了下来。
子释一阵头晕目眩腾云驾雾,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地上。专心工作的时候被无故打扰,十分恼火,怒吼:“顾长生!……”猛地发觉二人姿势暧昧至极,万万不能惊动两个小的,后边的话一眨眼全吞回肚子里,只皱着眉头去推他。
长生前些天被所谓“美人计”大忽悠了一把,以他的智力水平,相当不应该。他不过因为间接经验虽多,实践经验太少(话说某些事情,间接经验是不管用滴,更别说还是些负面经验……),所以有点儿青涩。一旦得了机会,启了蒙开了窍,进步的速度自是一日千里。这会儿见子释忽地收声,立刻意识到报仇的时机到了。胳膊暗中越锁越紧,脸上一派严肃认真:“爬那么高,你打算怎么下来?”
“下不来我自然会喊,你不是有耳朵的活物嘛。笨!……”答话的人因有所顾虑,刻意压低了嗓子,却发现不小心把气氛搞得愈发暧昧,随即静音。
“嗯,我倒忘了,你原来是长嘴的活物……”长生的头随着声音一齐低下去。
“啪!”一声脆响,竹筒掉在地上。
“不行……这里……不行……”
“是“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耶?他居然问得出如此富于情趣的问题,刮目相看啊。子释不由精神一振,劣根性发作,来了兴致。仰起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若有若无描了个扇形,眼神儿跟着飞了飞。然后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你说呢?……”
这一招化骨绵掌,拍得长生不但骨头软了,连魂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半天找不着东南西北。子释挣脱他,捡起地上竹筒,捏住企图逃跑的两只蚱蜢塞进去,狠狠堵住小孔,语带双关:“哼,这点道行,跟我斗……”
手持竹筒在那呆瓜头上敲敲:“走了,叫上你的两个徒弟,咱们钓鱼去!”
第〇二二章 春心不死
钓鱼这回事,用李子释的话说:“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
所以他准备了一素一荤两种鱼食,素的是菜汁饭团,荤的是烧烤昆虫。缺乏工具,就用水乡孩子们捉鱼的原始办法:盆里放好饵食,上边蒙一块布,一侧开个洞,叫鱼儿进得去出不来。没有盆,正好两口锅替代,置于水底,等着就好。
子归道:“大哥,这办法真好。你从前怎么没教过我们?”
子释想:“从前?从前你们的大哥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却应着:“教会你们这招,不定给我生出什么事来。还嫌我罚抄书抄得不够啊?”
试验结果证明:这不是一群吃素的鱼。
半个时辰过去,端上来有大有小。大的留下,小的放生,谨遵圣人教诲:“不焚林而猎,不涸泽而渔。”洞本就开得不大,钻进来白吃的多数是小鱼苗,如此一来,没剩下两条。
长生说了句“麻烦”,抓起一把虫子捏碎,往水面上撒去。银鱼闻香而动,争先恐后浮上来抢食。他拉开弓搭上箭,瞄准又肥又大的下手。之前这办法也试过,却因为不能把鱼诱上来,而竹箭力道不够,无法深入水底,以失败告终。
弓弦轻响,水中散开几团红晕。忽然暗道一声“糟糕!”——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他瞧见了铁定吃不下。急道:“别看。”飞快的跳下去把几条插着箭的鱼捞上来。
“唉,没关系的。这一路上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至于……”子释嘴里说着,脸上已经白了两分,放弃自我折磨,转身去生火。
有些人,经历越残酷神经越粗,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李子释就属于后者。好在他足够聪明智慧,不断用理智强化自己敏感神经的韧性,用直觉屏蔽那些纤细敏锐感知中无法承受的部分。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的凌迟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不觉得痛,只是在鄙视自己之余有点儿无奈郁闷。
冷水鱼细鳞少刺,肉质鲜美,四人的伙食水平自此得以大大提高。这绝谷至少几十年没有人闯入,鱼儿们养精蓄锐多少代,每逢饵食撒下去,真正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般往上涌。
射鱼的工作,长生干了几天,就被子归接过去了。原来考虑到女孩子天生力弱,拳脚功夫终究有限,长生决定重点教她射箭。没想到这丫头激出了无上潜力,一张弓端在手里又平又稳,箭枝射出去又快又准,尤其对移动目标的瞬间把握极准确,竟是个持弓发矢的天才。不过几天工夫,除了力量差点,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
子周甚是嫉妒,可惜怎么练也赶不上妹妹,不是偏了就是歪了。只好拿烤鱼出气,啃了一条又一条,把肚皮撑得圆鼓鼓。
子释安慰弟弟:“你跟她比这个做什么?她那是好些年描绣样逼出来的功夫,手上要稳,眼光要准,挪到箭术上,异曲同工。人和人禀赋不同,各有所长,我看你拳打得就比她好嘛……”
其实开始的时候,长生在到底要不要教两个孩子射箭的问题上已经犹豫了一番。等见到子归如此进境,又为应该教多少而为难。箭术,是西戎男儿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二王子符生的箭术,即使人前有所保留,也是族中众所周知的一流高手。内行如他,当李子归第一次拉开弓,就看出这女孩子天生适于骑射,若长在西戎,只怕多少男人都未必比得上。教会了教深了,究竟是福是祸……心里相当没底。
然而一边犹豫着为难着,一边却越教越投入。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萦绕心间: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未知何日重逢,只求他身边的人能有力量保护他……不知不觉,渐渐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
有一天,子释在旁边看他给两个孩子示范:姿势端正平和,动作从容流畅,瞅着无比轻松自在。可是,弓满欲发的瞬间,那种含而不吐的压迫感,竟如洪流将泻泰岳立崩,能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子释目不转睛的看着,浑然不觉已被完全带入对方气场之中,心弦跟着绷得紧紧的,单等箭射出去石破天惊的一刻。
哪知长生忽然收弓,把箭放回袋子里。子释心弦骤断,只觉心口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当即一阵胸闷气短,眼花耳鸣。遥遥听到说话声:“开弓靠弦,虽有一定之规,同样因人而异。最要紧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和使力习惯,找到最恰当的推弓勾弦之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看得过于投入,魇着了。努力分心想别的事情,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往上冒:“顾长生开弓射箭的样子,还有……拔刀杀人的样子,真是帅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啊……”
长生把弓箭交给两个徒弟,叫他们自己练习,这才看见子释闭着眼睛捂住胸口靠在石头上。慌忙过来探看:“怎么了?”
“没什么……顾少侠这引而不发,收放自如的功夫实在厉害,足以摄人心魂……”
“咳,你这也太……”见他呼吸急促,掌心在膻中穴上轻轻揉按,“亏得你不练武,练了也白练,遇上厉害敌人,岂非不战自败?”
“只是没防备……”子释心想,“世上叫我这样忘了提防牵动心神的人可少得很……”这话却不说出来,只道,“我看你几样功夫里头,恐怕要数箭术第一。拳脚刀法大概也算厉害罢,可没觉出有这种境界……”
长生心头大震。手中动作稍停了停,又不动声色继续。口里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书法第一。”
子释笑:“好,书法第一。”
面前的笑容温柔和煦。长生忽然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忍得骨节咯吱作响,却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