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面,要多纯洁有多纯洁,要多婬荡有多婬荡。
长生跪到他身边,拢一拢衣襟,把颈上的坠子塞进去。到底没忍住,俯下身去亲他眼睛。
“要不,咱们别去蜀州了,就在这儿隐居,你说好不好?”子释微微仰头,声音里往外渗水。
“好。”
这种时候,哪怕他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摘星星捞月亮,也先应承了再说。
“唉,不行。一样是非之地……”
真啰嗦,堵上。
罗淼听完乌三爷的吩咐,走出山坳。远远看见顾长生在前头,刚要吆喝一声打招呼,就吓蒙了。倏的缩到大石头后面,仿佛做贼一般,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屏住呼吸。
眼前一大片青葱欲滴,点缀着洁白如雪。躺着的那一个,比枝头白色花儿更加清纯妖娆;跪着的那一个,比崖上苍翠巨树还要挺拔伟岸。
——如此和谐美丽。
他看见那两个人十指交缠,在珙桐树下吻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这场面,要多婬荡有多婬荡,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长生悄悄松了手,在子释耳边低语:“好像有人。”
“随他去……”
“那怎么行。”话刚说完,猛然站起转身,拔刀出鞘,遥遥锁住前方:“什么人?出来!”
罗淼只觉对方刀锋所指,有排山倒海之势,竟压得自己几乎无法动弹。这才知道平时交手,顾长生根本没出全力。本来因为受到过度冲击,正在晕头转向,这下心情马上变得低落,沮丧非常。
打起精神:“是我。”
听出是他,长生回刀入鞘。子释整整衣裳,坐起来。见他现身,微笑着问:“三水兄这是要往哪里去?”好似路上偶遇,再平常不过。
罗淼不由自主望向他红唇皓齿。半天才想起来回答:“最后一批杉木楠竹备好了,三爷吩咐去江边过过数,明儿一早放桅。”
“又要辛苦一场。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
目送两个背影离开,恍若天仙神祗飘然而去。罗淼忽然觉得,这些日子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远到了天涯海角。
罗淼这一趟放桅,过了五天才回来。同行的人按时回转,怕乌三爷担心,先来报讯:虽然几经周折,货物还是顺利出手。但是西戎兵已经占下红粉渡,正到处抓熟练船工替他们送粮,罗小哥决定打探打探消息再回来。
终于见到这自作主张的臭小子,乌三爷劈头盖脸一通狂骂。罗淼低头默默听着。等他骂完了,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烙着花纹的小竹筒,红着眼睛递过去:“我在红粉渡收到了帮里弟兄传来的“青天节”,送信的大哥说……他说,花老英雄……死了!”
二月里符定和白祺送粮入京,大王子手下五名千户领,十几个百户翼,带着两万多西戎士兵,尽忠职守,继续抢粮卖粮,并着手准备第二批送往京城的粮食。然而存粮毕竟有限。抢完城镇抢乡村,抢完乡村抢山区,过得个多月,除了留下自己吃的,预备给京里送的,可就再没有余粮往江北卖了。
义军趁着西戎后方不稳,楚州驻军最高将领缺席,开始进行试探性反击。他们的当务之急,同样是抢粮,因此盯上了接近江边的几座城镇——为了方便运输,粮食都在这些地方存着。
三月,冯祚衍集中兵力,仗着熟悉地形,悄悄从离商山脉出来,绕过楚南几座大城市,疾走潜行,偷袭江边存粮最多的港口沚阳。
西戎军没有防备,虽然人员伤亡不大,却丢了几千斛粮食。义军得手之后,立即化整为零,隐入河湖山丘,缓缓向南撤退。西戎方楚州临时统帅,千户领符垣,气得暴跳如雷。下令不放过一寸地方,把这些可恨的南人翻出来。士兵们于是掀起了逐家搜索入户扫荡的新□。
四月里的一天,驻守娄溪的千户领单佢带着一队人马从附近几个小山头扫荡归来,打算在永怀县驻扎过夜。
按说扫荡这种低级工作,不需要出动千户领这么高级的将领。但是因为前次战斗义军绕过了娄溪,单将军很长时间没有杀人放火,筋骨都有点生锈了。再加上各地除去逃走的,死了的,就没剩下多少活人,扫荡成果一次不如一次。那些没死又没跑的,一个个狡猾得像沙漠里的长尾蜥蜴,躲在山林深处,看得见影子,抓不着人。单将军很恼火,决定亲自出马,杀几个南人解解气。
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幸亏带了几天的口粮,否则还得饿着肚子坚持工作。路过花家墓园,单佢望着当路那座精雕细镂的汉白玉牌坊,忽然心头火起:这么大一个惹眼的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卖——它要真是块玉倒好了,顶着个白玉的名字,偏偏是块石头。
可恨。
“拆了!”
几十个士兵齐动手,“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尘土飞扬。御笔钦题“忠正端直”大牌坊,在这墓园前立了四十多年,断作七八截。
单佢觉得痛快点儿了。踌躇满志四面望望,指着墓园中间最高的一座碑:“路过好几次,也没想起来问,这里头埋的是什么人?”
“回将军,好像是个大官,叫做什么……”回话的十户长把领路的夏人叫过来:“陈四!给将军说说,这里埋的是什么人。”
“启,启禀将军,这里埋的是……”想说仁孝帝,觉得立场不对,改成年号,“是建平年间的宰相花照白……”把名字后边“大人”两个字也咽回去。
“竟然是个宰相?”单佢望着雕龙盘凤的大理石墓碑,摸摸下巴,“嗯,一定很有钱。听说——夏人都喜欢把钱带进棺材里……”
陈四是个机灵人,马上听出将军大人的言外之意。打着哆嗦壮起胆子:“这位花……花宰相清……清廉得很……”
“笑话!”旁边的十户长呵斥,“夏人还有清廉宰相?没听说过。”
单佢点头:“咱们在越州抓了那么多大官,哪一个家里不是金山银山?别说大官了,就是小小县令,缴上来的家财也得用车拉。听说前次在苑城,大王叫人开了那什么东安陵,里头陪葬的值钱玩意儿要是往外运,三天三夜也搬不完——最后派了符八那呆子看守,陪着一大堆死人,眼瞅着无数宝贝,挪不了窝,哈哈……”
东安陵是咸锡朝幸存的一处皇陵。有人向新主子献媚,献出了皇陵地宫图样。符杨带人进去看了看,激动得当场就要亲手搬运。
这时,莫思予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王请想一想,为什么锦夏皇帝没有取走这里的东西,反而派人好好看着。”
符杨愣住。开始认真思索。
老莫又道:“大王若志在钱财,思予无话可说。大王若志在江山……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要麻烦得多。”
可惜单佢将军没有聆听到这番“死人比活人更麻烦”的教诲。笑完了,随口道:“这姓花的清廉不清廉,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四听了这话,立刻当头霹雳六神无主:“将军,使、使不得……使不得……”被对方一瞪,再也不敢开口。躲在后头,心里不断碎碎念:“老天作证,与我无关,与陈四无关……挖花相的坟……挖花相的坟,要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啊!……”
花照白的墓造得相当坚固,墓穴内壁都是花岗岩垒叠而成。一帮人挖到天黑,也只触及外围。单佢更加兴奋。如此固若金汤,敢说里头没有奇珍异宝?先上县里歇一晚,明早再来!
次日一早,当单将军领着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兴冲冲来到墓地,一群人静静立在花照白坟前。西戎士兵惊奇的看到,头天刨开的地方重新盖上了泥土,拍得光滑平整,一丝不苟。
这群人不过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皆有,显是普通夏人。他们衣着破旧,手持兵刃,神色木然。可是,只要望一望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里边好似在冒火,又好似已结冰。
当先一个老头,腰板笔直,白眉白发,一把银色长须迎风飘动。一群人唯有他空着双手,并没有拿兵器。那气势却似千军万马,叫单佢顿时生出两军对垒之感。
老头说:“要挖花照白的墓,须问问花照夜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罗淼擦一把眼泪:“送信的大哥说,永怀县民,除了少数逃难远走,青壮年差不多都入了义军,家眷也多半跟着进了离商山脉。有一些人不愿离家,就躲在沙岭和黑蛮子捉迷藏。花老英雄就是他们的领头人。花家子弟几乎全在军中,只留了旁支几个年轻人照应老太爷
“……当日随同花老英雄去护墓的人,无不抱了必死之心,足足杀了近二百黑蛮子兵,最后被对方围住放箭。听说……老爷子身上中了十几枝箭,一直站着。黑蛮子拿枪捅他,才倒下去……他们杀完了人,接着挖墓,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挖出来,就……动手毁了墓园……”
乌三爷走出门外,仰天望了半日。
再进来,开始拆手里的“青天节”。所谓“青天节”,是做了特殊记号的小竹筒,专用于传递消息。帮中弟子从筒外的花纹就能知道信息种类,传递级别。里边的内容也是拿暗语写的,一般人看了也不明白。
晚饭桌上,人都到齐了,乌三爷讲起花家墓园发生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曾受过花家的关照,见过花老英雄的风采。一顿饭吃得哀戚沉痛,三个孩子泪水不断。子释只觉有块石头压在心间,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如此惨烈。
如斯悲壮。
明明千山万水,为什么……感同身受?
长生知他难过,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轻轻缓缓揉着掌心劳宫穴。心里同样很不舒服——这样的事情,谁听了都要动容,与立场无关。一边又想:“符定手底下,怎么有那般不长脑子的蠢材……”
饭毕,乌三爷领着大家站在院子里,面向永怀县所在的东南方,点了一炷香,洒了三杯酒,权当祭奠之意。
进了堂屋,谁都没有走,围坐一圈,继续默哀。
良久,乌三爷道:“长生、子释,三爷不拿你们当外人,有件事跟你们说说。今儿三水带回帮里传来的消息:黑蛮子最近一个多月在山里抢的粮,都集中到红粉渡下游花石埠,估计过不多久凑足了数就要运走。我们打算……把这批粮劫下来,一部分留给山民,一部分运到义军营中。所以,这几天我让三水盯着,只要江流涨到位,你们马上就走吧。”
子释沉默片刻,起身行礼:“多谢三爷。”又转向罗淼,“有劳罗兄。”
罗淼恨不得怒吼一声,揪住他脖子质问:“你们还是不是锦夏百姓?算不算热血男儿?就这样拍屁股一走了之?!”谁知,看着那双不知深浅的眼睛,脑子里居然不着边际的想:“他怎么不再叫我“三水兄”,改成“罗兄”了?……”
“那我们兄妹先告退了,商量商量往后的行程。”
罗淼于是呆呆的望着他们四个走出大门,拐进了把头的客房。
“别看了,不是一路人。”乌三爷叹道。
客房里,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双胞胎早就跳着闹着要留下来帮忙了。现在,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希望留下来。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此刻留下来,一切岂非又回到了原点?怎么对得起大哥那样良苦用心?怎么对得起两个哥哥一路艰辛经营?
积翠山中半月苦熬;娄溪城外焚尸开路;花家墓园救助难民;仙梳岭上惊魂一夜;绝谷温泉苦中作乐;苗寨茅亭伏击血战……痛定思痛,不堪回首。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开始懂得:人生经不起分离,更无法承受永别——怎可轻言牺牲?
花照夜之死,叫人悲愤,令人扼腕,也让这种认知更加清晰。他们忽然有些理解大哥的痛苦了。濒临绝境,勇于求生,和敢于赴死,同样可敬可佩。前者,可能更需要韧性和智慧。因为,牺牲,永远只有一种;而求生,则各有各的求法。
“或者……”子释说了两个字,又停住。
另外三人都抬起头等他往下说。却见他右手支着额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子,似乎陷入某种辽远而寂寞的深思,把所有人都隔在无形的障壁之外。
最怕看见他这副样子。长生伸出双手,穿透那看不见的墙,捧住他的头,拿拇指把眉心一点点抹开。
“不管是什么,若想得辛苦觉得为难,干脆不要想了。”
“其实也没什么。”子释勉强笑一笑。收拾心情,对弟弟妹妹道:“白沙帮的行动,咱们虽然不打算参与,也许……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当然了,乌三爷是老江湖,大概轮不到你我班门弄斧……”一句一句,慢慢说下去。
三个听众越听越惊:他这样娓娓道来的,竟是一条险计,一式狠招。
子释讲完,仿佛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低声问:“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这是真正准备用于实战的兵法策略,不是下棋。双胞胎不觉兴奋起来,认真开动脑筋。长生思索一会儿:“这里头有几个地方不太妥当。”
四人细细讨论一番。说得差不多了,子释叹口气:“说来说去,终究纸上谈兵,也不知有用没用。不过是希望能少死几个人……”少死几个自己人,只好多死些敌人了。神色阑珊。
长生忽道:“咱们自己不去帮忙,却可以送乌三爷一支援兵。”
子释明白他所指,点点头:“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了。若能有他们加入,胜算会大大增加。你去把罗淼请来,先跟他打打商量看。”
罗淼进来的时候,颇有点不耐烦。
子释道:“三爷刚刚所说劫粮的事,贵帮想必已经有了周详的谋划?”
白沙帮的想法,是借着西戎兵抓人运粮的机会,先派人混上船去。然后在江面设伏,里应外合,把粮船劫下来。这种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水上优势。当然,正面冲突之下,伤亡肯定免不了。而且西戎军中还有不少水师降卒,这些人在水上可比黑蛮子厉害得多。最后,即使成功劫下粮船,水路也走不通,还得重回码头卸货,再藏到山里去。这个环节也比较麻烦。但无论如何,总比在码头硬碰硬抢来得有把握。
这些话,乌三爷已跟罗淼说过。此刻他却不肯透露,只冷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子释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请他也坐到桌旁,缓缓开言:“敌强我弱,则当智取;水上相争,莫如火攻。”手指蘸了茶水,就在桌面点点画画,把自己四人想到的办法一一详述。
一席话听完,罗淼猛地站起来:“我去请三爷过来听听。”
乌三爷进来,眼里精光闪动:“听说你们有点想法?”
“是。我们想着,西戎兵既走水路,定有水师降卒操船护卫。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