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侧头朝宁阗扬扬嘴角:“让表哥见笑了。”继续对弟妹道,“我也正要说这个,隔得这么近,尽可以两边跑……”
“哪里……”宁阗心不在焉的回答。暗道,这李免如此笑法,端的勾人得很哪!跟小还妹妹比起来,完全不同味道。我要也喜欢男人,只怕多瞧两眼都受不了……回头跟庭兰说说去,嘿嘿……
八月二十九,三兄妹进宫拜见二姨妈迟妃娘娘韩纾。
话说到一半,皇帝来了。
聊了几句家常,迟妃忽道:“陛下,臣妾实在中意谢还这孩子,认了做闺女,想求陛下赐个有福气的名号,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呢?”
在场诸人全愣了一愣:之前明明没有说起这个话题啊。子释大概明白娘娘的用意,紧张的等着皇帝如何回复。却听宁夫人道:“陛下,昔日我们姐妹三个,二妹跟三妹年纪差得不多,最是要好。而今二妹膝下孤单,小还无所怙恃,两人见了面就跟亲母女似的,任谁看了都要掉眼泪……”
迟妃模样性情都极出色,如今姿容虽然比不得年轻时候,在皇帝心中还是剩了点分量的。何况昔日谢家的事情,本来也有说不过去的地方。赵琚想了想,道:“谢还谢子归,既是子归,合当“宜宁”,就叫“宜宁公主”罢。让内务府准备册封的东西,选个近一点的好日子。”
大家一齐跪下谢恩,又向皇上、娘娘及新鲜出炉的“宜宁公主”道贺。
晚上回到家中,三兄妹围坐在书房里。
最近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疲于应付,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共度的时光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太猛,眼花缭乱之后,有一点头晕。大悲大喜都沉静下去,泛上心头的,是浅浅的余痛、淡淡的忧伤。
不约而同的,三个人都回避了正面话题,只把这些天积攒的花边八卦抖出来说说笑笑。最后子归问:“大哥,明天就要正式去翰林院上任,我让阿章早点儿叫你吧?”
子释本来还笑嘻嘻的,闻言立刻道:“快叫味娘拿缬草根煎一碗水来,我喝了就睡。”
缬草根煎水,安神助眠,是李章特意托人从老家深山里采的,刚捎过来孝敬大少爷。
等着煮缬草根的工夫,子释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子周、子归——我喜欢这么叫,你们没意见吧?”
双胞胎摇摇头。
“以后——”揉揉脑袋,“以后,只怕很多事情大哥都照应不到了。虽说自有人会照应你们,但是……”想叮嘱什么,然而千头万绪变化莫测,终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最后拍着自己额头傻笑:“呵呵,大哥啰嗦了这么多年,就不再啰嗦了,总之你们要时时记得多加小心。”
双胞胎忍着眼泪点头。
“今天……迟妃娘娘和宁夫人那番举动,为咱们,特别是为子归,树了好大一座保护伞哪。两位姨妈果然不简单……”一个公主名号,免去多少无聊纠缠。即使是皇帝大色狼,当时也露出意外又尴尬的样子。看来这父女名分,还是不能完全不在乎的。
子归嘟哝:“可是,为什么要叫“宜宁”啊,就好像,好像要嫁给宁家一样,太难听了……”
子周无奈道:“归宁的“宁”和姓氏“宁”差太多了,子归你不要胡扯好不好?”
子释笑:“你现在可是公主了,娶公主做驸马很麻烦的。就算宁三少自己乐意,他爹他爷爷也不见得乐意。那种花花公子,怕是没胆子违逆家长吧?我看他不至于着迷成那样。话又说回来,他要真肯为你着迷成那样,也不妨考虑考虑……哎哟!”背上挨了妹妹一粉拳。
九月初一大清早,李府所有下人难得的鸡飞狗跳一片闹腾:做饭、备马、套车、收拾东西,还有……呃,叫大少爷起床。
子释连续紧张忙碌好些天,心情突然放松,再加上临睡前喝了俨俨一碗安神汤,直到早饭好了都没醒。
李章进去看看,出来了。再进去看看,又出来了。李文轻轻跺脚:“阿章,等你叫少爷起床,等到太阳落山!还是我来吧。”“啪”一声推开门冲进去:“少爷!”走到床边,声音一下咽回了嗓子眼儿,跟蚊子哼哼似的:“少爷……大少爷……”
李章在他后头,小声道:“再等会儿吧,好不容易睡这么沉。”
“头一天上衙门就迟到,恐怕不好。”
“听说不过是罚俸,罚就罚吧,多少钱也买不来一场好睡。”
——当铁面无私二少爷亲自来催大少爷起床的时候,拦在门外的两位忠仆回的就是这句话。
子周气结。想当初多么忠厚老实的小伙子,跟了大哥几个月,就变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德行。瞪着眼睛压低嗓门嚷嚷:“你们知不知道,因为要跟大哥交接,陈阁老亲自在兰台司候着呢!”
陈孟珏受命为“忠烈祠”撰写碑文,自觉荣幸非常,兼之与李彦成当年也曾有过同僚之谊,又在大殿上见了故人之子的风采,颇为期待与子释再会。前日退衙时和子周路上偶遇,特地打了个招呼。
“啊?那……二少爷请吧。”李文和李章左右让开。二少爷进去了,却没有动静。两人正疑惑,只见二少爷侧身出来,把门轻轻带上,低头转个圈,断然道:“阿文,你跟尹平拿我的名帖去翰林院,捎个信给陈阁老,就说……就说昨儿从宫中出来得晚,大哥受夜风着了凉,迟些过去。阿章,我把尹安留下,等大哥醒了,你跟他一块儿陪着出门,他熟路——”说着,敲敲脑袋,“算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先走了。”
二少爷去远了,李文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二少爷看着凶,其实回回都拗不过大少爷和三小姐。从前我一直奇怪,兄弟两个性情怎么差那么多,原来……”
“阿文,大少爷不是说了不提这个?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咱们就想着如何叫少爷小姐多开心便是了。你赶紧跟平哥送信去是正经。”
等子释终于起床,听说已经差人请了假,索性从从容容洗漱吃饭,换上官服。把那紫绣袍、白玉带、金丝冠,一样样穿戴停当。子归微微笑道:“大哥,我真的有好久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儿了。”——昔日李阁老府上长公子,呼朋唤友斜桥倚栏,穿戴上的讲究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
围着的女仆男仆统统看傻了眼。不是不知道大少爷漂亮,天天对着,慢慢也看习惯了。突然换身衣裳——
“就跟年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似的!”味娘赞了一句。
“年画上的神仙都呆呆的,哪有少爷好看!”小曲嘴快,说完了才想起脸红,双手捂着不敢松开。
子释接过李章递来的象牙鱼符挂在腰间,一副事不关己的语调:“不好看怎么行?不能失了朝廷体统啊……”
子归把一个小包裹交给李章:“衙署的饭菜大哥恐怕吃不惯,这盒子里是雪茸饼,盅子里是五元汤,隔水馏一馏便好。拿稳别洒了。其他物事都在车里放着,头一天去,也不知有啥缺啥,你跟大哥进去留心看看……”
直到过了巳时,新任兰台令终于抵达翰林院兰台司。普通双轮马车,四个男仆跟着,这排场在同品级官员中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可是,头天上任就迟到,叫德隆望尊的上级兼老前辈领着一干同僚下属等了个多时辰,这派头也大得不能再大了。
子释态度好,自上而下挨个致歉。众人纷纷表示无妨,李大人太客气。即使本来憋着火的,也架不住他笑意盈盈温言款款,手忙脚乱的还礼。其中王宗翰和元觺麟是老相识,看见他喜不自胜,迎上来殷勤问候。唯独陈阁老板着脸置若罔闻,待他一轮招呼打遍,忽质问道:“小子何晏也?”
这是《正雅》里圣人问弟子的话,意思是你这家伙为什么来晚了?
子释暗忖:老头子要给我下马威呢。这种时候,不可示弱。彬彬有礼回了两句气死人的名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是以晏如也。”故意把“晏”字由迟来的意思扯到安然自若上。
陈孟珏瞪他半晌,哼一声:“你跟我来。”冲旁边几个编修道:“把《集贤阁总目》搬出来备用。”
元觺麟追问一句:“阁老,都搬出来?”集贤阁的书虽然烧了个精光,藏书总目在翰林院国子监都有简版备份,因此得以幸存下来。说是简版,记载了上万部典籍名录,也足足二十大本。
“都搬出来!”陈孟珏甩下斩钉截铁的命令,人已经进了内室。
王宗翰充满同情的看着子释。
子释侥幸的笑笑:“我以为阁老会跳起来骂人,竟然没有。”
元觺麟苦笑一声:“兰台令大人,你惨了!”
翰林院兰台令,掌皇家典籍。从前有集贤阁的时候,就管着集贤阁。所以子释如今的职务,勉强相当于后世国家图书馆馆长兼中央文献研究所所长。这个位子却是他第一次得宁书源接见,探底细谈条件时,主动向太师讨来的。正好陈孟珏大学士当着国子监祭酒,兰台令本属临时兼职。只不过这差使枯燥繁琐,吃力不讨好,无人愿意接替,一兼就是六七年。
兵祸战火,皇家典籍毁损殆尽。这些年礼部从民间征收上来不少书,兰台司便对着《集贤阁总目》,一册册核实版本,查漏补缺,校勘考订……陈阁老是乐此不疲,新来的年轻人往往坚持不过一两年,就想办法找路子转调其他部门去了。
按说兰台令三品文职,至少也要进士出身,然而子释名门之后,家学渊源,太师作保,圣旨任命,又是整天与故纸堆打交道的职务,别说从中作梗,连说闲话的人都欠奉。
陈阁老指示几个编修把高高两摞目录堆在平头乌木大书案上,自己坐在后头,一边翻弄一边闲闲道:““集贤阁”经史子集四部,要说种类芜杂,应属子部,要说卷帙浩繁,则当推史部。你可知《总目》中光史部就有十余类之多?”
子释听阁老语调,是个问句,垂首答道:“史部目录按编撰者分,有实录、正史、杂史、伪史、逸事五类;按体例分,有编年、纪传、会要、纪事本末、州郡方志五类;另有典章制度、岁时地理、艺文百工三种专名史籍。”
“嗯。这十三大类,除去重复交叉,每一类名下少则几百卷,多则几千卷,共有——”
“共有史籍一千八百三十七部,合计三万两千余卷。”
陈孟珏把手中的书放下:“我猜你一定清楚,果然。我且问你,都看过多少?”
“实录无缘得见,正史倒是读熟了。其余的……把囫囵吞枣的也算上,大概三五百种?时间太久,一时也说不上来。有些没看过的,曾听夫子和父亲提及梗概……”子释一面说,一面侧着脑袋蹙起眉头回忆。
“三五百种?照你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了。——谁是你的夫子?李彦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儿子的课业难道还要别人教?”
“晚辈授业恩师乃王守一先生。”
“啊!”陈孟珏吃了一惊。随即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此举,很有远见,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释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来,多年不闻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为稚子引导,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资质……”
陈阁老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刻意牵扯故人之情,却自然浸润着长者关爱之意,令子释倍觉亲切。夫子和父亲的死本是一个遥远的事实,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无上荣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终无法投入更多感动。眼前老人家几句话,比金銮宝殿中嘉勉的圣旨追封的爵号杀伤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荡,两行热泪悄无声息洒落襟前。
“晚辈愚钝顽劣,枉费……先师与先父一片心血……”泪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陈阁老叹息一阵,忽道:“李免,你教出一个状元弟弟,自己怎么落了榜?”
子释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小声道:“晚辈没有参加秋试。”
陈孟珏一愣,笑了:“你还真干脆,倒应了你父亲起的好名字。不来应试,这几年做什么呢?”
“晚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也瞒不住,子释如实道:“帮着富文堂校了几本旧书。”
陈孟珏听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马上明白了。起身从另一边架子上取下几本书:“这么说——”
子释溜一眼,点点头,微赧:“都是我。还请阁老替晚辈留点面子。”
陈孟珏绷着一张脸,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索性放开了,哈哈大笑:“你这后生有意思,比你爹有意思多了。真该替你爹拍你几板子才是。除了这些歪门邪道,富文堂近两年点校刻印的几个古籍本子,也有你的杰作罢?”
“晚辈班门弄斧。”
陈孟珏捻须颔首:“那几个本子我都看过,堪称登堂入室,不算班门弄斧,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这兰台令,你且试着做做看吧。”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这么说来,富文堂头半年进贡了一套“养正斋”终版《诗礼会要》,老夫一直想看看他们翻刻依据的原书,那尹老板几番推脱,就是不拿出来。你既和他熟,见过那套书没有?”
“这个……不瞒阁老,那套书……是晚辈欠了尹老板的人情,凭从前抄写留下的印象替他补校的。”
这回答大出意料,陈孟珏呆了一呆,斥道:“胡闹!这么重要的经书,没有原本就敢补校,还当成贡品送上来!你不知道翰林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看出点纰漏来还要不要脑袋了?!”
子释心道:那不是没看出来么。声音却沉沉的:“阁老,晚辈若有原本,又何必凭印象?如今……不凭印象,还凭什么?”
陈孟珏默然。好半天,仿佛哭一般涩涩笑了两声:“你说得对,不凭印象,还凭什么?只可惜有本事凭印象的人太少。你能接替老夫来做这个兰台令,再好不过。万岁圣明,万岁圣明啊。”一面说,一面冲着南边皇宫所在方向拱了拱手,又拭了拭眼角。
理理情绪,老头子指着面前大堆目录,道:“兴宁七年翰林院重修《集贤阁总目》,你父亲建议编一套简本存在别处,方便检索。没想到竟成了今日唯一按图索骥的依据。这几年,兰台司除了整理征收自民间的典籍,剩下的事情,就是化简为繁,将简目还原为细目。力求所有目录,尤其是仍旧阙失原书的部分,或摘录于他文,或求教于博学,记下该书体例内容优劣得失,使后人知其大致面貌。若来日访求有得,固为幸事。万一从此失传,也不致使前人心血,一旦化为乌有……”
子释正身敛容,肃然应了声:“是。”
天灾人祸。民生罹难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文化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