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个主意,心头甚是不爽。歪在剔红铺锦九龙榻上,一面叫宫女上点心剥干果磨牙,一面召了兰台令李免来谈玄讲古,参禅论道。
胡扯一通,兴致始终不高。子释便也不咸不淡的陪着。他当然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不过君臣之间向来只讲风月,不及政事,万岁爷肯为政事烦恼,堪称天下第一稀罕场面,看一眼少一眼,先瞧过瘾再说。
赵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半天,等来等去也不见他主动发问,嗔道:“满朝皆知李爱卿最善解人心事,与言如沐春风,今日为何忍看朕坐困愁城,竟不施以援手?”
子释忙起身赔罪,诚惶诚恐:“陛下病体未愈,难免情绪消沉。不如——微臣再给陛下讲个笑话解闷?”
“算了算了。”赵琚敲着榻沿儿掉脑袋,“你尽给朕揣着明白装糊涂,非逼得朕上杆子求你……你可别忘了,头上还有顶紫宸殿侍讲的帽子,你不出头替朕分忧解难,朕还指望谁去?”
子释扑通跪倒:“陛下言重。李免愿为陛下前线劳军,使边关将士感念皇恩,奋勇杀敌……”心说你要真肯让我去,那可求之不得,正好见见子归,顺便出京透透气。
“咳,你想哪儿去了!哪有叫兰台令去劳军的道理——你若想升官,跟朕直说就是,还用得着来这套?”赵琚一边笑,一边伸手把面前的人拉起来。皇帝喜好玩点暧昧小情趣,子释配合着给了个白眼,随势起身,依旧坐下。
“实话跟你讲罢,太师那里催得紧,朕想了几日,这事儿……恐怕只好辛苦小安子一趟。论身份地位、忠心可靠,再没有别人。只是……想虽然想好了,却总也说不出口。朕知道你不爱插手这些俗事,就当是替朕传话,难得他待你亲厚……”
子释等皇帝说完,正色道:“陛下,此事何劳总管大人?代天子慰问犒赏边关将士,若无重臣,尚有宗亲。定王殿下身份尊贵,年轻有为,正堪当此重任。”
“嗯?”赵琚诧异的看着从不开口论政的兰台令。依李免脾气,肯答应做说客都很勉强,更别说提出不同意见了。而且给皇帝提意见也没有这么直白的,至少应该抬出另一个王爷当幌子才对。
一笑:“这话……真不像能从李爱卿口里听得到的。”
“陛下若不问,微臣不敢多嘴。陛下既然问了,微臣也绝不敷衍。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能代表陛下和朝廷前往边关劳军的最佳人选,非定王殿下莫属。”
赵琚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可知朕多久没有见过定王了?”
“听说……自从泰王世子不幸夭折,定王几度进宫面圣,在紫宸殿内长跪不起,始终未睹天颜。”
不让定王跪在殿外,是给皇室留面子,更是不得不给宁书源和宁愨留面子。一般朝臣只看到定王照常入宫问安,亲近如安宸、傅楚卿等人,才知道皇帝跟定王生气,隔着里间门板不肯相见。傅大人知道的事,李大人想不知道也难。在皇帝面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子释语调中自然而然带出些许悲哀意味。明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又不是不清楚,皇帝家事历来就这么个玩意儿。但面对当事人直陈无讳,心情似乎比皇帝本人还要凄凉。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觉得眼前这位无良皇帝实在是天下最可怜的人——谁也救他不得,自救亦绝无可能。
听罢兰台令的回答,皇帝慢慢道:“朕向来喜欢定王,只因他性子散淡,有些像朕,爱弄个诗啊画啊,养个鱼啊鸟的。却为了这喜欢,不敢常叫他到宫里来。朕也十分欣赏泰王世子,那孩子不像他父亲,更不像朕。小小年纪,踏实聪明,竟有几分昔日昭烈帝的影子。朕心里很高兴,却谁也不敢告诉,只盼着过几年,待他长大些……”
子释没想到牵出了皇帝压在心底最深处的隐秘:原来他还有这样一番深沉心思。对赵琚而言,这大概算是最负责任的表现了。泰王世子仅仅见过几次,印象并不鲜明,在自己心中,那只是个不幸生于皇家的无辜孩子。而在皇帝那里,他曾是赵氏王朝的希望。
赵琚眼神空洞,似乎忘了面前还有臣子存在:“他们……总是这样。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告诉朕,都是为朕着想。朕暂时不想看见他们……舅父来了,有小安子应付。可是,定王来了,小安子也不肯去应付……朕不知道,能跟定王说些什么,只好由他在门外跪着……”
子释听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皇帝自白,有点头痛。大家熟归熟,同情归同情,今天当了这个贴心听众,以后有什么事想撇清可就难了。这还是遇上这么个极品感性皇帝,轻易不动杀人灭口的念头,否则能不能竖着走出宫门都不一定。
暗暗埋怨起子周来,尽给自己找事,突然再三郑重请托,求大哥御前进言,叫皇帝早日下决心立定王做太子。
当时大觉意外:这事要么该傅大人出马,死缠烂打找自己帮忙;要么该宁小侯出面,威逼利诱请自己配合,怎么也轮不到弟弟来掺和——他在策府司忙的是边关事务,基本不及内政。
子周道:“有两个人拜托我来求大哥。一个是宁小侯,大哥肯定能猜到。另一个,大哥且猜猜看。”
子释失笑。子归离开后,子周体贴娱乐兄长的自觉意识有所增强,偶尔会这么间歇性发作般活泼一把,颇为诡异。干脆不说话,歪着脑袋等他给答案。
“是席远怀席大哥。”
“哦?”子释更意外了,定睛看着弟弟。子周追随太师进入策府司,一度与席远怀断了往来。不知什么时候,新上任的秘书侍郎和御史台右谏议大夫暗里又恢复了交情。这件事真正令子释对弟弟刮目相看,从此再不担心他的行动。
子周给大哥解释:“二王之争突然明朗,搅得朝里蠢蠢欲动,甚至有宵小之徒趁机把手伸进后宫,差点闹出借种生龙子的丑剧。席大哥说,当务之急乃是定国本,安内方足以攘外,且不管封的是谁,只有册封了太子,才能叫朝野都安定下来。”
“嗯。”子释点头。关键时刻,右谏议大夫脑筋还是清楚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上已别无选择,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大哥,我想了很久,”子周笑一笑,带着几分苦涩,“且不论定王有心还是无意,德才度量究竟如何,换个人主事,总不至于更坏——所谓穷则变,变则通,皇上沉溺声色,不理政事,太师擅权专行,难以兼听,定王殿下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年轻。年轻则有为,肯上进,能决断……”
子释明白了。不能横向剔除,那么就纵向排挤。弟弟希望外戚阵营内部以定王为代表的新一代人物走向前台,打破僵持局面,从而寻求转机。
——如此远见韬略,已经不是做官那么简单,而初步具备政治家的素质了。就冲这个,也该助他一臂之力。几个月来入眼尽是乌烟瘴气,心中憋闷至极。没想到局面变幻,会让子周顺势瞄准了东宫。虽然在自己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乐观,但弟弟有句话说得好:总不至于更坏。古人云:“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做与不做,终究不一样。哪怕只是感觉上的不一样,对当事人来说,也意义重大。和子周相比,自己的毛病,就是太懒了……
此刻听着皇帝的独白,知道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略加斟酌,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无奈同情,轻声道:“陛下心里,其实早就原谅了定王殿下。否则又何必在紫宸殿隔了门板陪着?陛下或者……只是不忍面对他而已。”
赵琚张着嘴愣住。好半天,颓然泄气,重新歪在榻上。
子释满腔诚挚:“陛下,请恕微臣放肆。陛下您……尚且身不由己,定王殿下那里,只怕更加有苦难言……”
“身不由己……有苦难言……呵呵……”赵琚眼睛都红了,“李免,你果然放肆。就是小安子,也不敢这么跟朕讲话。”
“安总管一颗心都在陛下身上,陛下难过,便成总管切肤之痛,又怎么忍心宣之于口?唯有李免年少狂妄,恃宠而骄,才敢这般大放厥词。陛下,李免既已开了口,就要把话说完。无论如何,陛下与定王,才是一家子骨肉——自家人为难自家人,怎不叫人痛心?……”
看皇帝似有所感,趁热打铁:“陛下痛惜泰王世子,奈何天不假命,还须节哀顺变。如今定王殿下深孚众望,朝野归心,更兼聪慧明德,宽容仁厚。待以时日,未必不能上下沟通,左右逢源。以深远计之,陛下,这是国家朝廷之福啊……”
子释这番吐三分咽三分的进谏,译成大白话就是:你看中的继承人已经被害死了,伤心也不是办法。反正只剩下一个,好歹都是他,别忘了只有他跟你姓赵,不如早点认了吧。正因为只剩下一个,外戚朝臣都别无选择,至少不会在立太子的问题上纠缠不休了。再说这个继承人正年轻,资质也还过得去,说不定以后能团结各方势力,把皇帝好好当起来呢?所以啊,长远来看,没准是件好事……
赵琚坐直身,拈了颗琥珀桃仁送到嘴里。忽道:“也好。太子成年,足以辅政。先去劳军,等劳军回来,正式册封过,就上这紫宸殿来替朕批奏折,应付三省六部御史台那帮讨厌的家伙罢!”嘿嘿一笑,“到时候,朕就搬到鸾章苑去,专心礼佛参禅。——李免,朕要是传唤你,可不许嫌远。”
子释听到鸾章苑三字,才想起南山别苑瞒着皇帝停工已有大半年,心道还得赶紧找安宸商量商量,用什么法子搪塞过去,把皇帝先拖在宫里。
这边转动脑筋,嘴里也没闲着:“若得太子辅政,陛下自然走得开。总管大人督秉笔掌印之事,恐怕走不得吧?至于微臣,除却兰台司职责在身,尚且顶着紫宸殿侍讲的帽子。就算换了太子在这紫宸殿里,但凡有所传唤,微臣也同样要来讲的——不如请陛下趁此收回这虚衔?李免名不符实,日日惶恐战栗,企盼此刻久矣……”
赵琚手里一把桃仁掷到桌上,佯怒:“你这可恶的家伙!就知道挤兑朕。你们都忙,倒好似天底下只有朕一个闲人似的……”
子释忍住笑:“陛下病中切勿动气……”
腊月底子周从蜀北回来,才出正月十五,又匆匆去了蜀东。
这个新年家中前所未有的风光热闹,却也是三兄妹头一回不能一起守岁迎新。
——子归未归,子周不周,子释难释。
公主别院、襄武侯府、忠毅伯府,无处不是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小吏走卒,多少欲图巴结讨好的逢迎之辈,攀亲带故见缝插针,只求一个上门拍马的机会。
子释嫌吵,索性搬进东宅后院阁楼里,称病不出,任由弟弟领着一干下人应付各路人马,支撑门面。子周白天忙完了,晚上照旧到阁楼陪他整理点校,抄抄写写,一面捡些要紧有趣的事情提一提。仿佛刻意弥补什么似的,留在家中的每一天都带着某种珍惜的情愫。子释觉察到这一点,向傅大人下了禁足令,不许他来打搅兄弟相聚美好时光。
临行前夜,子周抄了几张细目,放下笔暂时歇息,道:“大哥,明天送行,你还是别去了吧。”
十五新春朝会,劳军钦差再度出发,依例在日华门前举行辞别仪式。
“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大哥!”子周加重语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都喜欢公私分明,加上子释一身桃色光环,又无意参与政事,朝堂衙署公共场合,二人鲜有交集。熟悉他们的人,看见两人站在一起,自然能感觉到那种与外人相处时迥乎不同的亲疏之别。而只在朝中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常常会忘记皇帝跟前以色邀宠的兰台令李免,与太师手下锐意进取的秘书侍郎谢全,乃是一家人。
子周着急辩解,子释忍不住漏出一丝笑容。十八岁的少年郎经过两年多朝堂磨砺,原本有些凹凸凌乱的多面体隐然成了坚固的金字塔,锋锐棱角森然,然而基座稳重,表面平整,线条简洁。也就在自己面前,还看得见弟弟这般率性失态。在秘书省策府司,年纪最轻的侍郎谢大人,能谋善断雷厉风行,多少老资格的同僚都被他震慑住。
——这是年前走后门调到秘书省去的元觺麟回翰林院串门时,连比带划讲给子释听的。
想到这,面上笑意更浓:“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去。这大冷的天,在外头一站就是个多时辰,还不冻成僵尸?皇上心里,铁定恨透了你们,哈哈……不过天冷有天冷的好处,食物容易保存,不妨多带些。”神色黯淡下来,不说话了。半晌,叹口气作结:“子归那丫头,定然要搞什么同甘共苦之类……酒啊肉的就算了,你千万记得把那蜜饯金桔、茶香胰子悄悄塞给她。”
这些天,子释亲自动手,为妹妹准备了几样贴心的小零食和日用品,既是慰问品,也是迟到的生日礼物。
子周笃定道:“大哥放心,子归没事的。”
子释点点头。过一会儿,好似自言自语般叹息:“再怎么没事……还是太辛苦了啊……”悠长的尾音不绝如缕,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沉重。
“大哥……”
自从和妹妹一起下定决心,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是否辛苦。子周相信子归也和自己一样,早有投身过程与承担后果的觉悟。二人心中甚至认定,这是保护亲人和自我保护的最佳方式。然而他们忘记了,那被当事人忽略的辛苦,会毫无遗漏转嫁给养育他们的人,累积甚至放大……此时此刻,终于担当大任独挡一面,子周猛然间深刻体会到大哥的心情:多年来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待弟妹真正长成,剩下的,全是关怀牵挂。
“大哥,”压下心头难言的情绪,子周转移话题,“还有件事,想求大哥帮忙——”
子释蓦地直起脊背,瞪着弟弟,一脸警惕:“你又打什么主意?”
瞧见大哥这副样子,子周笑起来。恍惚间有种角色倒置的错觉,心中泛起些微酸楚的幸福和满足感。
“就是……待我走了,大哥留意下席大哥的情形。万一,万一有人找他麻烦,请大哥在皇上跟前替他说说情……估计也没这么快,多半得我回来之后……总之,请大哥先留意着点……”
子释神色一敛:“子周,你要我备好竹竿绳索等着救人,是不是挖了坑就差咱们谏议大夫往下跳呢?”
“哪有大哥说的这么严重……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我有分寸的……”起头还有点心虚,越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