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一开始,我不敢说……后来,越来越……越来越……不敢……”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仅仅一个倾诉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长生患得患失,语无伦次。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却只能吐出几个苍白干涩的词语,徒然焦虑。他隐隐约约又觉得,只要他肯听自己说话,那么所有前因后果过去未来都已明了,不必再费口舌。
“哼!”
这一声却是清清楚楚进了耳朵。
长生似乎从中得到鼓励,一下流畅起来:“那天夜里,我中了大哥的暗算——”
猛然想起一个必须交代的重要前提,顿时住口。心中纠结交战,却明白这个世上最残酷的问题注定无法逃避。半晌,终于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挤:“屠、屠城……的命令,是……大哥……但是我……我……”头深深低下去,“子释……我……”
怀抱中的身躯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
长生吸口气:“后来……我好不容易逃出城,胡乱钻到山中,结果……就遇见了你……”收紧双臂,““顾”是我母亲的姓,她……是个夏人。“长生”是母亲给我取的字。我告诉你的名字,并不算假。我跟大哥……说不上和睦,却也没想到,他当真要置我于死地。那时候,我心里想的,只是不甘……就这么死了……
“遇上你,还有子周和子归之后,好几次,我想要走……好几次……谁知……”
——谁知迈步便成终身悔恨,回首认定今生所属。从此两只脚越拴越牢,一颗心再也找不回来。
“我每天每夜都问自己:怎么办?”长生松开胳膊,捧起子释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子释,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每天每夜,每天每夜的问自己:符生,你该怎么办?”
子释对上他的眼神,胸口陡然痛得揪成一团,无法思考。
“我还什么都没有想好,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撕成两半,你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明白,原来自己……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一直陪着你,看你笑,听你说话,让你开心……可是,不管走到哪里,处处那么叫人难过。我想来想去,哪怕硬把你带回北方,哪怕跟你进入蜀州,又能躲到何处?藏到几时?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子释会变成李免。但我已经知道,蜀州迟早逃不开西戎,顾长生……迟早逃不开符生。我反反复复想了一路,总算想通了:不把这天下收拾干净,又怎么可能有真正开心快乐的时候?所以……封兰关外,那天夜里,我……偷偷的走了……”
听见封兰关的名字,子释倏忽回到那个晨曦中失去一缕青丝的茫然时刻。唯一的不同,是看见了此后绵绵无尽重重加深滴滴如血寸寸成灰的相思。
——原来,他用那样深的心思,不但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发酵酿成了酒;不但把木头刻成了轻舟,还越过了万重山。
“哼……”
“我躲在山上,看着你和子周子归进了关,忽然就后悔了……我一边后悔,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后悔。我恨自己无能为力——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够用心,够拼命,让自己足够强大,就什么都能做到。我光想着怎么快一点,做得好一点,早些收拾妥当了来找你。却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会……害你这么难,这么难……
“昨天……你不肯认我……我、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宁可死在你面前,却丝毫不曾用心为你着想。我光顾着收拾了天下送给你,竟忘记了……你也在这天下中。等我醒悟过来,已经伤到你了……当年我无力顾惜,不得已瞒骗你,离开你。怎知今日……枉我自认足以护持,竟然还是要勉强你,逼迫你……”
长生紧箍住面前的人,只盼着就这样把他揉进血脉:“子释,事已至此,我不管、不管你是什么李阁老的儿子,也不管你是什么忠毅伯兰台令尚书仆射,更不管你是什么锦夏皇帝的使者——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手。
“你恨我吧。我就是……世上最贪心,最自私的人……”
长生心中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残忍:以死相逼,叫他从此无路可退。
所倚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那份情。
——始知不负天下易,此生最难不负卿。
子释被他勒得难受,鲜血的气息隐隐飘过,怕是恰好压在胸前创口上。
冷不丁爆发:“混蛋!放开我!……没被你气死,先叫你憋死了……”脑袋埋在他肩头,一句话带着鼻音,传到长生耳朵里,堪称天底下最美妙最销魂的乐章。
“子释!”长生猛地松开他,眼睛里挂着花,“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不生气了?”
“哼!”
“……饿不饿?一整天没吃饭,胃该难受了……”
仿佛特地配合这句话似的,两下敲门声响过,李章不等屋里回应,直接推开门,捧着碗站在门口。
“李章来得正好,端过来吧。”长生忽略他的无礼,接过碗,顺便说了声“多谢”。
从白瓷瓶子里舀出一勺药粉,仔细拌在粥里:“空着肚子,药丸先放着罢。”拌匀了,送到嘴边,“军中饮食简陋,凑合吃一口,回头我再给你找别的。”轻言细语,熟稔不拘,胜似至亲密友。
虽然早有李文备了底子,李章仍然惊得两眼翻白。可惜他的少爷这会儿自顾不暇,没空注意他。
之前一番拉拉扯扯,继而一通絮絮叨叨,子释心中那股火下去不少。不料此刻几句温存软语入耳,好比一阵和煦南风吹来,煽得火苗立马重新窜高几尺。本来就胃口全无,这一赌气,更加难以下咽。转过头,懒得理他。
长生板起脸:“你不肯吃,一定马上病倒。跟你来的那些大人们再见不到你,会怎么想?就算我的人忍得住,万一他们自乱阵脚惹出什么事来——”
子释心里这个怄啊,简直怄得要死。也不知到底是怄他竟敢威胁自己,还是怄自己身体太不争气,抑或是怄跟着来的拖油瓶们毫无担当……怄得要死吧,偏偏又死不了,咬牙咬得腮帮子疼。
“子释,你听好了,你若当真病倒,我可不知会干出什么来。从前你不在身边,我不敢想,也看不见,那便罢了。现在,你若不能好好陪着我,我一定会疯掉。从前做每件事,我都仔细想了又想,才敢动手。但是现在……你若不能好好看着我,我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自己。你要是病了,我……我就用最快的速度,杀进西京去找大夫,叫锦夏皇帝把皇宫里的灵丹妙药统统交出来,我……”
长生说得当了真,声音直发抖。那么久杳无音讯,全凭一股擎天信念支撑到底,忙碌奔波中,几个春夏秋冬恍如白驹过隙,没有余力也没有勇气做过多的想象描摹。等到真正见面,后怕情绪随着时间的缓冲一点点反噬上来,越来越强烈,终至惊恐过度,反比没见面时神经质得多。
子释垂着眼睛盯住面前那碗粥,忽道:“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吓唬我——我死也好活也好,都管不着你靖北王殿下要杀谁,杀到哪儿去。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污到我头上。”说着,悻悻抓过勺子喝一口,从鼻子里哼一声:真能气死饿死倒好了!
一口粥才刚咽下,突然往上涌。有心压回去,却又呛着了,禁不住趴着床沿一边咳一边吐。谁知立马被他条件反射般封了穴位,只在胸口翻腾,狼狈得恼恨交加,又急又气,胃也跟着凑热闹疼起来,眼前金星闪闪,叠影重重,颓然软倒,不甘不愿的任由他伺候。
长生替他擦拭干净,转身坐到床头,让他倚在怀中。掌心贴在胃脘处轻揉缓送,一面温言劝慰:“不能吐。总共就这么一瓶子……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多亏你两个书僮上心,辛辛苦苦替你带着这些丹药……”见李章傻站在旁边,点头示意他过来帮忙。
子释这才省悟李章还在屋里杵着,吃惊中兼有几分羞讪,火头顿时弱了。腹部一股暖流融融扩散,贪图安逸的身体第一时间辨认出了那久违的舒适安心,很没节操的自动放弃立场,渐渐向后蜷缩,软绵绵贴在他怀里。
须臾,胃不疼了,头不晕了,肚子饿了。
李章端着碗立在床侧,看王爷殿下轻车熟路,一边替自家少爷按摩顺气,一边还能腾出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位置不高不低,动作不轻不重,节奏不快不慢,分量不多不少,一勺子接一勺子,半炷香工夫,喂下去大半碗。专业技能水平之高,令身为贴身长随且立志精益求精的李章同学感到了深刻的职业危机。不过因为太过惊讶,忙着胡思乱想,还来不及考虑自己可能下岗的严峻形势。
长生瞅一眼碗里:“差不多了,剩下的过会儿再喝。”对李章道,“就放桌上吧。”
“那个……一会儿该凉了。”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你去吧,辛苦了。”
李章想等少爷亲自指示,未能如愿,有点失望。转个念头,干脆面向王爷:“小人和阿文正在预备热水,过半个时辰送来可好?”
“很好。需要什么尽管找庄大人或者倪将军。”
这边子释肚子填饱,脑子也好使了。
从昨日乍见故人,到此刻渐趋平静,中间愤怒悲哀、惊恐伤痛,种种情绪大起大落,太过激烈,几度昏迷又转醒,几乎耗尽了体力精神。整个过程全凭直觉反应,随着心情跌荡起伏,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思考。直到这时,才勉强松懈下来,索性放倒身子,躺在他臂弯里,半眯起眼睛,慢慢往回咂摸。
这一咂摸,便觉出不对劲了。一面由得他抓着自己的手掐掐捏捏,一面凉着调子,开始审问。
“你早知道来的是我,对不对?”
“……是。”长生看他整个人神情态度都变了模样,心中立时惴惴。刚要解释,已经被他拦住话头:“问什么答什么,别给我东拉西扯混淆视听。”
子释想一想,慢慢道:“使者名字用的是李免——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我在峡北关……见到了子归。”
“果然。”
“我认出了她,她……没看见我……”
“吓一跳吧?”子释仿佛笑了笑,“那丫头,是不是特神气?”
“是……真神气,不知多少人看傻了眼。”长生禁不住也微笑,“我岂止吓一跳,吓蒙了都……”
“吓蒙了?”子释眼神一冷,“你可知道,我在西京,乍闻峡北关失守,不知子归消息,心都吓了出来。”
“子释……”长生立即补救,“我一发现是子归,直接就放走了。然后找了好些人来打听,却总也问不明白,我、我……”
稍加犹豫,就此住口。那些道听途说、流言蜚语,那些焦虑恐慌、嫉恨懊悔,在这个往昔融洽默契逐渐回归的氛围里,实在没有重提的必要。
子释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往下分辩,才道:“再怎么问不明白,定远将军严臻,可是半年前刚和子周见过面的。”
“这个……他说了。”
“四月十八靖北王符生攻占峡北关,六月十四锦夏使者李免抵达——当真挑的好日子。难为你琢磨了近两个月,怪不得这一场好戏等着我。”头一句,子释好似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话题;下一句,碎冰碴子薄刀片子漫天花雨般往下洒。
长生冷汗都惊出来了:“子释!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这样!自从见到子归,我就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看见那照会文书,才觉得来的是你……我、我当时昏头昏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我不该那样吓你的,我……”
子释想:好一个昏头昏脑,完全算无遗策哪。从见面到现在,你哪句话哪个动作没有借机造势,硬把我绑到河中间?面前这个人,实在太过熟悉自己的软肋死穴,不必处心积虑,信手拈来,飞花摘叶,已经把李子释牢牢吃定。不由得想起当初他要离开,也是这般将自己弄得五迷三道,后知后觉,上了他的贼船恶当犹不自知。
或者,这番重逢虽然意外,但二人今日局面,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套,备好了饵,种下了引,埋下了根。
这样用心,叫你连怨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一股无法控制的悲凉之意从心底泛上来,越发显得身后的怀抱格外温暖。沉默许久,才发现纵使如此温暖的怀抱,仍然无法驱散胸中凝结的这团寒气。
原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原来,也就不过如是而已。
然而忍了几忍,终究忍不住出口追问:“如果——如果来的不是我,你预备怎么办?”
“我……”不过是个未成事实的假设,长生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思考,最后却只有一句:“不知道……”
心底深处似乎对这个假设充满了畏惧,抱紧他,“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你就来了……子释,幸亏你来了……”
子释心中无限酸楚。
如今看来,恰是西京请和之议,阴错阳差,歪打正着,造就了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进一步说,若非自己推测过了头,顺势上场一探虚实,何至于生挨这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再退一步讲,此前他如有半分杂念,不肯及时收手,又谈什么出使求和?恐怕只余得两军对垒中遥望,成王败寇下相见,此生再无这般相亲相近彼此诉说的机会。
如此珍贵的……最后一个机会。
闲闲道:“如果……没有遇见子归,你本来怎么打算?”
“原先的打算……先拿下峡北关,夺取太子兵符,顺利的话,连云头关一块儿占下来,然后把北边也换成我的人。待外围初定,就想办法去西京……找你们……”
“你就这么笃定——”子释抬起眼睛,倒瞅着头上那张脸,“我们仨一定会在西京老实待着?过了这许多年,没准,”顿一顿,“没准,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胡说!”长生被他逗笑了,满眼温柔哀伤,抱着他的头,“别瞎说……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都记得,非要那样吓我气我……说好了我去西京找你,你当然不能到处乱跑。再说,哪有许多年,一共才五年,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你知不知道,这五年里,我做了多少事?我一想到你也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就一刻也停不下来——我这样拼命,你还敢去找女人?我知道你不会的……”
想起见到他之前如何方寸大乱,想起刚见面就把他气得吐血,想起他一夜惊悸不得好眠,想起那颗石头垂在他胸前,刺得自己双目流泪……长生低头贴在他额上:“我知道,你不会……”
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