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反而似乎平静下来:“那天……是重阳节,子周和子归去了外祖府上,我自己留在家里,很晚才睡。后来……后来……后来,我生病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却又没有死……”
“子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长生再没有丝毫力气支撑自己,抱着他的身子一点点滑下去,跪倒在地:“求你……不要说了……”
“……预备入朝做官,我想着,没准……能有你的消息。万没料到,会……碰上了……这个人……”
长生抬起头,哽咽哀求:“子释……不要……说了……”
“那时候……也不是……完全不能坚持。可是……我……没有坚持……长生,我累了……”
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汇聚到颔下,凝成晶莹剔透一颗,倏忽坠落,滴在长生衣襟上。
万箭攒心。
眼泪一旦开闸,便再也止不住。成串成行,成湖成海,掀起滔天巨浪,恨不能淹没彼此,淹没世界。
还能有什么办法?沧桑历尽,只余俯仰茫茫,倾泪一哭。
哭山河破碎。
哭身世浮沉。
哭天地不仁。
哭红尘有爱。
所有矜持考量形势后果俗务旁人统统抛却,子释攥着拳头,涕泗滂沱:“顾长生……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为什么,总是我等你?
——为什么,总是在等你的时候,等来一场劫?
纵横交错的泪水沸腾翻滚,如凌讯熔浆,浇得长生从头到脚体无完肤,血肉筋骨腐蚀殆尽,找不着心在哪里。
“你叫我……等那么久……咳!……咳!那么……那么……久……”子释哭得几欲断气,“你个……个该死的……混蛋……我……咳!……我……”只觉五脏六腑都咳碎了也不解恨,禁不住四肢抽搐胸口发麻,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长生“腾”地站起来,把那伤痕累累的身躯紧裹在怀中。明知道再多的心痛也无法偿还他,再多的温柔也无法安慰他,却只能不停的亲吻着,抚摩着,低语着:“子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混蛋,我……我竟没有守在你身边,跑去为不相干的人操心;我竟不能伴你左右,护你周全;我害你吃苦,害你……被人欺负……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分不清到底是两人之间谁的泪水,让自己整个溶化在里面。长生顾不上愤怒,来不及悔恨,只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永远不要再看见他这样哭泣。
薄薄的肩胛骨在掌下剧烈颤动,如同蛛网上痛苦挣扎的蝴蝶。汹涌的泪流浸湿了前襟,渗透到创口深处,把那无形的伤痛直接传达至心底。
长生忽然害怕极了。恍惚觉得泪水似乎化作了鲜红的血液,他把全部精神力气都用在了这场痛哭。哭过之后,再无牵挂,就此永诀。
“子释,别哭了……别哭了……”长生轻拍着他的脊背,“你这样哭下去……我、我要疯了……”
不能任由他这样纵情发泄。长生迫使自己凝神定息,低头含住他的唇,强行度进去一缕真气,为他归经顺脉。
小心试探着走过一个周天,情绪已经不再无法控制。他闭着眼睛静静靠在自己胸前,泪水并没有停止,源源不断汩汩而出,如同无声的潜流,在黑暗中汇聚上涨,没过坻石沙洲。
这样沉默。比表面的惊涛骇浪更加令人心慌心痛。
“子释,说句话,说句话好不好?……不管是什么,睁开眼睛,跟我说句话……”长生将他横抱而起,带到床上,让他的头搁在自己肩窝里——从前他就最喜欢这样,半趴在自己身上,枕着肩窝于耳边叽叽咕咕,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感觉他的气息就在颈侧,微微痒痒落到脖子里,渐渐安下心来。双臂环着腰身来回抚摸,一面喃喃低诉:“别哭了呵……哭坏眼睛怎么办?我上哪儿找那么亮的星星赔给你?哭坏嗓子怎么办?我上哪儿找那么脆的水晶赔给你?要不——把我的换给你罢……”
“……谁、谁要你的黑炭球,破铁锣……咳!咳!……”
唉,果然,嗓子哑了。
长生半支起身子,伸手端过床头水杯。
才下去两口,正要接着喂,没了动静。低头一看,他就这么歪在臂弯里,鼻息沉沉,彻底睡着了。
长生坐起来,轻轻拨开他因汗水和泪水贴在脸颊的头发。
——原来,真正的报应……在这儿等着呢!
浑身骨骼疼得根根断裂,一股邪火噌的点着,燎原而起,熊熊燃烧。顿觉天下无人不该死,何人不可杀?哪怕屠尽千村万户,焚遍神鬼妖魔,灭了五行三界,赔了前世来生,也不可能抵消心中怨恨。
哪怕、哪怕……
刹那间一个激颤,清醒过来。
原来,无论做什么,永远不可能抵消……
没有什么能够抵消。
再多的怨恨,最终也只好敲碎牙齿落肚,一辈子啃噬自己的心。
怀中人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毫无由来的,长生潸然落泪。
无论如何,还有现在,还有未来。这就好。
慢慢抽身下床,走到桶边,探探水温,已经凉了。猛地一掌击向水面,“哗啦”巨响,水花飞溅,如银弹冰锥,迸发四射。长生把自己也吓一跳——不能吵醒他!立刻抬手,飞散的液体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住,凝成无数根透明水线,在半空结成一片珍珠网帘,轻轻落回桶内,再没有一点声息。
双手伸入水中,合掌行气,默运玄功,不一会儿,便似老僧入定,铸化凝滞。唯有桶中水流随着无形的内力缓缓回旋,过得小半个时辰,重新冒出了白茫茫的热气。
闭目存神,收功退散,但觉一身清爽。心中有些诧异:在这个心情激荡内外兼伤的情形下,功夫居然越练越顺畅。没时间细想,练功的问题暂且撇在一边,抱起床上的人,开始替他脱衣裳。
折腾这许久,两层罗纱早已湿透。长生一着急,差点直接撕下来。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一颗颗解开纽扣。尽管知道他多半醒不过来,依然在耳边柔声安抚:“子释,是我……是长生……咱们洗完了再睡……”
几下脱了自己衣裳,抱着他跨进桶里。拆掉胸前绷带,刀口并不宽,表面已经合拢。把他放在膝头,抬起胳膊动动,似乎也不怎么疼了。忽然想起什么,向后一挥手,只听“笃”的一声,门闩打横,就此落锁。
一个念头闪过:功夫进境似乎还不小,奇怪……不过,眼前的事情更重要,这些都回头再说吧……
次日,李文李章被请到主宅,和靖北王殿下聊了几个时辰。
聊天的屋子就在卧室隔壁。聊天的内容自二人初进李府开始,事无巨细一一问遍。从大少爷衣食住行到亲朋戚友,从日常居家到衙署宫廷,最关键最隐秘的部分仿佛早已知晓,偏揪着细节处暧昧处穷追不舍。所有问题问到后来,每每以忧伤的沉默作结,好似无言的责备,直叫当事人心头慌慌冷汗涔涔。
尤其是王爷殿下那副天经地义休戚相关的神气,令二位忠仆倍感压力。李府下人向来比较自主自由,眼前这位,倒真正充满主子风范,远比少爷小姐们更加威严可怕。
聊到黄昏时分,靖北王忽然挥手叫二人噤声,站起来走进卧室。
王爷并没有表示不可以跟进去。李文瞅瞅李章,后者点点头,两人大着胆子蹩到门内。
“嗯……哼……”伴随着浅浅的喘息呻吟,床上躺着的人四肢开始无意识的抽动。
李章相当熟悉这个动静,那是少爷在做噩梦。自从停了安神汤,这种状况几乎夜夜出现。根据少爷的一再强调,只要听见出声,务必把他叫醒。往常在家,因为李章比较警醒,总是第一时间爬起来拍门。
正要说话,却见王爷殿下弯下腰,从背影看不见动作,光听得和风细雨似的声音,犹如哄孩子般轻柔:“子释,不怕,不用怕,是我,是长生。嗯,我在这儿……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睡吧……”哄了足有一刻钟,床上之人才重新入眠,王爷的声音也渐渐低微,归于寂静。站直身,又低头立着,默默看了一会儿。
文章二人跟着靖北王出了卧室,震撼之中犹不忘小心带上房门。
忽听王爷道:“你们少爷——我扣下了。他不可能再回西京,你二人有何打算?”
“啊!”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议和议得怎样,使团其他人,都会放回去。你俩是蜀州本地人,我不强留。”
“这……”李文脑中若干念头闪过,道,“王爷,实不相瞒……我们少爷不过被皇上和太师临时抓差,做了这个议和正使。论身份,不属皇室宗亲,论地位,绝非朝纲重臣。王爷扣下少爷为质,徒然损了名声,怕没什么用……”
长生一笑:“难为你还为我名声着想……”
“小人唐突,王爷恕罪。”
这时李章硬梆梆接口:“以人为质,必有所劫。敢问王爷,要怎样才能赎回我家少爷呢?”
听他这么说,长生神色一冷:“你们锦夏朝廷要求和,只派个二品尚书仆射上门,我信不过。我打算……我打算叫我的军师跟使团去西京见见你们皇帝,带一封盖着皇帝玉玺的议和誓书回来。你俩若回去,不妨跟你们二少爷说,叫他负责将誓书,还有我的军师安然送归,我再考虑放不放还他的大哥……”眼神微敛,锐利如刀,“还有……那位傅大人……本王同样欢迎之至……”
李文李章只觉一股冷风从骨头缝钻过,顿时懂了:这哪里是拿少爷当人质,明明是要当诱饵啊。
眼前情势,实在是超乎寻常的复杂诡异。少爷自己是什么意思?这场和谈将如何收场?靖北王到底怀有什么企图?朝廷又该怎生应对?……忠毅伯兰台令李免李大人的两位贴身长随,不负李氏文章之名,阅历见识远远强过一般仆从,想问题自然想得多一点。虽然到目前为止,一个也还没想明白。
“现在定不下来不要紧,回头想好了告诉我。”
李文李章反应过来,这一回王爷问的,与少爷无关,是自己二人的打算。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明知道对方是仇人,是敌人,却始终很难产生真正的恨意。几番交道打下来,直到这一刻,才猛然惊觉:靖北王的说话方式,跟自家少爷相比,简直神似啊神似!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九,华荣皇帝诏书送达蜀州仙阆镇靖北王营中。
诏曰:“夏祚衰微,率土分崩。苛政烦苦,官吏侵暴。生民之命,几于泯灭。朕应天顺民,受命践祚。拨乱反正,恢拓宏业。登基六载以来,布政明允,广纳贤良;垂惠万民,施德天下。……
“然江山之外,犹有殊俗;悼彼蜀民,未蒙王化。是以命授三军,龚行天罚。王者之师,有征无战。以仁为本,以义治之。非欲穷兵黩武,实图拯民危厄。奈何蜀州上下沆瀣,怙恶不悛。一意孤行,负隅顽抗。戕我太子,戮我勇士。此仇何报!此恨何极!……
“然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大业不可一朝中断。靖北王天姿奇伟,英明忠肃。文韬武略,识鉴清通。屯田积粮,安时抚民于前;挥师讨逆,开土拓疆于后。平靖内外,居功至显;临危受任,众望所归。今命其统领三军,征蜀事宜,悉听裁决,然后奏闻。
“朕禀天赋隆恩,修宽恕之德。但使九州同一,万邦协和。特谕靖北王先惠后诛,好生恶杀。明辨忠奸,优抚无辜。有去逆效顺,弃暗投明者,验等地迁赏……”
接罢皇帝诏书,庄军师立刻跑去对这些天混得溜熟的锦夏使团副使大人说,我们皇上的全权委托书终于到了,你们正使大人的病也好了,咱们明天开始正式谈判吧。
长生端着碗进屋。
子释靠在床头,一封黄绫摊开搁腿上,赫然是白日里刚刚送达的皇帝诏书。躺了好几天,直到今晨才真正清醒。听某人啰嗦大半日,最后递过来这封东西。
一面看,一面不时蹙着眉头想想,偶尔挑起嘴角无声笑笑。长生站在当地,才觉得那是个冷笑,转眼又似乎变作了欣慰。一颗心上下忐忑,偏不敢开口明问。
“子释,歇会儿吧。这个……你尝尝看。”
刚要把碗递过去,觉得有点不够热,又缩回来,双手捧着。片刻工夫,一缕奶香随着温度升高四处飘散,馥郁浓甜,醇厚诱人。
子释扭扭脖子,脑袋仿佛被牵引似的伸过来:“这是什么?”
每次睡醒都发誓不再理他,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被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比如现在……
“是干酪,羊乳做的,化开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长生一脸紧张,舀出小半勺送到嘴边。
那一个眼睛眨也不眨,砸吧咂吧舌头:“好像不是糖——”
“不是糖,是蜂蜜。”长生不知不觉咧嘴,“今天钦差带来的犒赏物品中有几大包。军中伙房也有,可没这个好吃。”说着,再送过去一勺。
吃了两口,子释径直把碗接过去。一边不忘提醒:“诏书挪开点儿,洒上头可大不敬了……”
长生道:“别吃着东西说话,小心呛着。”
喜滋滋看他把一碗奶酪吃得只剩个底儿,长吁口气。意思是这下好了,饿不死了。
“够不够?这东西有的是……你爱吃就好,他们几个始终不怎么愿意吃……”长生说的是身边几个夏臣。跟西戎将士一块儿吃肉喝酒都没问题,唯独乳制品敬谢不敏。
“有点撑……”子释摸摸肚皮,懒洋洋的歪着身子,耷拉着眼帘,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谁叫你天天光睡不动,都快成猪崽了……”长生抱怨着,往他身后塞进去一个枕头。
自从十五晚上哭得稀里哗啦昏天黑地,几天来一直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好像特地要补偿这些年欠下的失眠旧债,即使醒着,也多半迷迷登登,熬不了多久就在怀中睡过去。一度吓得武功盖世靖北王十分没自信的找来军中大夫,却说只是虚弱,补一补养一养自然会好。然而客观条件有限,怎么补怎么养成了大难题。每日设法灌下去一点米汁汤药,终于想起这最好的补品。见他不但肯吃,还十分喜欢,长生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别动。”上半身忽然前倾,双手撑在两侧,把脑袋凑过去。
子释扭头,不提防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别动……他们几个……在外边……”
子释大怒,差点暴走。别地儿动不了,牙齿总没问题,张嘴就要吃人。
“亲……一下……”苦苦压抑的喘息中漏出断断续续的言语:“一下……就、就一下……”
子释不动了。张着尖牙利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