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惹不惹事的问题,我这一旗马上就要拔营了,你们跟着会很辛苦。”
多尔衮望了多铎一眼:“我们跟得上。”
皇太极沉默半晌,盯着他们直看。这两个人一路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躲在哪里,脸上黑乎乎的也不知粘了什么脏东西,狼狈至极的样子。
“敦达里,给他们打点水来。”皇太极吩咐道。
多铎高兴道:“我们可以留下了?”
皇太极无奈,他望了眼天空,又对敦达里道:“传令下去,休息一个时辰,赶夜路去阿布达里冈。”他对多尔衮和多铎两人道,“你们想跟就自己跟,在山里跑丢了可不关我的事。”
多铎见皇太极没有赶他们走,终于露出了笑脸。
多尔衮知道这一个时辰是留给他们两人休息的。早在皇太极回来前,他已下令让士兵轮流休息,以便第一时间迎击东路军,抢占有利地形,所以其实根本不用在这多停留这么久。
“赶紧睡一会!”皇太极喝道,随即离去。
多铎兴高采烈地扑到多尔衮身上:“哥,你看吧,我就说我们可以偷着来的,不会有事的。”
“别嚷了,小心让人听到,你是不是接下去还想摸到阵地上去偷看?我告诉你,刀枪可不长眼睛的,到时候却胳膊少腿了,可别哭鼻子。”
“哎,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多铎惊道。
多尔衮瞪了一眼:“洗洗睡吧!你前面不就喊累了嘛!”
多铎抱了条被子睡下了,可金军这次打仗全靠抢占先机,所以随军携带的生活用具极为简陋,那条被子硬邦邦的,在这寒冷的夜里,根本没法保暖,冻得多铎直哆嗦。
多尔衮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知道他冷着了,就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我不冷!”多铎依旧倔强。
“别废话。”多尔衮吼了一句,“急行军可不是你想得那么轻松,趁现在马上睡觉。”
多铎哼哼着:“搞得好像你经历过似的。”但他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多加了一条被子,果然暖和多了,不一会儿,多铎就沉沉地睡去了。
多尔衮睡不着,不仅仅是因为冷,他睁大了一双眼睛在营帐内四处张望着。
自从回到过去,这还是他第一次重回战场,那种征战杀戮,要把敌人踩在马蹄之下的征服感又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陌生又熟悉。仿佛手上还能感觉到利器刺入肉体的钝感,温热的血溅到脸上,黏黏的甜甜的。
他抱膝坐在多铎身边,明明累得不行,可偏偏全无睡意,各种杂乱的记忆涌来,搅得他脑中乱成一团。
帐外隐隐传来皇太极的声音,多尔衮凑到门口去听,他正在和旗下固山额真说话,把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布置下去。
他做事总是细到极致,容不得半点差错。
忽然门帘被掀开,多尔衮来不及躲回去装睡,被撞了个正着。
“怎么还不睡?”皇太极低声斥,手里还抱着一床棉被。
“睡不着……”
皇太极瞄了眼盖着两条被子的多铎,把手中的被子扔到他身上:“快睡!”
这被子不同于其他的,是松松软软的,摸上去十分厚实,还有淡淡的,皇太极的气息。这是他自己盖的被子吧。
多尔衮只是捧着被子,就觉得身子开始变暖,知觉也慢慢恢复了。
他看到皇太极要走,忍不住喊道:“八哥。”
“什么事?”
短暂的沉默像钟乳石上的一滴水,经过时间的沉淀,悄然滴落。
多尔衮指了指左胳膊:“八哥,你受伤了。”
皇太极低头看了一眼,是攻营时受的伤,可能是包扎得不好,血水渗了出来,胳膊上红了一片。
“一会让人重新包一下,没事。”
“我来帮你包扎。”
“你还是休息吧。”
“我睡不着。”
皇太极深深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熟睡的多铎,低声道:“那跟我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太极帐中点了灯的缘故,多尔衮觉得他这边要更温暖。
昏黄的灯光下,皇太极脱下左臂的衣袖,露出结实的臂膀,在寒冷的空气中,他的肌肤滚烫滚烫。他微微弯起胳膊,显出紧实的肌肉,充满着力量又不会显得太过粗壮。
一丝没有方向的风卷过,火光剧烈晃动,晃得视线都模糊了。
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伤口处泛出黑红色,多尔衮发现伤口的撕裂远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仔细得剪开纱布,用温水重新洗净,那道口子并不长,但是很深,血还没有完全止住。
多尔衮给他上了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裹上。
“说你小,可总显得老成,说你能干,却连弟弟都管不住。”皇太极忽然开口。
多尔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答话。
“肯定是多铎吵着闹着要来吧,我不信你会这样多事。”
“他只是贪玩罢了。”
“多铎算得上听你话了,你要是连他都控制不住的话,将来又怎么控制旁人呢?”
一句话说得多尔衮心跳骤然加速,他竟然会对自己说这种话,还真不把自己当小孩了。
人心这东西是最难掌握,了解其一,控制其二,但是了解,就是万难了,何况控制呢?能控制一人心,便能使之臣服,能控制万人心,便能雄霸一方,能控制千千万万人心,便能掌天下。
活了一辈子,自觉玩弄人心已是驾轻就熟,可如今在皇太极面前,却觉自己这些把戏都肤浅了。他的心就像海一样,深不可测,知道得越多,了解得越少,差距也就越大。
对于多铎,是宠溺偏多些,可拗不过他,也是事实。
“还请八哥教我。”多尔衮低头道。
“哦,教你什么?”
“教我如何欺负人,还让人念你的好。”
皇太极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在你心里原来我是这样子的人吗?”
“八哥心里是有盘算的,可人人都道你仁厚恭顺,难道不是吗?”
多尔衮直言不讳,也不怕人多心。他心中有怨恨,劳心一生,累得一身是病,打下大清江山,到头来却落得毁墓掘尸的下场,而皇太极,做得阴险狡诈之事不比他少,却有圣德咸备的美名。
“谁心里没有盘算呢,你也有啊,虽然我猜不透你究竟在盘算什么,疑惑了好几年。”皇太极笑道,“小小年纪心眼就那么多,太不可爱了。”
对于他居然用了“可爱”这个词,多尔衮皱起了眉头。
皇太极又道:“我教不了你什么,如何处事,如何待人,你得亲眼去看,用心去看。”
两人一边说话,多尔衮已经把伤口包扎好了。
皇太极看了看,满意道:“不错,有长进。”
“你这伤是不是也没有人知道?”
“小伤而已,明日还要再战明军,惊动太多人,不好。”
多尔衮忽然恶向胆边生,向他的伤口戳去。
胜负成败月阴晴
“干什么!”皇太极发现得及时,抓住他的手腕。
“看看你是不是没有知觉的。”多尔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原来你刚才包扎时,动作那么粗鲁都是故意的?我还当你是不熟练。”
多尔衮当即拍着桌子驳斥道:“我怎么粗鲁了,我很小心得好不好?”
皇太极见他还真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上了他的当,多尔衮气愤不已。
“行了,回去睡吧。这么一折腾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休息的时间就更少了。”皇太极催促道。
“你把被子给我了,你盖什么?”
“你还怕我一旗旗主连条被子都没得盖吗?我正白旗还没有穷成这样。”
走出皇太极的营帐,巨大的温差冷得不由自主地一颤,天完全黑了,他合上眼睛,嗅了嗅着冰冷的空气,明天又是一场恶战。
“小阿哥,起来了,我们该走了。”
多尔衮睁开眼,看见是敦达里。
他躺下后,又熬了许久才睡着,好不容易睡得正香,就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多铎也被他叫醒,更是快要睡死过去,连穿衣服都是闭着眼睛的。
“八哥呢?”多尔衮问道。
“四贝勒带主力先走了,让我们在后面跟上。”他赶得急,因为他不仅仅要赶在明军前头,更重要的是,他还要赶在代善前头。
行军打仗,一刻都不能耽搁,敦达里带着多尔衮和多铎在队伍后部跟着,虽然他们不用携带什么东西,也有马可以骑,可还是走得十分辛苦。
阿布达里冈山峦叠嶂,崎岖难行,许多地方马载人都过不去,不得不下马步行。大雪刚刚停,是最冷的时候,再加没能好好休息,两人年幼,不及战士们体力充沛,身子益发沉重冰冷。
敦达里一路伺候着两人,见他们冷得不行,就取出一壶酒,让他们喝一点暖暖身子。
正是打仗的时候,他怎么偷偷带着酒呢?也不怕让人看到了受罚吗?多尔衮迷惑不已。
“是四贝勒给的,说要是扛不住冷,就喝一点,但是也别喝太多,小心晕了。”敦达里解释道。
酒很烈很辣,完全不适合小孩子喝,可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两人都喝了一些,马上感觉好了许多。
大军走了一整夜,三月初五,大军抵达阿布达里冈山顶。而此时的明朝刘綎军,在山林雪地里走了好几天,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战斗一触即发。
皇太极的人自山顶由上而下攻打,宛如天兵天将,把刘綎军打得措手不及。代善领兵从侧翼发起攻击,攻其不备。明军败走,而阿敏的人又从后侧冲杀而来,三路八旗军将刘綎军围困在旷野,刘綎力战身死,东路军覆没。
两军交战,厮杀激烈时,多铎也没闲着,动足脑子想跑去阵地。
敦达里二话不说,拿出一捆绳子就将多铎绑了起来。
“敦达里!你干什么!放开我!”多铎又跳又叫。
“小阿哥冒犯了,四贝勒吩咐了,如果小阿哥不听话,就绑起来。希望小阿哥配合一下,不要为难我。”敦达里嘴里客气,手上的动作可丝毫不慢。
多铎气得不行,向多尔衮求助:“哥,你快点来帮我!”
多尔衮先是惊讶,可最终还是袖手旁观:“你就安心呆着吧。”
“哥,你居然也帮着欺负我!我要去告诉父汗。”
“那你是想让父汗罚八哥呢,还是罚你呢?”
多铎一下子懵了,气呼呼地坐在地上,再也不说话,脚后跟使劲地踢着泥巴。
多尔衮强忍着不笑,不得不服皇太极,虽未必能让人念着好,也能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战斗持续了一天,多铎起先还怒气冲冲地瞪着敦达里,到了后来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小阿哥,醒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敦达里把他们叫醒,“四贝勒传来话了,让你们过去。”
睡眼迷离的多铎当即清醒:“八哥肯让我去看看了?”
敦达里解开绳子,把他搀起来。
多尔衮虽心里疑惑,可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当他来到阵地时,就明白了皇太极此举的用意。
或许对多铎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眼前的场景更能让他印象深刻了,恐怕很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一刻都会毛骨悚然。
黑土地被血浸染成暗红色,旷野上尸骨成堆,被火器轰过的,被马蹄碾压过的,被利器撕裂的,全都堆积在一起,有八旗军,也有明军。残缺的肢体,触目惊心,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多铎没有忍住,一张嘴吐了起来。
“多铎?你还好吧?”多尔衮早已习惯了这场面,轻抚着他的背替他顺着气。
多铎说不出话,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脚下有些虚软,晃了几下,一脚踩到一具尸体上。死去的战士表情狰狞,血流满面,瞪着铜铃般的眼,吓得多铎一屁股坐在地上。
多铎脸色惨白,这一刻才明白,战场不是随随便便玩耍的地方,是要用无数人的生命来谱写的。
皇太极走到他们身边,蹲在了多铎面前,温和地笑着:“想回去了吗?”
多铎愣愣地点了点头。
皇太极满意地微笑,扬声道:“敦达里,保护好两位小阿哥。”
多铎起身走了几步,拉住多尔衮轻声道:“哥,我们回去好好练练,过几年,一起上战场。”
多尔衮冲多铎一笑,又回头向皇太极望去。
估计这以后,多铎都不会胡闹着要打仗了,没想到,像多铎这样的刺头,他谈笑间就摆平了,都不见他怎么花心思,就把困扰自己已久的麻烦给解决了。
他是对的,连多铎都控制不了,又何谈去控制别人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重来一世,想要改变人生,不是脑子里想想就能轻易做到的,人往往会不断得犯同样的错误,迷途而不知返,陷入一个怪圈。
多尔衮豁然开朗,明白了一些他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若不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就此继续下去,重蹈覆辙,在所难免。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既然有这么个成功的典范站在自己面前,为什么不学呢。
他就像一个近乎完美的圆,毫无破绽,只有变得比他更加强大,才有机会把他击败。
会有这么一天的,但在这一天来临之前,必须要收起浮躁的心,就像他说的:用心去看。
“嗯,我们回去练,将来必定能建功立业。”多尔衮对多铎说道。
明军最后一路南路李如柏军还未抵达赫图阿拉,在听说其他几路军相继败北后,更是不敢再前进,在收到杨镐撤军的命令后,落荒而逃。
至此,此次战役落下帷幕,史称“萨尔浒之战”。从此金军由守转攻,明朝辽东防线全面崩溃。
随着领土的日益扩张,赫图阿拉已显得太过偏远。早在前一年,努尔哈赤就决定迁都至界凡。
今年,界凡已建成,所有人都离开了赫图阿拉。
对于在这座城里生活了多年的人们来说,离别总有些不舍,包括皇太极。
“没想到你还会那么念旧。”济尔哈朗笑道。
两人在城外漫步,不远处,有十来个人正在牧马,这个季节水草肥美,养出来的马膘肥体壮,一匹赛一匹能跑。
“倒也不是什么念旧。”皇太极笑着摇头。
“你额娘还葬在那边吧,大汗没有打算迁过来吗?”
“建都在界凡不是长久之计,恐怕过几年还得搬,父汗应该不会动迁坟的念头。”
“你可以向大汗提,你要是想你额娘,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皇太极沉默着,没有接话。
济尔哈朗垂下头,低声道:“那么多年了,我几乎快要忘记阿玛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你额娘的样子吗?”
皇太极脸上闪过一抹哀伤,但很快又将这情绪压下,埋入心底最深处,语气仍然是平平淡淡的:“太久了。”
“前几年我还经常做梦梦到,这些年都已经梦不到了。哥,你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
“为什么?”
“大家都有同母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