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如此平静得提及汗位一事,多尔衮不由得动作一滞,他放下碗筷,正色道:“你大可不必对我虚情假意的。”
“我何时对你虚情假意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是我算计了你的人,难道你会善罢甘休?”
“那也不代表我要对你凶神恶煞的呀。”皇太极又给他夹了菜。
多尔衮随即一笑,又吃了起来:“那倒也是。”
褪去孩童的伪装,多尔衮的脸上满是不羁和骄傲,皇太极看着这个陌生的多尔衮,万般不是滋味,他很想知道,他对自己的仇恨,究竟是哪里来的,可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多尔衮见皇太极半天没动筷子,也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八哥,你也对吃点。”他笑容又如以前般天真。
皇太极望着碗里的肉,低声一笑。
第二天一早,皇太极就带着多尔衮出门巡视城内情况。
城墙已基本修建完毕,但还有许多防御工事需要完善,一些工匠还在上面敲敲打打。皇太极站在城楼上,手中拿着设计图纸,向城内俯视。
多尔衮凑在身边看,因为个子矮,只到他腰,所以使劲掂着脚尖。
皇太极见状干脆将图纸交到了他手上。
“父汗打算等这些城建好,就派各旗来屯兵吗?”多尔衮问道。
“是的,所以父汗很重视这件事。”
“这两年,明朝也忙着建他们的城呢。”
“这几年明朝的动作不少,去年年初我们攻克广宁,熊廷弼因弃守广宁而被革职查办。天启帝任命孙承宗为辽东经略,此人科举出生,能不能带兵打仗,还不得而知,但未上任之前他就授意在山海关外修建宁远城,如今他们各项防御措施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见他对明朝当前局势,还是有所认识的。”
多尔衮当然知道。能不能上阵杀敌,懂不懂兵法还是次要,关键是能不能有大局观,而孙承宗就是这样一个有清醒大局观的人。他重用袁崇焕,筑起了宁锦防线,而这条防线一直到清军入关都未曾真正攻破,多尔衮至今心有余悸。
“可惜啊。”皇太极叹道,“我们八旗虽善野战,攻城始终都是弱项,等他们的城建好,我们打起来就更难了。”
“可我们也没办法现在就进攻明朝,毛文龙在我后方骚扰不休,辽东境内的汉人暴动不断,蒙古喀尔喀部又极不安分。”多尔衮接着说出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皇太极闻言,对多尔衮笑道:“所以众兄弟里,我最喜欢你,你年纪虽小,总能看得最远又切中要害,几位哥哥都不及你,让我如何不喜欢呢?”
多尔衮从图纸里抬了抬头,又埋了下去。
“可惜啊可惜!”皇太极又叹了一声,不知究竟在感叹什么。
异样的沉默又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两人。
他们各自闷头沉思,全然不觉有个工匠,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手里握着锥子,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背后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Tips:幼子继承制
少数民族大多实行幼子继承制,乍一看很可笑,为什么会让最嫩的幼子来继承家业。其实是少数民族的社会形态和汉族不一样。
少数民族的生产力有限,大多靠掠劫来原始积累,而且不少民族经常会有迁移的行为,因此这种方式不可能支撑一个庞大的家族,所以在儿子成年后,逼迫他们尽快分家出去,开创自己的家业。这种形态更需要的是开创,有利于种群生存,那最后留在家中的就是幼子,就由幼子来继承支配父亲的遗产,也就是所谓的幼子看家,或者幼子守灶。
相反,汉民族比较稳定,开创一份家业不容易,往往需要一个家族去扶持这份产业,不到必要的时候,不会提分家。这样一种形态需要的是继承,那当父母过世时,由社会经验比较足的长子来继承比较合适。
当然到了努尔哈赤这个大家庭情况就不完全相同了。其一,他有一定程度的汉化,受汉人长子继位的影响,从他两度立储立嫡长就能看出来他更倾向于立长。其二,他需要的先是能继承,然后是继续开拓,让未成年子来继承的话,很显然是不稳定的,其三,幼子继承以财产为主,地位的继承就未必了。
同样情况可以参照成吉思汗立储。成吉思汗是爱死了他的小儿子拖雷,但是继承人是阔窝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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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半暖半凉知秋意
危险在慢慢靠近;皇太极正和监督筑城的游击说话;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
多尔衮也正全神贯注盯着图纸;等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冒出来;那工匠已站在了他们身后。他猛然回神,那一瞬虽快如闪电;但在多尔衮眼里看来漫长地像一世。
那工匠像一只饿久了的兽,扬起黑乎乎的锥子;猛地向皇太极的后心扑去。他也看得出皇太极是这几个人的头,他也知道杀人要杀最厉害的。
“八哥!”多尔衮大吼一声,随手把图纸往那人脸上一扔。
视线受到阻碍;那人胡乱地脸上一抓,扯掉了图纸,转身向多尔衮扑来,大吼一声,锥子应声刺下。
多尔衮下意识抬起右手一挡,剧痛当即从手臂上传来,他呼吸一滞,仰面摔倒。
皇太极冲了过来,可还是慢了一步,一脚将那人踹开,抱住了多尔衮。
底下的士兵听到动静,涌上了城楼,当即将那工匠制伏。
多尔衮的胳膊上血流如注,他痛苦拧着眉毛,使劲捂着伤口,可鲜血仍然从他指缝中流了出来。
“多尔衮?”皇太极惊呼道,连忙取出帕子简单裹住了伤口。
那游击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一旁愣愣地看着皇太极为他包扎,在他负责的城里,有贝勒遇袭受伤,这事他怎么都逃不了责任,往大里说,连脑袋都会不保。
皇太极呵斥道:“还不快传大夫,还傻站在旁边干什么!”
游击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跑去叫大夫。
皇太极拦腰抱起多尔衮。
多尔衮急道:“放我下来!我能走!我手受伤又不是脚!”
“别吵!”皇太极喝道,抱着他就往城下走,送回了住所。
这城里都是些监工、工匠和做苦力的奴隶,也没什么正经的大夫,来了一个勉强懂些医术的文书,手脚笨拙地帮多尔衮清洗伤口。可他动作又不熟练,总是碰到伤口,多尔衮被他弄得疼痛不已,要不是吃过一辈子征战的辛苦,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早就要疼死过去了。
多尔衮龇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
皇太极紧张道:“很疼吗?”虽然知道看他的样子就是疼得不行,可还是忍不住要问。
多尔衮摇摇头,脸色惨白惨白。
那文书也是慌得满头大汗:“贝勒爷你再忍忍,马上就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还在发抖,手上没个轻重。
皇太极看不过去,觉得他还没有自己懂行,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丢出门外:“滚出去!不用你来弄了!”
他叫来了敦达里给他打下手,干净利落地洗净伤口,上药包扎,果然比那文书熟练许多。
弄完这些,他又吩咐敦达里派人回辽阳告知多尔衮受伤的消息,并带几个像样大夫过来。筑城游击听他说要上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把头都磕破了。
“行了,那个行凶的人呢?”皇太极怒道。
“回四贝勒,那人……那人行凶不成,已经自尽了,那是一个汉人,他……我已经把他住同一屋的人都抓起来了,打算好好审问审问……”
“出去!”皇太极根本没有耐心听他多说,把他赶了出去。
多尔衮靠在床上,神色如常,只是因为刚才被那庸医折腾了一阵,所以看上去有些虚弱:“我没事,伤得不重。”
皇太极脸色不愉:“伤口的确不深,可那锥子脏得很,我怕你伤口处理不好,会感染。”他说着伸手摸了摸多尔衮的额头。
多尔衮晃了晃脑袋避开:“哪有那么快发作。”
皇太极坐在他身边,脸色缓和了一些,他看着多尔衮裹得结结实实的胳膊,忽然一笑:“到没想到你还会护着我,让那人把我扎死了,岂不是省得你以后再来对付我?”
多尔衮斜了他一眼:“我大金的四贝勒被个工匠戳死了,我位阶虽低,却也丢不起这个脸。”
“差不多该吃饭了,下午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如果辽阳那边动作快的话,大夫明天就能来,再好好检查一下你的伤势。”
敦达里端来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
皇太极扫了一眼,微微皱眉:“小阿哥受伤的事难道厨房不知道吗?也不知道做一些补气补血的菜?”
敦达里跪道:“奴才是有去厨房叮嘱过,可厨房备的菜也不多,已吩咐下去再去采购,等晚上奴才会再去厨房盯着的。”
“算了,八哥,都说了不是什么重伤了。”
皇太极也无可奈何:“那这顿你就将就着吃吧,一会我自己去看看,底下的人就知道偷懒,不骂他们一下都不好好做事。”
多尔衮坐到桌前,刚想动筷,就牵动了一下伤口,又疼得歪了歪嘴。
“小心点。”皇太极夹了菜送到他嘴边。
几乎是刹那间的反应,多尔衮扭头一躲,断然拒绝:“不要!”
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让皇太极心中一寒,手僵硬在半空中,像是有什么硌在心头,难受得不是滋味。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两人之间画一条界线了。
久久地,他放下筷子,黯然道:“那好吧,你慢慢吃,我让敦达里来伺候你。”
看着他的身影走出门,多尔衮用左手拿起筷子,可毕竟用不惯左手,根本夹不住菜。
敦达里走进屋见多尔衮正在和筷子做奋斗,忙叩了个头上前:“小阿哥,快放着我来。”
虽然不情愿,可总得吃饭,只得让敦达里喂他。
因为从小就常跟在皇太极身边进出,所以敦达里常被派来照顾自己,他也早就习以为常,这一熟悉话就多了起来。
“小阿哥,你最近怎么都不来我们贝勒爷府上了?”
多尔衮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看来摊牌一事他没有与任何人说,旁人还道他是和皇太极形影不离的小阿哥,事实只有皇太极和自己知道,当然十有□还有济尔哈朗。
敦达里继续唠叨着:“小阿哥,你不知道,你不来我们府里可冷清了,连大福晋都说闷了……”
多尔衮也不搭腔,一口接一口得吃饭。
吃过了饭,多尔衮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了,问了下皇太极的去处,说是外出办事了。
也想出去逛逛,却被敦达里拦住了:“四贝勒说了,外头危险,让小阿哥在这安心养伤。”
“只是手臂上的小伤,不碍事。”
“小阿哥你就听贝勒爷的话吧。”
多尔衮无奈,他觉得敦达里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听话了,而且只听皇太极一个人的话,现在就当成了圣旨,皇太极说东,他绝不会往西。
“那我在院子里坐会总行吧。”
敦达里给他搬了张椅子,让他坐在院中。
午后,旭阳暖暖地照在他身上,多尔衮只觉浑身舒畅,又有些犯困,似乎就这么偷个懒,倒也不错。
睡意朦胧间,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面前,遮住了太阳。
多尔衮睁开眼,竟是济尔哈朗。
他不是被分去海州了吗?怎又回来了?
济尔哈朗尚未开口,多尔衮已先起身道:“八哥出去了。”
敦达里上前道:“要不要我去请四贝勒。”
济尔哈朗道:“不用了,一会我自己去找他就行了。你先下去吧,我们有话要说。”
看他遣走敦达里的样子,多尔衮明白看来他的确是知道真相,而且想对自己说点什么了。
济尔哈朗瞄了他的胳膊一眼:“受伤了?”
“是啊,不小心被人偷袭。”
“不小心?别是你故意的吧?”济尔哈朗的语气不太友善。
“我为什么要故意弄伤自己呢?”
“比如,博取哥哥的同情心之类的。”
多尔衮不屑:“这种手段未免太低端了些。”
济尔哈朗见他语气傲慢,不由皱眉:“多尔衮,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诡计多端,哥哥多年来那么疼你,你不报答也就算了,还反过来害他,枉费他一片心意。”
“你是你,我是我,我与八哥之间的事,你又何必以己度人呢?”
“难道他对你好是假的吗?”
“我年纪虽小,可我不瞎,他对每个人是何态度,我看得明明白白。众兄弟间,他对哪个人又不好了?在他眼里,人只分两种,挡道的和不挡道的,他有何曾对我真正放下过戒心了?”
“你怎能这么说他?众兄弟间,除你之外,他又对谁费尽心思,用心指导了?他看重你,可比别人多多了,”
“他还指望着我给他卖命呢。”
“多尔衮,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明白,哥哥不深究,是他大度,不代表我也能轻易忘记。”
“你不能忘记又如何?如何对待我,还不是得听他的?”
多尔衮言语之间的意思,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反倒把济尔哈朗说得一愣。
自己的确说不上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可没想到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正想再开口责备他,有人在身后喊住了他:“济尔哈朗。”
回头一看,竟是皇太极回来了。
济尔哈朗又看了眼多尔衮,向皇太极走去:“哥,你那么早就回来了?我还想去找你呢。”
皇太极瞥了瞥多尔衮,把济尔哈朗拉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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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半梦半醒前世行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到远处;皇太极又朝远处多尔衮的方向望了望;才说:“你跑来和他争什么;让人看了还以为你以大欺小呢。”
济尔哈朗听他言语中略有责备之意;恼道:“他可是伶牙俐齿的,我哪能欺得了他?我是被他说得气死了才对。”
皇太极怔了怔;忍俊不止:“他说什么了?”
“他意思是说,我不服又能怎样;还不得听你的?”
皇太极闻言大笑不止,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济尔哈朗又羞又恼:“哥,你居然还笑我!你这是摆明了偏袒他了!”
“我错了;我就是忍不住。”
济尔哈朗见他还是笑个不停,更加生气。
“好了好了。”皇太极拍了拍济尔哈朗,“你跟他怄什么气,他还是个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他精怪着呢!”
“不说了,你事情办得如何了?”
见说到了正事,济尔哈朗收起怒气,正色道:“他们人已出发去复州了,都安排好了,所以才来和你说一声,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当然放心。”皇太极安慰他道,“还生气呢?”
“他把额尔德尼巴克什都害死了,你只这么对付他,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只是告诫他一下,我不想针对他。”
“他可坏了,你若是轻视他,只会让自己